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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回 大鹏临宇岳飞出世 尽忠报国岳母刺字
第一回 大鹏临宇岳飞出世 尽忠报国岳母刺字
话说时下阴盛阳衰，便回到家里，关上房门，男儿也脱不得一个惧字。戏台上更是“惧风”遍吹，以腰塌膝软、被训被斥为娱为乐。有人寻起究竟，见北地更甚于南国，因戏言道：“男儿惧内不须愁，为妻镜中指根由，越过辫朝往前看，宋时河北便剃头。”意思是说还在宋朝，北地男儿便髡额留辫，被铩过血气，待到后来举国入清，剃发易服，已是经历过一回。或言我华夏一族，最是聪明勤劳，最早知道耕种蓄养，人口最多，居住疆域也最广，秦时有着天下最强大的军队，唐时更是天下第一大国富国，因何到了宋时便弱，遭此摧折大辱？却是水有源，树有根。原来那宋朝的开国皇帝赵匡胤是靠着手握兵柄才黄袍加身的，因此对武人倍加防范。释过大将兵权后，便制定了偃武倡文的基本国策。偃武的结果自不用说，军队虽众，各级掌兵衙门也一应俱全，却打不得仗，全然成了摆设。至于倡文，更是弱心积累的开始，影响后世深远。或言倡文乃是盛世之举，与弱心有何干系？原来倡文一出，儒教大兴。那儒家讲仁讲义，讲大道讲中庸，千般都对，万般都好，只可惜一条，就是门里门外对不上号。你道此话怎讲？比如闭上门，翻开四书五经，想那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万世不变之理，越想越觉得心里开窍，头脑光明，以为仁义无敌，中庸通天，当真生出“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之感悟。然而将门打开，置身世俗，却全然搭不上界，竟是目瞪口呆：何以官场之上，明争暗斗，党争无忌，你捞我贪，大口鲸吞？又何以街衢之中，酒色财气，红尘滚滚，礼义廉耻，抛诸脑后？于是唯有叹息人心不古，再改变不了一丝一毫。这还是“治国”。说到“平天下”，儒家更是化经为心，以为仁义乃是大道，可畅行天下，服驭万邦。举目望去，“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胸怀太平。全不想利益面前，自家兄弟尚且操戈，何况是心怀叵测的敌邦！那敌邦讲得是弱肉强食，见软便欺，哪个管你仁义不仁义！既是破门而入，便揣着一颗强盗心，拿着一把杀人刀，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同那豺狼一般无二。于是不得已只好开战。倘打不过，便使出最后一着——割地赔款。自宋而始，几成模式。看官你想，如此这般地重复，那心是不是越积越弱？或言天下哪有这等事，屡屡地遭欺受侮，岂有个不思不改的？须知夫子对国人的影响，仅次于地球的吸引力——经过交叉繁衍，基因互换，一代一代，那脑袋已成榆木疙瘩，要改要革的哪里容易！别的不说，只那仁、义、礼、智、信、忠、恕等字，个个正大光明，谁人敢离经叛道！有了此等字据心，凭你白纸黑字，屈辱写尽，也是仁义蒙心，视而不见。倘然不信，只举两个不远的例子，看官自会明了。二战结束遣返战俘，国民政府不仅未对这些曾经的杀人恶魔施以惩戒，反而以德报怨，花费大量人力物力为之体检，将之遣回。那日俘登舰前感激涕零，待船身离岸，反觉自己不是被中国打败的，心里不服，高喊“我还会回来的”。苏联出兵东北，将六十余万关东军押往西伯利亚服苦役，每天十二小时，如牲如畜，饥寒交迫，埋尸以万计。剩余的被遣返时，除却委屈（我又没祸害你），唯有庆幸，没一个说“我还会回来的”。盖俄有俄的文化，日有日的文化，中国有中国的文化。既然各有各的文化，便各开各的花，各结各的果。列位看官，你道儒家是不是把人关在书里，教人万事从经出发？其实儒家追求道德自觉、主张教化、以德服人并无不对，只是人性即有善的一面，可感可教的一面，还有恶的一面，必须抑制的一面。夫子们看着婴儿脸，只道“人之初，性本善”，却不知人由动物进化而来，随着年龄增长，便会生出各种贪婪、各种占有欲望——此乃生存的动力或本能，唯有用法来规范约束，社会方成社会，世界方成世界。仅靠教化、感化，到头来如何不苦果自种，演成东郭！或言何为法？法便是必须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以戒后来——哪有犯下了滔天罪行，还舒舒服服坐享报德的道理！结果必被低看贱看，且遗下积账积怨。自然这是题外话。那赵匡胤乃一介武夫，只把永延帝祚视为第一，以为偃武便能禁绝篡位，倡文便能管束人心，再想不到，自其侄辈起便开始纳贡，蒙羞忍耻了七代（1），大宋竟亡了，取而代之的是傀儡张邦昌，可不是苦心孤诣定国策，谁想改宋来自外！到了伪楚、伪齐相继倒台，绍兴议和（2），南宋称了臣，那北地百姓便遭了秧，被迫剃发易服，成了金人的奴隶。这即是“宋时河北便剃头”的由来。嗟乎！我堂堂华夏，疆域万里，物华天宝，人杰星驰。自打偃武倡文一兴，便如染疾患疴一般，将那秦王扫六合、项羽背乌江、汉武征北漠、唐宗“汗”天下（3）的雄豪阳刚之气一泯再泯一去再去，先受辽人辱，继被金人欺，最后终让蒙人的铁蹄踏平了万里河山，可不令人痛心疾首！或者不解，道因何正文未表，先要说出这样一堆难堪事来？不为别的，只为要引出一位人物，以证我炎黄子孙万姓同祖，根脉旺盛，虽历经磨难，却是野火春风，英雄辈出，不屈不挠，方能走到今天！你道是哪一个，能这般代表炎黄子孙，向天下人宣示我华夏乃自强之族，不可欺辱，更不可侵犯！却不是别人，正是本书中的岳飞。那岳飞乃是华夏有史可据、有碑可证、真真正正的挺拔脊梁，一等一的璀璨明珠，实实在在可以让后世子孙拿得出来挂得上口举得上头顶的骄傲。虽然英雄途短，壮志未酬，却当之无愧地是我华夏民族乃至整个中华民族（见后记）抵御外辱的一面旗帜。说到这里，或有抱恨者问：既然如此，到底因着何故，竟致岳飞死于自家之手？白云千载，历史钩沉。多少年来，考家们遍翻史籍，寻踪觅迹，再难对英雄被害之因予以定说（4）。盖当时三大将（5）兵权已罢，议和也已定音，岳飞赋闲在家，与一介平民相仿，杀之实在没有来由。高宗极富心机，深知岳飞最可倚赖，岂有个昏了头自毁长城的？倘然金国再次背盟（6）打来，却指望哪个？但这只是常理。常理只推得常事。若要探究内中曲折，还须寻出一个“奸”字，或能开解一二。历来华夏事，但凡人蒙冤、国受辱、社稷震荡，多有此字魅影。切记，切记。说完这一关节，还须再说说高宗、秦桧二人。高宗赵构并非像许多书中说得那样，是个软弱无能的人。还在其以亲王之身入金营为质时，曾与二太子斡离不同场挽弓，结果三箭皆中，令斡离不大为惊讶。后来宋军夜袭金营，斡离不震怒，喝斥赵构以及同为人质的太宰张邦昌。赵构神情自若，张邦昌则战栗不止。也正因如此，斡离不料定赵构必是哪个将军之子冒充的，要求更换人质，反将其放了。你道高宗可是天生骨软畏敌之人？再说秦桧。人人皆知秦桧充当金人内奸，是倡导议和、谋害岳飞的千古罪人。然而在国难之初，秦桧也并非乏善可陈。靖康祸始，金人强立张邦昌为大楚皇帝以取代赵宋，百官皆从而签名，秦桧不唯不签，反与监察御史马伸共上《议状》，乞存赵氏皇统，并首具其名（7），结果触怒金人，将之抓来同二帝一并虏走。你道秦桧可是天生的巨奸大佞？倘然金酋一怒之下将之杀死，史书载与后人的岂不是美名？由此可知看人不能仅凭一时一事。王莽篡位前待人谦恭有礼，白居易据此言道，“向日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说的即是辨人之难。然而难也好，易也好，百姓心里自有杆秤。不信请看西子湖畔（8），千百年来百姓敬者谁，唾者谁？
话说河北相州汤阴县永和乡有个村子名叫孝悌庄（9）。在庄东口的土道旁，有棵百年的大榆树，长得枝繁叶茂，冠如巨伞。树下两旁，随意摆放着几块条石，盛夏时节，可供数人歇脚乘凉。条石对面，有所不大不小的院落，外面是一人高的黄土夯墙，上面长着零落的杂草。柴门开在靠东一角，走进看时，院内有正房三间，一明两暗，青灰抹顶，前面植着两株石榴；东边是土窑砖砌就的两间厢房，里面粉着白灰，主要用作堆放粮食；西侧是道土墙，隔过去是猪圈粪池；南面搭着一溜草棚，靠西拴着一头耕牛，中间摆放着农具，东头是堆起的柴禾和灶台。这家主人姓岳名和，年纪将近四十，平日里低头来去，少言寡语，是村里数一数二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其妻姚氏，乃是十里外大尧村的私塾先生之女，自幼读过些书，晓事达理，善良贤惠，每日里忙些家务，帮衬着丈夫度日。岳家有祖上留下来的几百亩薄田，农忙时雇上几个帮手，只要年成无大灾，吃喝用度尽够了。唯不足的是两口儿婚后只育有一女，如今十七八年过去，竟未再添一丁。女儿出嫁后，家里只剩下夫妇二人，屋里屋外一派冷清。岳和倒没什么，忙时在地里干活，闲时修修农具，或者一个人闷坐，却苦了姚氏身边没个说话的。这一日，岳妻正在院中摊晒新下的麦子，忽觉腹中上来，忙放下竹耙，到隔院呕了两口。一连数日皆是如此。后来晚上说与丈夫。岳和先是不信，及问实了，当即下炕，到堂屋将妻子平日供奉之物摆好，点燃香烛，跪在地上千恩万谢，合手念道：“观音菩萨在上，听小民岳和禀告：小民靠着祖上留下的薄产过活，一向安分守己，与人无争。借出去的钱粮，还便还，再没上门要过的。门外有棵大树，下面坐过多少讨饭的，您老人家慧眼看得清楚，小民和拙妻或多或少，从来都是接济的，没让空手走过一个。村里人都说俺两口指缝宽，不知积攒家业，您老人家心里明白，俺俩从来没有后悔过。如今您既看在拙妻日日烧香供奉的份上，给岳家送来孩子，就请您老人家好人做到底，给送上个男娃吧！”说完叩头不止。姚氏盘腿坐在炕上，见丈夫到底拜了菩萨，心里泛起一阵喜悦，又想着男人家心思，把男娃看得天重，不由抚了抚肚子，隐隐担忧起来。
崇宁二年二月十五日（10），庄上忽地飞来一只大鸟，两膀展开足有七八尺，比人张开两臂还宽。那大鸟围着榆树盘旋了两圈，忽扇着翅膀落在了岳家屋顶上，之后连叫数声离去。当天下午，姚氏产下一男婴，约有七八斤，结结实实，啼声响亮。岳和听是男娃，喜的合不拢嘴，因有巨鸟来，便给孩子起名岳飞，乳称鹏儿。待成年后行冠礼，姚氏又依此给儿子加了表字鹏举。
春去春来，转眼岳飞已咿呀学语，姚氏开始教其认字。那岳飞天资聪颖，才五岁便识字近千，能背诵古人诗词百首。时有邻村学究先生开馆，岳和将之送去启蒙。到九岁上，先生叹岳飞幼而知礼，天生有正气，料想日后定能以功名显世，恐误在己手，遂荐给回村隐居的一位老英雄姓周名侗者。那周侗自幼习文练武，抱负甚高，十八岁便得乡贡举荐，后因文章不入考官眼，省试（11）几次不第，一气之下，便开始专心研习武功，世人皆传河北玉麒麟卢俊义和东京禁军教头林冲曾慕名向其讨教过枪法。时逢六贼当道，周侗有志难展，六十岁上便回家乡隐居，从此不问外界之事。及见到岳飞，看其高过同龄孩子半头，面容端正，两目有神，臀圆背方，站立有根，先就有了几分喜爱。再听其说话，嗓音清朗，元气充盈，不觉满意点头。待学究将平日功课递上，周侗并不看文章脉理，只慢慢翻着，观其字中气韵是否充足，笔画有无浮躁。所谓人如其字，字中见人。老英雄见童稚中一横平直刚挺，一竖端正含锋，一撇弯而有韵，一捺遒劲舒展，沉稳贯通首尾，气势隐显豪灵，已知此子非是凡品，大可造就，便问起志向。岳飞听先生讲过澶渊之盟（12），一直耿耿在心，这时挺起胸脯道：“长大了，我便从军，夺回燕云十六州（13），让辽邦纳贡称臣！”周侗心里一震，脸上却不露声色：“跻身科举，以功名立世，方是男儿正途，你难道没有想过？”
岳飞雉声朗朗：“回先生，山河不全，哪里还有男儿功名？国家蒙羞受辱，要功名又有何用呢！”
周侗大为惊愕，万想不到，一个九岁孩子，心里竟装着‘山河、国家’，不由抬手捋髯，凝目再视。想着学究以前曾说过“此乃国子”的话，顿觉麟驹难得，因转过头道：“请先生告其父母，这孩子我收了，但吃住须在我这里，年节方可回家。”
岳和见说老英雄一身本领，又是乡贡出身，自是满意。姚氏拉过一旁道：“择师首在人品，你可使人去问问，然后再答应不迟。”几天后，所托之人回言与学究一般无二，老先生品行端正，极受人尊敬的，岳母方放心收拾。
这一日，岳和赶着牛车，带上束脩（14）、铺盖、米面、酒肉及换洗衣物等将儿子送去。周侗并不拘礼，择什么黄道吉日，当日便铺案焚香，收岳飞为徒。一个月后，又在家中摆酒，请来岳和、学究及村上年长有德之人，越过辈分改收岳飞为义子。那周侗一生无娶，孤倔高傲，平时不大与人交谈，自岳飞进了门，相处才数月，性情竟大变，见人也有了说笑，话中也有了家常，村里人无不称奇，连他自己也觉纳闷。由此可知，人心到底是肉长的，凭你一生刚硬，自觉素身来去，无牵无挂，也硬不过一个“情”字。那岳飞自幼受母训导，尊重知礼，加之悟性极高，刻苦勤奋，见疑便想，不通便问，一点就明，一学就会，直让老人视如己出，一门心思，半点无旁，全放在了他身上。晚上躺倒后，听着身边稚嫩的鼻息声，也不知为何，浑身便畅快，觉也睡得安稳。到了年节，剩下他一个，饭也吃不香，茶也喝得没味儿，每日里数着指头，只等日头西坠，便迈步出门，到村口张望。待熄灯睡下，翻来覆去，心里想的念的，唯有岳飞。那岳飞年纪虽小，却天生通人心思，每每提前回转，到后来逢年过节，干脆把义父接到了家中。
转眼几年过去。因岳飞立志从军，周侗文上只教史书、兵书、文法和算法，并不涉及科考。武术为老人毕生研习，各种拳法，十八般兵器，无所不通。其中最精者，乃是短刀长枪，因此在这两件上，教起来最下功夫。岳飞心里存志，学时亦极为专心，一招一式，百遍千遍，从不皱眉。四年下来，拳已打得十分像样，各种兵器也练得虎虎生风，尤其是短刀，舞起来可以洒水撩身，不湿半点衣襟。一日周侗道：“你长高了，该学骑术了。俗话说，马上枪快，步战刀强，将来从军，枪要用得更多些，你当深加习练参悟，方可达到人枪一体，百变自如。”说着拿出一七尺长的布套，解开封口，抽出一支长枪。岳飞看时，枪锋白亮，长约八寸，寒光闪闪，刃口甚为锋利。再看枪身，却不认得。周侗告知此为牛筋赤木，乃深山所采，十分罕有，挑重物时只弯不折。又顺过枪锋，道其为百炼后锻造而成，可刺穿钢甲而毫无损伤。岳飞问起枪名，周侗不由感叹：“此枪名唤沥泉，跟随我半生，却无建树。如今于我已是无用，就传给你吧！望你能拿着它为国效力，不要像我一样，辜负了它。”岳飞谢过义父，跪地举手接过。自此而后，在村北的旷地上，无论春秋寒暑，人们皆可看到岳飞纵马驰骋，手中一杆长枪红缨飞舞；而在不远处的树下，立着一腰杆笔直、白发苍苍的老人。村里人都说，这两个合在一起，一少一老，一动一静，望过去时，好似画儿上一般。
在练习骑射的同时，周侗交给岳飞一本《春秋左传》和一本《孙子兵法》，嘱其每日抽时用心阅读。半年后，周侗问起，岳飞告知，《春秋左传》已读过不下十遍，《孙子兵法》已熟能背诵。然问其义，却是一知半解。周侗于是教导：“凡读经典，贵在入心。要紧章节，须反复诵读，深加体味，方为精读。或翻十遍，不过熟知梗概；或能强背，不过浅记全文，皆比不得精读。盖精读乃是思读、解读、品读。你还小，阅历尚浅，读时难免多有不解。这不要紧，只要积问在心，将来自会如牛反刍，达到品味的境界。”岳飞静静听着，一双眼睛清澈明亮，之后答道：“孩儿记住了。读书要紧的是深入，深入是为了透解。”周侗点头：“正是如此。比如《春秋》道得是人事，《孙子》说得是兵机。你只从这两点上去读，自会越读越深。”接着又问：“你说深入是为了透解，透解又是为了什么呢？”见不能答，便道：“解是为了知，知是为了行。”说完举出一例，“史言关云长喜读《春秋》，然其却因人事而致败，岂不惜哉！”
一日对练，周侗上了年纪的人，脚下到底慢了些，被木刀打在臂上，疼得唏嘘不止。这时墙头传来笑声。岳飞看时，却是当年学馆的好友王贵、张显、汤怀，便请求义父将这三人一并收之为徒。周侗思了几日，想着若要上得战场，终须一对二、一对三地捉对厮杀方能练出真实本领，另外岳飞将来也需帮手，便点头答应。三人被唤来后，两脚一蹦，各自跑回家去央求父母。几天后，周侗香案再摆，新徒又添，小院自比先时热闹了许多。
一晃到了宣和元年，岳飞年已十六，长得比另外三个高出一头，两手能开三百斤（15）硬弓，马上步下无一不精。再看周侗，已是心血耗尽，垂垂老矣。这年年初，岳和盼望延续香火，强给儿子娶了媳妇刘氏。岳飞虽不乐意，怎奈父命难违，只好披红带花，步入洞房。至年底，刘氏生下岳云，把个岳和夫妇喜个不住。转过一年，岳云周岁，岳和办了几桌酒席。周侗自感精力旺键，筋骨发痒，酒后偏要和几个徒弟比马。众人劝阻不住，结果几圈下来，终因体热感上了风寒，回家后便一病不起。岳飞和三个师弟日夜守在床前，用心侍奉汤药，然而天数难违，才一个月便撒手而去。弥留之际，周侗拉住岳飞手道：“清平重文，乱世要武。你既有志报效，遇到机会，便可从军。如今天下动荡，不可因着为我守制耽误了，切记，切记！违我之言，便是不孝。”见岳飞点头，又道：“万事成于用心，失于疏懒，切莫忘了。”岳飞含泪答应。待丧事完毕，在坟旁搭一茅棚，披麻戴孝，三月不离。时冰天雪地，北风呼号，无能劝动者。岳和感其义重，对妻子叹道：“吾儿如此，将来一旦得用，必为死义殉国之人！”姚氏听了面色凄然，半晌方开口：“鹏儿既有志，但能为国效力，也是你我之荣，由他去吧！”
宣和三年夏初，相州（16）有强匪陶俊、贾进和纠集千人抢县掠镇，官军不能制。真定府路（17）安抚使刘韐无奈，出榜招募敢死之士。岳飞闻后，辞别父母妻儿，跨马提枪前往。刘韐听是周侗义子，便要试其武艺。时军器三十六，弓称第一；武艺十八般，射箭为首。招募新兵，先须试箭。倘弓开一石五斗（18），便算武艺出众，可入选 “班直”，充当皇帝禁卫。岳飞接过硬弓，一连拉断两弦。刘韐惊其臂力，将自己所藏金雕弓拿来道：“此弓无人能开，你若能用它射中百步外的箭靶，便赏与你。”岳飞拉了拉，约有三百斤力，也不答言，选好一枝箭后，脚步站稳，略瞄了瞄，开弓便放，正穿靶心。围观之人无不喝彩。刘韐大喜，命其为队官，领二百人。数日后，哨探报来，贼巢移至相州西南的龙尾岗，于是召集众将商议。那龙尾岗山丘连着山丘，地势复杂，兵马摆放不开，因此无人敢应。原来刘韐所辖乃是地方厢军（19），多为老弱，平日只作役夫用，战力十分有限。无奈之下，只好将岳飞来唤来。岳飞早已谋定，听后将手一拱：“大人只需备些猪羊，破之易耳。”刘韐不解，待凝神听完，不由拍手称妙。几天后，岳飞挑出几十名有勇乡兵，拿着刀枪棍棒，扮成匪类，赶着猪羊，背着浮财投奔龙尾岗。陶、贾二人见了眉开眼笑，当即封为头目。过了数日，官军在外叫战，二匪披挂整齐，率众下岗列开阵势。岳飞带马上前道：“岳某新来，寸功未立，愿打头阵。”两人答应。及出战，又回过马，似有话要说。陶俊才要问，突地一枪刺来，正中心窝。一旁贾进和大惊，急忙摘刀，怎奈为时已晚，那枪复又刺出，直穿喉咙。二人几乎同时栽落马下。众匪见状大惊。岳飞举枪断喝：“降者免死！”那些跟来的乡兵，齐在里面鼓噪叫喊“我等愿降”，外面宋军亦压上。众匪一时懵然，纷纷弃械于地。刘韐大喜，令人放火烧了山寨，回军摆宴庆功。酒席之上，岳飞请择首恶者治罪，其余放回，交地方看管务农。刘韐答应，过后向朝廷表奏，依功补授岳飞承信郎（20）。时金国崛起，屡败辽兵。宋廷见契丹已国土失半，气数将尽，遂与金人约定合击灭辽，收复燕云旧疆。枢密使童贯集二十万军攻打燕京，刘韐亦率部跟从。那辽兵见着金人便跑，偏不把宋军放在眼里。童贯十倍于敌，竟久攻不克。三日后改夜袭，轮到刘韐部攻打南城开阳门。岳飞手执单刀，当先跃过城垛，一连砍翻十数人，回头看时，后面却没跟上。此时辽兵围逼过来。情急之中，岳飞晃身上前，劈倒前面两个，快步抢至内墙，沿着马道飞奔而下。因背着月光，城下辽兵辨识不清，误当做自己人，并未在意。待上面叫喊着追下，人已没了踪影。岳飞躲入坊间后隐身不动，待辽兵退回，方起身摸索前行。由于身处敌境，并不敢贸然闯入民居。及闻到一股浓烈的生药味儿，寻过看时，见幌子上写着丸散膏丹四字，想着行医者多为宋人，方举手叩门。半晌进入，当即跌倒。那开药铺的姓李，乃是相州人氏，提灯一照，见卧地者一身宋军装束，浑身是血，忙走出张望，关好门后将人扶到房内，解衣看时，竟身背六七创。李郎中年约五十，几代行医，敷上药后细问，见是同乡，便把人留下，等待宋军破城。然而万想不到，第二天一早，辽兵忽地打开城门，呐喊冲出。宋军猝不及防，被杀得抱头鼠窜，四散奔逃。宋廷以武力收复燕云十六州的梦想就此破灭。李郎中闻后，忙将岳飞转至巷子深处的小库房内，继续施药调养。两个月后痊愈，岳飞再三拜谢离去，脑中将“开阳门斜街李记生药铺”十个字记得牢牢。七年后梁兴受托访至，奉上十锭大银，那李家方知当年救过的小伙儿如今已经成了威震敌胆的将军。
却说刘韐招募的乡勇中多有与岳飞交好的，就有人逃散后直接回了汤阴，也有解散后路过的，还有特意绕路寻去的，便先后将噩讯报与了岳家并交还了沥泉枪。那岳和本已染病在床，听后如遭雷击，药、食难进，日夜思念，不久便撒手人世。岳母心慈，见儿媳整日以泪洗面，不忍耽误她青春，便劝其想开些，留下云儿，回去让父母再找户好人家。那刘氏挨了一月，方啼哭着被兄长接走。眼见百日不到，子死夫亡媳妇离去，岳母虽万般悲痛，却十分坚强，将地租出后，像养育幼时岳飞那样，自己一人带着岳云度日。
岳飞出得燕京，一路南行，才到磁州地界，便闻刘韐已调任他处。正无计时，恰好宋廷为防辽人报复，又广招兵马，遂投在御营军统制官刘浩手下。数月后金人攻破幽州，宋廷花费巨资，又答应将原来贡与辽国的银绢转贡金国，才将被洗劫一空的燕京及周边六州赎回。此时朝廷发下解散新兵的公文，岳飞于是返乡。及进院门，一眼看见母亲正在筛谷，岳云蹲在地上玩耍，忙叫了声娘，将包袱弃地，大步过去。岳母闻声放下簸箕，站起怔怔看着，待两臂被握住，竟不能信，哆嗦着用手摸着岳飞脸道：“我不是在做梦吧！”岳飞扑通跪地：“娘，不是做梦，是您的鹏儿回来了！”岳母将岳飞头揽住，眼泪簌簌落下。岳云吓得躲在奶奶身后。不经意间，岳飞瞥见母亲鞋上包着白布，登时惊道：“娘，您老人家这是给谁穿孝！”岳母见问，更加泪水涟涟。”待得知父亲因自己而去，岳飞大恸不已，之后披麻戴孝，守庐（21）三月。岳母先喜后悲，急使人去亲家探看，怎奈刘氏已经再嫁，遂倍加自责，觉得万分对不住儿子。三年孝满，姚老翁知道女儿心里负疚难过，打听得同村李家闺女贤惠，便亲自做媒，与外孙撮合成婚。那李氏名唤李娃，年长岳飞两岁，过门后果然孝敬婆婆，亲热孩子，与丈夫唱和相随。这一年是宣和七年。转眼到了初冬，金人嗅出宋廷糜烂腐朽，宋军不堪一击，遂大举南侵。眼看北地连失，徽宗慌了手脚，忙禅位给长子赵桓，自己离京南巡。钦宗即位后，下诏各地勤王。岳飞闻知国破，如同家门被砸，登时热血激涌，躁动难安。这日晚，李氏偎在岳飞身旁道：“相公，咱家不愁吃穿，你为何定要想着当兵呢？”
岳飞揽住妻子肩膀：“你说说看？”
“为了前程？”
岳飞摇头。
“为了儿孙富贵？”
岳飞不语。
“为了做官，再讨个摸样俊的？”李娃抬起头，用手指轻轻抠挠丈夫胸脯。
“没听说过，上战场是为了讨个小的。”
李娃笑了：“那是为甚？你和我说说。”
岳飞按住妻子的手：“人但活着，都为奔个前程。可前程是什么？做官呢，多说也不过几十年的荣耀。挣钱呢，活得宽裕些，还可给儿孙留下一份家业，但后辈若只知安享，反倒去了出息。此皆非我所求。人生一世，当辉煌壮烈，方不负丈夫之名，不然与蝼蚁何异！”说罢挺身坐起，“你既为吾妻，当知吾志。吾所求者，是要使后世书策中，有岳飞之名，与关、张（22）辈声名相仿佛耳！”
李氏将头贴在丈夫胸前，听着咚咚之声，心里七上八下，默然无语。转日将话学与婆婆。岳母听后想了一阵，然后道：“我久知鹏儿之志，有国才有家，就让他去吧。”两天后，岳飞被唤至堂中，见母亲正襟端坐，妻子站立一旁，便道：“娘叫儿来可有事？”岳母许久方开口：“鹏儿，金兵打来了，娘知道你想的啥，也知道你舍不得娘。去吧，娘身子还硬朗呢！”岳飞因上次从军才一年，便致家里生出许多变故，母亲头发也白了许多，所以不敢再开口，这会儿见说，竟不知何言以对。岳母接着道：“家里有你媳妇，我再帮上一把，还过得去，你不用惦记。打小你就立志报国，娘心里喜欢呢。你过来，娘送你四个字。”言罢要岳飞脱去上衣跪下。李氏端来火盆，又拿来跪拜菩萨的垫子，奉上针墨。岳母摩了摩儿子的阔背，描上“尽忠报国”四个大字，然后说道：“自古家国难以两顾，在国为忠，在家为孝。你既有志报国，就要尽忠。娘现在给你刺上‘尽忠报国’四字，是要你一心一意尽忠，不要总是想家，想着为娘，可记住了？”岳飞见母亲如此大义，两眼不觉湿润，回身叩头道：“儿记住了。”岳母含笑点头。刺过几针后轻问：“我儿可疼？”岳飞回：“有些。”岳母再也难忍，泪水不由顺着脸颊淌下。岳飞觉出，转头笑道：“娘，和您老人家说着玩儿呢！儿子刀枪尚且不惧，一根针又算什么！您不是常说，生我的时候，有大鹏飞到屋顶吗？您放心，菩萨保佑着儿哪！等打跑了金兵，儿马上回来，天天在您身边，天天让您看见，哪儿也不去了。”岳母抚着岳飞肩背上一道道疤痕，想着两军阵前出生入死，禁不住心如刀割，拿针的手不住颤抖。后人有诗单赞那岳母：“渔阳鼙鼓动地来，岳母大义书襟怀，银针定儿报国志，万载流传唱不衰。”两日后，岳飞辞别母亲和已有身孕的妻子及七岁的云儿，用枪将包袱挑在背后，大步而去。时河北西路招讨使张所正在相州张榜招兵，其干办公事赵九龄原为刘韐幕宾，见岳飞来投，当即转入后堂。张所听完岳飞事迹，便翻查宣和三年八月邸报（23）的授官名录，果然找到“相州汤阴岳飞，因剿寇功补授承信郎”的文字，不由大喜，让将人请进。及坐下说话，甚为相得。谈起军事，问到谋之不同，岳飞回道：“谋有勇者之谋和懦者之谋。勇者之谋图存求胜，懦者之谋唯求自保苟安耳。”张所点头，进而说到“战与将”。岳飞道：“临战当先定谋。谋者，胜负之枢也。所谓谋而后动，牵纲在我；我动可制彼，彼动则为我制，方能称将。”张所称是，转而论到当下。岳飞略一思索：“朝廷兵事久废，故有今春之辱（24）。如今敌退，应趁时速整军备，以防北虏再来。京师无险可依，唯恃河北以固。招讨大人眼下要务，莫过于善用民心，使河北成为京师屏障。今河北之地为敌我所共有。凡我据者，当动员民力，加固城池，编练兵员守备，使敌不能轻犯；凡敌据者，当广招散兵义士，相机夺取，然后修固成垒。如此，我士气可再振，疆土可渐复。一俟朝廷大军开来，便可与贼决战。”张所听后愕然，半晌方道：“君殆非行武中人也！”之后填空白告身（25），进补岳飞为武经郎，并以国士相待，留在身旁。直到这时，岳飞方知自己在宣和三年就已是官身。
半月后，张所命岳飞为中军统制，跟随都统制王彦收复河北新乡。及至卫河，对岸金兵如蚁漫地，王彦惧，不敢进。岳飞道：“我军初来，彼不知底细，可速击之，敌必失措慌乱！”王彦沉吟不语。岳飞躁道：“都统制再犹豫，敌看破矣！”说完也不等令下，举枪一呼，率部杀出。王彦提缰立于桥头，见岳飞骁勇异常，单人独马直奔敌阵中的大纛，一刻才过，那旗已在手中挥舞。跟随士兵先还簇拥挪步，之后士气大振，散开向敌冲去。再看金兵，果然慌乱不知所以，招架了一阵，掉头便跑。王彦面色沉郁，提马过桥。岳飞率部追出十余里，生擒贼将阿里孛，斩敌数百，得战马百余匹，新乡遂复。是晚，岳飞料敌必复来，又连夜率军前往兆川，伏于道旁林地。转日太阳升起，果见金酋万户王索（26）领大军浩荡前来。岳飞大吼一声率军冲出，兜头便杀，斩贼无数。金军前队猝不及防，登时慌乱，掉头便跑，将身后大队冲乱。王索一时闹不清来了多少宋军，只好跟着北逃，于是万余金兵被两千宋军驱赶如羊。岳飞追了一阵，下令返回，捡拾器械，寻找马匹，然后得胜而归。及到新乡，王彦已率军往太行而去。此时士兵随身自带的干粮已经吃完，人人腹中饥饿，无奈之下，只好杀马充饥。待数日后赶上大队，王彦以擅自脱离为由，不与粮草，让远走自处。岳飞至此方悔鲁莽。然而裂隙已成，无论怎样恳求，也不能见容，只好率部离去。数年后，岳家军收复襄汉六郡，王彦接任襄阳知府兼京西南路安抚使，从鄂州经过，见已是节度使的岳飞临岸相迎，顿生羞惭，舟竟不停，继而请求改任，便是因此过节而来。自然这是后话。岳飞成孤军后，虽然打了几个胜仗，生擒敌将拓跋耶乌，枪挑敌酋黑风大王，终因没有转运司票引，不能得到地方供给而难以支持。想想以马换粮终非长久之计，又闻招讨司已远走河东，只好转去磁州投奔了宗泽。时枢密院接到王彦奏报，已夺了岳飞官职，将之认作流寇。所幸宗泽爱才，听过岳飞名，待知晓了缘由后，违制将其收留。此番经历让岳飞刻骨铭心，数年不忘。后来在暴戾无能的杜充手下，竟能忍耐相处，并随之过江，便深深得益于这次教训。之后数月，岳飞跟随宗泽转战开德（27），充为先锋，屡立战功，官阶自秉义郎而修武郎、武翼郎，在河北渐有勇名。这年底，钦宗密诏康王建河北大元帅府，然后率兵勤王。高阳关路（28）安抚使黄潜善、相州知州汪伯彦等各路人马纷纷前往大名府（29）投奔，宗泽亦在其中。康王赵构命黄潜善协助总揽军机，命汪伯彦、宗泽为副元帅。在商议方略时，宗泽力主进兵开封，营救二帝；黄、汪则主张放弃河北，换取金人休战，南退待机。赵构权衡利弊，遣宗泽所部先行过河，自己则率大军暂时避走山东东平。之后不久，二帝被金人裹挟而去。黄、汪暗喜，以为天赐良机，让自己做开国之臣，便不停劝进。因张所联络两河义军，二人唯恐此举招惹金人打来，穷追康王，坏了大计，便以“自置招抚司，河北盗贼益炽”为由，将张所罢免并将司裁撤。岳飞视二帝被劫为奇耻大辱，日思北进击贼，见黄、汪倒行逆施，也不和宗泽商量，毅然上书斥责二人“有苟安之心，无远大之略，不足以系恢复之望”，并恳请大元帅趁二圣蒙尘未久、虏穴未固之际，亲率六军北上决战。黄潜善见书大怒，以越职罪将岳飞免官，遣回原籍，永不叙用。宗泽无计可挽，只好嘱其暂且忍耐，等待时日。岳飞回家后，耕种之余，或读书，或与王贵、张显、汤怀习练武艺，每每北望沉思，绝口不提军旅之事。这一年岳飞二十四岁。
（1） 七代：指真宗至钦宗。
（2） 指绍兴十一年宋金第二次议和。
话说时下阴盛阳衰，便回到家里，关上房门，男儿也脱不得一个惧字。戏台上更是“惧风”遍吹，以腰塌膝软、被训被斥为娱为乐。有人寻起究竟，见北地更甚于南国，因戏言道：“男儿惧内不须愁，为妻镜中指根由，越过辫朝往前看，宋时河北便剃头。”意思是说还在宋朝，北地男儿便髡额留辫，被铩过血气，待到后来举国入清，剃发易服，已是经历过一回。或言我华夏一族，最是聪明勤劳，最早知道耕种蓄养，人口最多，居住疆域也最广，秦时有着天下最强大的军队，唐时更是天下第一大国富国，因何到了宋时便弱，遭此摧折大辱？却是水有源，树有根。原来那宋朝的开国皇帝赵匡胤是靠着手握兵柄才黄袍加身的，因此对武人倍加防范。释过大将兵权后，便制定了偃武倡文的基本国策。偃武的结果自不用说，军队虽众，各级掌兵衙门也一应俱全，却打不得仗，全然成了摆设。至于倡文，更是弱心积累的开始，影响后世深远。或言倡文乃是盛世之举，与弱心有何干系？原来倡文一出，儒教大兴。那儒家讲仁讲义，讲大道讲中庸，千般都对，万般都好，只可惜一条，就是门里门外对不上号。你道此话怎讲？比如闭上门，翻开四书五经，想那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万世不变之理，越想越觉得心里开窍，头脑光明，以为仁义无敌，中庸通天，当真生出“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之感悟。然而将门打开，置身世俗，却全然搭不上界，竟是目瞪口呆：何以官场之上，明争暗斗，党争无忌，你捞我贪，大口鲸吞？又何以街衢之中，酒色财气，红尘滚滚，礼义廉耻，抛诸脑后？于是唯有叹息人心不古，再改变不了一丝一毫。这还是“治国”。说到“平天下”，儒家更是化经为心，以为仁义乃是大道，可畅行天下，服驭万邦。举目望去，“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胸怀太平。全不想利益面前，自家兄弟尚且操戈，何况是心怀叵测的敌邦！那敌邦讲得是弱肉强食，见软便欺，哪个管你仁义不仁义！既是破门而入，便揣着一颗强盗心，拿着一把杀人刀，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同那豺狼一般无二。于是不得已只好开战。倘打不过，便使出最后一着——割地赔款。自宋而始，几成模式。看官你想，如此这般地重复，那心是不是越积越弱？或言天下哪有这等事，屡屡地遭欺受侮，岂有个不思不改的？须知夫子对国人的影响，仅次于地球的吸引力——经过交叉繁衍，基因互换，一代一代，那脑袋已成榆木疙瘩，要改要革的哪里容易！别的不说，只那仁、义、礼、智、信、忠、恕等字，个个正大光明，谁人敢离经叛道！有了此等字据心，凭你白纸黑字，屈辱写尽，也是仁义蒙心，视而不见。倘然不信，只举两个不远的例子，看官自会明了。二战结束遣返战俘，国民政府不仅未对这些曾经的杀人恶魔施以惩戒，反而以德报怨，花费大量人力物力为之体检，将之遣回。那日俘登舰前感激涕零，待船身离岸，反觉自己不是被中国打败的，心里不服，高喊“我还会回来的”。苏联出兵东北，将六十余万关东军押往西伯利亚服苦役，每天十二小时，如牲如畜，饥寒交迫，埋尸以万计。剩余的被遣返时，除却委屈（我又没祸害你），唯有庆幸，没一个说“我还会回来的”。盖俄有俄的文化，日有日的文化，中国有中国的文化。既然各有各的文化，便各开各的花，各结各的果。列位看官，你道儒家是不是把人关在书里，教人万事从经出发？其实儒家追求道德自觉、主张教化、以德服人并无不对，只是人性即有善的一面，可感可教的一面，还有恶的一面，必须抑制的一面。夫子们看着婴儿脸，只道“人之初，性本善”，却不知人由动物进化而来，随着年龄增长，便会生出各种贪婪、各种占有欲望——此乃生存的动力或本能，唯有用法来规范约束，社会方成社会，世界方成世界。仅靠教化、感化，到头来如何不苦果自种，演成东郭！或言何为法？法便是必须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以戒后来——哪有犯下了滔天罪行，还舒舒服服坐享报德的道理！结果必被低看贱看，且遗下积账积怨。自然这是题外话。那赵匡胤乃一介武夫，只把永延帝祚视为第一，以为偃武便能禁绝篡位，倡文便能管束人心，再想不到，自其侄辈起便开始纳贡，蒙羞忍耻了七代（1），大宋竟亡了，取而代之的是傀儡张邦昌，可不是苦心孤诣定国策，谁想改宋来自外！到了伪楚、伪齐相继倒台，绍兴议和（2），南宋称了臣，那北地百姓便遭了秧，被迫剃发易服，成了金人的奴隶。这即是“宋时河北便剃头”的由来。嗟乎！我堂堂华夏，疆域万里，物华天宝，人杰星驰。自打偃武倡文一兴，便如染疾患疴一般，将那秦王扫六合、项羽背乌江、汉武征北漠、唐宗“汗”天下（3）的雄豪阳刚之气一泯再泯一去再去，先受辽人辱，继被金人欺，最后终让蒙人的铁蹄踏平了万里河山，可不令人痛心疾首！或者不解，道因何正文未表，先要说出这样一堆难堪事来？不为别的，只为要引出一位人物，以证我炎黄子孙万姓同祖，根脉旺盛，虽历经磨难，却是野火春风，英雄辈出，不屈不挠，方能走到今天！你道是哪一个，能这般代表炎黄子孙，向天下人宣示我华夏乃自强之族，不可欺辱，更不可侵犯！却不是别人，正是本书中的岳飞。那岳飞乃是华夏有史可据、有碑可证、真真正正的挺拔脊梁，一等一的璀璨明珠，实实在在可以让后世子孙拿得出来挂得上口举得上头顶的骄傲。虽然英雄途短，壮志未酬，却当之无愧地是我华夏民族乃至整个中华民族（见后记）抵御外辱的一面旗帜。说到这里，或有抱恨者问：既然如此，到底因着何故，竟致岳飞死于自家之手？白云千载，历史钩沉。多少年来，考家们遍翻史籍，寻踪觅迹，再难对英雄被害之因予以定说（4）。盖当时三大将（5）兵权已罢，议和也已定音，岳飞赋闲在家，与一介平民相仿，杀之实在没有来由。高宗极富心机，深知岳飞最可倚赖，岂有个昏了头自毁长城的？倘然金国再次背盟（6）打来，却指望哪个？但这只是常理。常理只推得常事。若要探究内中曲折，还须寻出一个“奸”字，或能开解一二。历来华夏事，但凡人蒙冤、国受辱、社稷震荡，多有此字魅影。切记，切记。说完这一关节，还须再说说高宗、秦桧二人。高宗赵构并非像许多书中说得那样，是个软弱无能的人。还在其以亲王之身入金营为质时，曾与二太子斡离不同场挽弓，结果三箭皆中，令斡离不大为惊讶。后来宋军夜袭金营，斡离不震怒，喝斥赵构以及同为人质的太宰张邦昌。赵构神情自若，张邦昌则战栗不止。也正因如此，斡离不料定赵构必是哪个将军之子冒充的，要求更换人质，反将其放了。你道高宗可是天生骨软畏敌之人？再说秦桧。人人皆知秦桧充当金人内奸，是倡导议和、谋害岳飞的千古罪人。然而在国难之初，秦桧也并非乏善可陈。靖康祸始，金人强立张邦昌为大楚皇帝以取代赵宋，百官皆从而签名，秦桧不唯不签，反与监察御史马伸共上《议状》，乞存赵氏皇统，并首具其名（7），结果触怒金人，将之抓来同二帝一并虏走。你道秦桧可是天生的巨奸大佞？倘然金酋一怒之下将之杀死，史书载与后人的岂不是美名？由此可知看人不能仅凭一时一事。王莽篡位前待人谦恭有礼，白居易据此言道，“向日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说的即是辨人之难。然而难也好，易也好，百姓心里自有杆秤。不信请看西子湖畔（8），千百年来百姓敬者谁，唾者谁？
话说河北相州汤阴县永和乡有个村子名叫孝悌庄（9）。在庄东口的土道旁，有棵百年的大榆树，长得枝繁叶茂，冠如巨伞。树下两旁，随意摆放着几块条石，盛夏时节，可供数人歇脚乘凉。条石对面，有所不大不小的院落，外面是一人高的黄土夯墙，上面长着零落的杂草。柴门开在靠东一角，走进看时，院内有正房三间，一明两暗，青灰抹顶，前面植着两株石榴；东边是土窑砖砌就的两间厢房，里面粉着白灰，主要用作堆放粮食；西侧是道土墙，隔过去是猪圈粪池；南面搭着一溜草棚，靠西拴着一头耕牛，中间摆放着农具，东头是堆起的柴禾和灶台。这家主人姓岳名和，年纪将近四十，平日里低头来去，少言寡语，是村里数一数二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其妻姚氏，乃是十里外大尧村的私塾先生之女，自幼读过些书，晓事达理，善良贤惠，每日里忙些家务，帮衬着丈夫度日。岳家有祖上留下来的几百亩薄田，农忙时雇上几个帮手，只要年成无大灾，吃喝用度尽够了。唯不足的是两口儿婚后只育有一女，如今十七八年过去，竟未再添一丁。女儿出嫁后，家里只剩下夫妇二人，屋里屋外一派冷清。岳和倒没什么，忙时在地里干活，闲时修修农具，或者一个人闷坐，却苦了姚氏身边没个说话的。这一日，岳妻正在院中摊晒新下的麦子，忽觉腹中上来，忙放下竹耙，到隔院呕了两口。一连数日皆是如此。后来晚上说与丈夫。岳和先是不信，及问实了，当即下炕，到堂屋将妻子平日供奉之物摆好，点燃香烛，跪在地上千恩万谢，合手念道：“观音菩萨在上，听小民岳和禀告：小民靠着祖上留下的薄产过活，一向安分守己，与人无争。借出去的钱粮，还便还，再没上门要过的。门外有棵大树，下面坐过多少讨饭的，您老人家慧眼看得清楚，小民和拙妻或多或少，从来都是接济的，没让空手走过一个。村里人都说俺两口指缝宽，不知积攒家业，您老人家心里明白，俺俩从来没有后悔过。如今您既看在拙妻日日烧香供奉的份上，给岳家送来孩子，就请您老人家好人做到底，给送上个男娃吧！”说完叩头不止。姚氏盘腿坐在炕上，见丈夫到底拜了菩萨，心里泛起一阵喜悦，又想着男人家心思，把男娃看得天重，不由抚了抚肚子，隐隐担忧起来。
崇宁二年二月十五日（10），庄上忽地飞来一只大鸟，两膀展开足有七八尺，比人张开两臂还宽。那大鸟围着榆树盘旋了两圈，忽扇着翅膀落在了岳家屋顶上，之后连叫数声离去。当天下午，姚氏产下一男婴，约有七八斤，结结实实，啼声响亮。岳和听是男娃，喜的合不拢嘴，因有巨鸟来，便给孩子起名岳飞，乳称鹏儿。待成年后行冠礼，姚氏又依此给儿子加了表字鹏举。
春去春来，转眼岳飞已咿呀学语，姚氏开始教其认字。那岳飞天资聪颖，才五岁便识字近千，能背诵古人诗词百首。时有邻村学究先生开馆，岳和将之送去启蒙。到九岁上，先生叹岳飞幼而知礼，天生有正气，料想日后定能以功名显世，恐误在己手，遂荐给回村隐居的一位老英雄姓周名侗者。那周侗自幼习文练武，抱负甚高，十八岁便得乡贡举荐，后因文章不入考官眼，省试（11）几次不第，一气之下，便开始专心研习武功，世人皆传河北玉麒麟卢俊义和东京禁军教头林冲曾慕名向其讨教过枪法。时逢六贼当道，周侗有志难展，六十岁上便回家乡隐居，从此不问外界之事。及见到岳飞，看其高过同龄孩子半头，面容端正，两目有神，臀圆背方，站立有根，先就有了几分喜爱。再听其说话，嗓音清朗，元气充盈，不觉满意点头。待学究将平日功课递上，周侗并不看文章脉理，只慢慢翻着，观其字中气韵是否充足，笔画有无浮躁。所谓人如其字，字中见人。老英雄见童稚中一横平直刚挺，一竖端正含锋，一撇弯而有韵，一捺遒劲舒展，沉稳贯通首尾，气势隐显豪灵，已知此子非是凡品，大可造就，便问起志向。岳飞听先生讲过澶渊之盟（12），一直耿耿在心，这时挺起胸脯道：“长大了，我便从军，夺回燕云十六州（13），让辽邦纳贡称臣！”周侗心里一震，脸上却不露声色：“跻身科举，以功名立世，方是男儿正途，你难道没有想过？”
岳飞雉声朗朗：“回先生，山河不全，哪里还有男儿功名？国家蒙羞受辱，要功名又有何用呢！”
周侗大为惊愕，万想不到，一个九岁孩子，心里竟装着‘山河、国家’，不由抬手捋髯，凝目再视。想着学究以前曾说过“此乃国子”的话，顿觉麟驹难得，因转过头道：“请先生告其父母，这孩子我收了，但吃住须在我这里，年节方可回家。”
岳和见说老英雄一身本领，又是乡贡出身，自是满意。姚氏拉过一旁道：“择师首在人品，你可使人去问问，然后再答应不迟。”几天后，所托之人回言与学究一般无二，老先生品行端正，极受人尊敬的，岳母方放心收拾。
这一日，岳和赶着牛车，带上束脩（14）、铺盖、米面、酒肉及换洗衣物等将儿子送去。周侗并不拘礼，择什么黄道吉日，当日便铺案焚香，收岳飞为徒。一个月后，又在家中摆酒，请来岳和、学究及村上年长有德之人，越过辈分改收岳飞为义子。那周侗一生无娶，孤倔高傲，平时不大与人交谈，自岳飞进了门，相处才数月，性情竟大变，见人也有了说笑，话中也有了家常，村里人无不称奇，连他自己也觉纳闷。由此可知，人心到底是肉长的，凭你一生刚硬，自觉素身来去，无牵无挂，也硬不过一个“情”字。那岳飞自幼受母训导，尊重知礼，加之悟性极高，刻苦勤奋，见疑便想，不通便问，一点就明，一学就会，直让老人视如己出，一门心思，半点无旁，全放在了他身上。晚上躺倒后，听着身边稚嫩的鼻息声，也不知为何，浑身便畅快，觉也睡得安稳。到了年节，剩下他一个，饭也吃不香，茶也喝得没味儿，每日里数着指头，只等日头西坠，便迈步出门，到村口张望。待熄灯睡下，翻来覆去，心里想的念的，唯有岳飞。那岳飞年纪虽小，却天生通人心思，每每提前回转，到后来逢年过节，干脆把义父接到了家中。
转眼几年过去。因岳飞立志从军，周侗文上只教史书、兵书、文法和算法，并不涉及科考。武术为老人毕生研习，各种拳法，十八般兵器，无所不通。其中最精者，乃是短刀长枪，因此在这两件上，教起来最下功夫。岳飞心里存志，学时亦极为专心，一招一式，百遍千遍，从不皱眉。四年下来，拳已打得十分像样，各种兵器也练得虎虎生风，尤其是短刀，舞起来可以洒水撩身，不湿半点衣襟。一日周侗道：“你长高了，该学骑术了。俗话说，马上枪快，步战刀强，将来从军，枪要用得更多些，你当深加习练参悟，方可达到人枪一体，百变自如。”说着拿出一七尺长的布套，解开封口，抽出一支长枪。岳飞看时，枪锋白亮，长约八寸，寒光闪闪，刃口甚为锋利。再看枪身，却不认得。周侗告知此为牛筋赤木，乃深山所采，十分罕有，挑重物时只弯不折。又顺过枪锋，道其为百炼后锻造而成，可刺穿钢甲而毫无损伤。岳飞问起枪名，周侗不由感叹：“此枪名唤沥泉，跟随我半生，却无建树。如今于我已是无用，就传给你吧！望你能拿着它为国效力，不要像我一样，辜负了它。”岳飞谢过义父，跪地举手接过。自此而后，在村北的旷地上，无论春秋寒暑，人们皆可看到岳飞纵马驰骋，手中一杆长枪红缨飞舞；而在不远处的树下，立着一腰杆笔直、白发苍苍的老人。村里人都说，这两个合在一起，一少一老，一动一静，望过去时，好似画儿上一般。
在练习骑射的同时，周侗交给岳飞一本《春秋左传》和一本《孙子兵法》，嘱其每日抽时用心阅读。半年后，周侗问起，岳飞告知，《春秋左传》已读过不下十遍，《孙子兵法》已熟能背诵。然问其义，却是一知半解。周侗于是教导：“凡读经典，贵在入心。要紧章节，须反复诵读，深加体味，方为精读。或翻十遍，不过熟知梗概；或能强背，不过浅记全文，皆比不得精读。盖精读乃是思读、解读、品读。你还小，阅历尚浅，读时难免多有不解。这不要紧，只要积问在心，将来自会如牛反刍，达到品味的境界。”岳飞静静听着，一双眼睛清澈明亮，之后答道：“孩儿记住了。读书要紧的是深入，深入是为了透解。”周侗点头：“正是如此。比如《春秋》道得是人事，《孙子》说得是兵机。你只从这两点上去读，自会越读越深。”接着又问：“你说深入是为了透解，透解又是为了什么呢？”见不能答，便道：“解是为了知，知是为了行。”说完举出一例，“史言关云长喜读《春秋》，然其却因人事而致败，岂不惜哉！”
一日对练，周侗上了年纪的人，脚下到底慢了些，被木刀打在臂上，疼得唏嘘不止。这时墙头传来笑声。岳飞看时，却是当年学馆的好友王贵、张显、汤怀，便请求义父将这三人一并收之为徒。周侗思了几日，想着若要上得战场，终须一对二、一对三地捉对厮杀方能练出真实本领，另外岳飞将来也需帮手，便点头答应。三人被唤来后，两脚一蹦，各自跑回家去央求父母。几天后，周侗香案再摆，新徒又添，小院自比先时热闹了许多。
一晃到了宣和元年，岳飞年已十六，长得比另外三个高出一头，两手能开三百斤（15）硬弓，马上步下无一不精。再看周侗，已是心血耗尽，垂垂老矣。这年年初，岳和盼望延续香火，强给儿子娶了媳妇刘氏。岳飞虽不乐意，怎奈父命难违，只好披红带花，步入洞房。至年底，刘氏生下岳云，把个岳和夫妇喜个不住。转过一年，岳云周岁，岳和办了几桌酒席。周侗自感精力旺键，筋骨发痒，酒后偏要和几个徒弟比马。众人劝阻不住，结果几圈下来，终因体热感上了风寒，回家后便一病不起。岳飞和三个师弟日夜守在床前，用心侍奉汤药，然而天数难违，才一个月便撒手而去。弥留之际，周侗拉住岳飞手道：“清平重文，乱世要武。你既有志报效，遇到机会，便可从军。如今天下动荡，不可因着为我守制耽误了，切记，切记！违我之言，便是不孝。”见岳飞点头，又道：“万事成于用心，失于疏懒，切莫忘了。”岳飞含泪答应。待丧事完毕，在坟旁搭一茅棚，披麻戴孝，三月不离。时冰天雪地，北风呼号，无能劝动者。岳和感其义重，对妻子叹道：“吾儿如此，将来一旦得用，必为死义殉国之人！”姚氏听了面色凄然，半晌方开口：“鹏儿既有志，但能为国效力，也是你我之荣，由他去吧！”
宣和三年夏初，相州（16）有强匪陶俊、贾进和纠集千人抢县掠镇，官军不能制。真定府路（17）安抚使刘韐无奈，出榜招募敢死之士。岳飞闻后，辞别父母妻儿，跨马提枪前往。刘韐听是周侗义子，便要试其武艺。时军器三十六，弓称第一；武艺十八般，射箭为首。招募新兵，先须试箭。倘弓开一石五斗（18），便算武艺出众，可入选 “班直”，充当皇帝禁卫。岳飞接过硬弓，一连拉断两弦。刘韐惊其臂力，将自己所藏金雕弓拿来道：“此弓无人能开，你若能用它射中百步外的箭靶，便赏与你。”岳飞拉了拉，约有三百斤力，也不答言，选好一枝箭后，脚步站稳，略瞄了瞄，开弓便放，正穿靶心。围观之人无不喝彩。刘韐大喜，命其为队官，领二百人。数日后，哨探报来，贼巢移至相州西南的龙尾岗，于是召集众将商议。那龙尾岗山丘连着山丘，地势复杂，兵马摆放不开，因此无人敢应。原来刘韐所辖乃是地方厢军（19），多为老弱，平日只作役夫用，战力十分有限。无奈之下，只好将岳飞来唤来。岳飞早已谋定，听后将手一拱：“大人只需备些猪羊，破之易耳。”刘韐不解，待凝神听完，不由拍手称妙。几天后，岳飞挑出几十名有勇乡兵，拿着刀枪棍棒，扮成匪类，赶着猪羊，背着浮财投奔龙尾岗。陶、贾二人见了眉开眼笑，当即封为头目。过了数日，官军在外叫战，二匪披挂整齐，率众下岗列开阵势。岳飞带马上前道：“岳某新来，寸功未立，愿打头阵。”两人答应。及出战，又回过马，似有话要说。陶俊才要问，突地一枪刺来，正中心窝。一旁贾进和大惊，急忙摘刀，怎奈为时已晚，那枪复又刺出，直穿喉咙。二人几乎同时栽落马下。众匪见状大惊。岳飞举枪断喝：“降者免死！”那些跟来的乡兵，齐在里面鼓噪叫喊“我等愿降”，外面宋军亦压上。众匪一时懵然，纷纷弃械于地。刘韐大喜，令人放火烧了山寨，回军摆宴庆功。酒席之上，岳飞请择首恶者治罪，其余放回，交地方看管务农。刘韐答应，过后向朝廷表奏，依功补授岳飞承信郎（20）。时金国崛起，屡败辽兵。宋廷见契丹已国土失半，气数将尽，遂与金人约定合击灭辽，收复燕云旧疆。枢密使童贯集二十万军攻打燕京，刘韐亦率部跟从。那辽兵见着金人便跑，偏不把宋军放在眼里。童贯十倍于敌，竟久攻不克。三日后改夜袭，轮到刘韐部攻打南城开阳门。岳飞手执单刀，当先跃过城垛，一连砍翻十数人，回头看时，后面却没跟上。此时辽兵围逼过来。情急之中，岳飞晃身上前，劈倒前面两个，快步抢至内墙，沿着马道飞奔而下。因背着月光，城下辽兵辨识不清，误当做自己人，并未在意。待上面叫喊着追下，人已没了踪影。岳飞躲入坊间后隐身不动，待辽兵退回，方起身摸索前行。由于身处敌境，并不敢贸然闯入民居。及闻到一股浓烈的生药味儿，寻过看时，见幌子上写着丸散膏丹四字，想着行医者多为宋人，方举手叩门。半晌进入，当即跌倒。那开药铺的姓李，乃是相州人氏，提灯一照，见卧地者一身宋军装束，浑身是血，忙走出张望，关好门后将人扶到房内，解衣看时，竟身背六七创。李郎中年约五十，几代行医，敷上药后细问，见是同乡，便把人留下，等待宋军破城。然而万想不到，第二天一早，辽兵忽地打开城门，呐喊冲出。宋军猝不及防，被杀得抱头鼠窜，四散奔逃。宋廷以武力收复燕云十六州的梦想就此破灭。李郎中闻后，忙将岳飞转至巷子深处的小库房内，继续施药调养。两个月后痊愈，岳飞再三拜谢离去，脑中将“开阳门斜街李记生药铺”十个字记得牢牢。七年后梁兴受托访至，奉上十锭大银，那李家方知当年救过的小伙儿如今已经成了威震敌胆的将军。
却说刘韐招募的乡勇中多有与岳飞交好的，就有人逃散后直接回了汤阴，也有解散后路过的，还有特意绕路寻去的，便先后将噩讯报与了岳家并交还了沥泉枪。那岳和本已染病在床，听后如遭雷击，药、食难进，日夜思念，不久便撒手人世。岳母心慈，见儿媳整日以泪洗面，不忍耽误她青春，便劝其想开些，留下云儿，回去让父母再找户好人家。那刘氏挨了一月，方啼哭着被兄长接走。眼见百日不到，子死夫亡媳妇离去，岳母虽万般悲痛，却十分坚强，将地租出后，像养育幼时岳飞那样，自己一人带着岳云度日。
岳飞出得燕京，一路南行，才到磁州地界，便闻刘韐已调任他处。正无计时，恰好宋廷为防辽人报复，又广招兵马，遂投在御营军统制官刘浩手下。数月后金人攻破幽州，宋廷花费巨资，又答应将原来贡与辽国的银绢转贡金国，才将被洗劫一空的燕京及周边六州赎回。此时朝廷发下解散新兵的公文，岳飞于是返乡。及进院门，一眼看见母亲正在筛谷，岳云蹲在地上玩耍，忙叫了声娘，将包袱弃地，大步过去。岳母闻声放下簸箕，站起怔怔看着，待两臂被握住，竟不能信，哆嗦着用手摸着岳飞脸道：“我不是在做梦吧！”岳飞扑通跪地：“娘，不是做梦，是您的鹏儿回来了！”岳母将岳飞头揽住，眼泪簌簌落下。岳云吓得躲在奶奶身后。不经意间，岳飞瞥见母亲鞋上包着白布，登时惊道：“娘，您老人家这是给谁穿孝！”岳母见问，更加泪水涟涟。”待得知父亲因自己而去，岳飞大恸不已，之后披麻戴孝，守庐（21）三月。岳母先喜后悲，急使人去亲家探看，怎奈刘氏已经再嫁，遂倍加自责，觉得万分对不住儿子。三年孝满，姚老翁知道女儿心里负疚难过，打听得同村李家闺女贤惠，便亲自做媒，与外孙撮合成婚。那李氏名唤李娃，年长岳飞两岁，过门后果然孝敬婆婆，亲热孩子，与丈夫唱和相随。这一年是宣和七年。转眼到了初冬，金人嗅出宋廷糜烂腐朽，宋军不堪一击，遂大举南侵。眼看北地连失，徽宗慌了手脚，忙禅位给长子赵桓，自己离京南巡。钦宗即位后，下诏各地勤王。岳飞闻知国破，如同家门被砸，登时热血激涌，躁动难安。这日晚，李氏偎在岳飞身旁道：“相公，咱家不愁吃穿，你为何定要想着当兵呢？”
岳飞揽住妻子肩膀：“你说说看？”
“为了前程？”
岳飞摇头。
“为了儿孙富贵？”
岳飞不语。
“为了做官，再讨个摸样俊的？”李娃抬起头，用手指轻轻抠挠丈夫胸脯。
“没听说过，上战场是为了讨个小的。”
李娃笑了：“那是为甚？你和我说说。”
岳飞按住妻子的手：“人但活着，都为奔个前程。可前程是什么？做官呢，多说也不过几十年的荣耀。挣钱呢，活得宽裕些，还可给儿孙留下一份家业，但后辈若只知安享，反倒去了出息。此皆非我所求。人生一世，当辉煌壮烈，方不负丈夫之名，不然与蝼蚁何异！”说罢挺身坐起，“你既为吾妻，当知吾志。吾所求者，是要使后世书策中，有岳飞之名，与关、张（22）辈声名相仿佛耳！”
李氏将头贴在丈夫胸前，听着咚咚之声，心里七上八下，默然无语。转日将话学与婆婆。岳母听后想了一阵，然后道：“我久知鹏儿之志，有国才有家，就让他去吧。”两天后，岳飞被唤至堂中，见母亲正襟端坐，妻子站立一旁，便道：“娘叫儿来可有事？”岳母许久方开口：“鹏儿，金兵打来了，娘知道你想的啥，也知道你舍不得娘。去吧，娘身子还硬朗呢！”岳飞因上次从军才一年，便致家里生出许多变故，母亲头发也白了许多，所以不敢再开口，这会儿见说，竟不知何言以对。岳母接着道：“家里有你媳妇，我再帮上一把，还过得去，你不用惦记。打小你就立志报国，娘心里喜欢呢。你过来，娘送你四个字。”言罢要岳飞脱去上衣跪下。李氏端来火盆，又拿来跪拜菩萨的垫子，奉上针墨。岳母摩了摩儿子的阔背，描上“尽忠报国”四个大字，然后说道：“自古家国难以两顾，在国为忠，在家为孝。你既有志报国，就要尽忠。娘现在给你刺上‘尽忠报国’四字，是要你一心一意尽忠，不要总是想家，想着为娘，可记住了？”岳飞见母亲如此大义，两眼不觉湿润，回身叩头道：“儿记住了。”岳母含笑点头。刺过几针后轻问：“我儿可疼？”岳飞回：“有些。”岳母再也难忍，泪水不由顺着脸颊淌下。岳飞觉出，转头笑道：“娘，和您老人家说着玩儿呢！儿子刀枪尚且不惧，一根针又算什么！您不是常说，生我的时候，有大鹏飞到屋顶吗？您放心，菩萨保佑着儿哪！等打跑了金兵，儿马上回来，天天在您身边，天天让您看见，哪儿也不去了。”岳母抚着岳飞肩背上一道道疤痕，想着两军阵前出生入死，禁不住心如刀割，拿针的手不住颤抖。后人有诗单赞那岳母：“渔阳鼙鼓动地来，岳母大义书襟怀，银针定儿报国志，万载流传唱不衰。”两日后，岳飞辞别母亲和已有身孕的妻子及七岁的云儿，用枪将包袱挑在背后，大步而去。时河北西路招讨使张所正在相州张榜招兵，其干办公事赵九龄原为刘韐幕宾，见岳飞来投，当即转入后堂。张所听完岳飞事迹，便翻查宣和三年八月邸报（23）的授官名录，果然找到“相州汤阴岳飞，因剿寇功补授承信郎”的文字，不由大喜，让将人请进。及坐下说话，甚为相得。谈起军事，问到谋之不同，岳飞回道：“谋有勇者之谋和懦者之谋。勇者之谋图存求胜，懦者之谋唯求自保苟安耳。”张所点头，进而说到“战与将”。岳飞道：“临战当先定谋。谋者，胜负之枢也。所谓谋而后动，牵纲在我；我动可制彼，彼动则为我制，方能称将。”张所称是，转而论到当下。岳飞略一思索：“朝廷兵事久废，故有今春之辱（24）。如今敌退，应趁时速整军备，以防北虏再来。京师无险可依，唯恃河北以固。招讨大人眼下要务，莫过于善用民心，使河北成为京师屏障。今河北之地为敌我所共有。凡我据者，当动员民力，加固城池，编练兵员守备，使敌不能轻犯；凡敌据者，当广招散兵义士，相机夺取，然后修固成垒。如此，我士气可再振，疆土可渐复。一俟朝廷大军开来，便可与贼决战。”张所听后愕然，半晌方道：“君殆非行武中人也！”之后填空白告身（25），进补岳飞为武经郎，并以国士相待，留在身旁。直到这时，岳飞方知自己在宣和三年就已是官身。
半月后，张所命岳飞为中军统制，跟随都统制王彦收复河北新乡。及至卫河，对岸金兵如蚁漫地，王彦惧，不敢进。岳飞道：“我军初来，彼不知底细，可速击之，敌必失措慌乱！”王彦沉吟不语。岳飞躁道：“都统制再犹豫，敌看破矣！”说完也不等令下，举枪一呼，率部杀出。王彦提缰立于桥头，见岳飞骁勇异常，单人独马直奔敌阵中的大纛，一刻才过，那旗已在手中挥舞。跟随士兵先还簇拥挪步，之后士气大振，散开向敌冲去。再看金兵，果然慌乱不知所以，招架了一阵，掉头便跑。王彦面色沉郁，提马过桥。岳飞率部追出十余里，生擒贼将阿里孛，斩敌数百，得战马百余匹，新乡遂复。是晚，岳飞料敌必复来，又连夜率军前往兆川，伏于道旁林地。转日太阳升起，果见金酋万户王索（26）领大军浩荡前来。岳飞大吼一声率军冲出，兜头便杀，斩贼无数。金军前队猝不及防，登时慌乱，掉头便跑，将身后大队冲乱。王索一时闹不清来了多少宋军，只好跟着北逃，于是万余金兵被两千宋军驱赶如羊。岳飞追了一阵，下令返回，捡拾器械，寻找马匹，然后得胜而归。及到新乡，王彦已率军往太行而去。此时士兵随身自带的干粮已经吃完，人人腹中饥饿，无奈之下，只好杀马充饥。待数日后赶上大队，王彦以擅自脱离为由，不与粮草，让远走自处。岳飞至此方悔鲁莽。然而裂隙已成，无论怎样恳求，也不能见容，只好率部离去。数年后，岳家军收复襄汉六郡，王彦接任襄阳知府兼京西南路安抚使，从鄂州经过，见已是节度使的岳飞临岸相迎，顿生羞惭，舟竟不停，继而请求改任，便是因此过节而来。自然这是后话。岳飞成孤军后，虽然打了几个胜仗，生擒敌将拓跋耶乌，枪挑敌酋黑风大王，终因没有转运司票引，不能得到地方供给而难以支持。想想以马换粮终非长久之计，又闻招讨司已远走河东，只好转去磁州投奔了宗泽。时枢密院接到王彦奏报，已夺了岳飞官职，将之认作流寇。所幸宗泽爱才，听过岳飞名，待知晓了缘由后，违制将其收留。此番经历让岳飞刻骨铭心，数年不忘。后来在暴戾无能的杜充手下，竟能忍耐相处，并随之过江，便深深得益于这次教训。之后数月，岳飞跟随宗泽转战开德（27），充为先锋，屡立战功，官阶自秉义郎而修武郎、武翼郎，在河北渐有勇名。这年底，钦宗密诏康王建河北大元帅府，然后率兵勤王。高阳关路（28）安抚使黄潜善、相州知州汪伯彦等各路人马纷纷前往大名府（29）投奔，宗泽亦在其中。康王赵构命黄潜善协助总揽军机，命汪伯彦、宗泽为副元帅。在商议方略时，宗泽力主进兵开封，营救二帝；黄、汪则主张放弃河北，换取金人休战，南退待机。赵构权衡利弊，遣宗泽所部先行过河，自己则率大军暂时避走山东东平。之后不久，二帝被金人裹挟而去。黄、汪暗喜，以为天赐良机，让自己做开国之臣，便不停劝进。因张所联络两河义军，二人唯恐此举招惹金人打来，穷追康王，坏了大计，便以“自置招抚司，河北盗贼益炽”为由，将张所罢免并将司裁撤。岳飞视二帝被劫为奇耻大辱，日思北进击贼，见黄、汪倒行逆施，也不和宗泽商量，毅然上书斥责二人“有苟安之心，无远大之略，不足以系恢复之望”，并恳请大元帅趁二圣蒙尘未久、虏穴未固之际，亲率六军北上决战。黄潜善见书大怒，以越职罪将岳飞免官，遣回原籍，永不叙用。宗泽无计可挽，只好嘱其暂且忍耐，等待时日。岳飞回家后，耕种之余，或读书，或与王贵、张显、汤怀习练武艺，每每北望沉思，绝口不提军旅之事。这一年岳飞二十四岁。
（1） 七代：指真宗至钦宗。
（2） 指绍兴十一年宋金第二次议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