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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回诡倡二策秦桧罢相 平乱两州岳飞

    第二十七回 诡倡二策秦桧罢相 平乱两州岳飞出师

    自绍兴元年二月升为参知政事后,秦桧愈加恭谨谦和,上朝之后,多有附议,少有谏言,即使在都堂议事,也是多用耳朵点头,少用嘴巴说话。但有事要办,必温文尔雅,与属下商量后方行。每日到了待班阁,他随意落坐,与人闲拉家常,说说笑笑,全无半点副相架子。及二相进来,他便敛容,让过之后,谦恭不语。左相吕颐浩始终觉其归迹可疑,对他不免有几分防范;右相范宗尹因人是自己所引,自然将之视为知己。周围那些六七品的朝官,见秦桧才来半年便受皇上青睐,平白步入中枢,料定这盆火还会更旺,便视其为阶梯,多有谄媚趋奉者。如枢密都承旨胡安国,起居郎刘一止,侍御史江跻,监察御史吴表臣等,有事无事便到秦府,假作请教,闲谈诗词章赋,俨然文人相会。那秦桧自不用说,香茗一盏,笑颜款待。但这只是表面,身为巨奸,其心尖最是雪亮,只眼角一扫便知彼属何类,有何可用之处。因此在海阔天空之余,每每含蓄开导,使人人有所企望。时江东营田使李弼儒、台州知州晁公、饶州通判魏滂营私舞弊,相继事发。案卷到了朝廷。范宗尹因是这三人举主(1),便极力回护,引起高宗不快。秦桧一次与几人闲谈,随口说起世人奔波劳苦。吴表臣道:“大人只道百姓不易,却不知我们这些司员小吏,看着一个个头带乌纱,其实更辛苦呢!”秦桧望过去:“你出入皇城都可骑马了,如何还说自己是司员小吏?”原来宋时,京官以下的选人最为辛苦,品阶虽与京官相当,却只能做属官,故称自己是司员小吏。到了京官一级,不仅出入皇城可以骑马,升迁也更为顺畅。苏轼的父亲苏洵曾说:“凡人为官,稍可以纾意快志者,至京、朝官始有其仿佛耳。自此以下者,皆劳筋苦骨,摧折精神,为人所役使,去仆隶无几也。”吴表臣苦笑道:“那都是虚的。四年一磨勘(2)迁转,若无人提携,待熬到胡大人这一步,只怕胡子也花白了!”

    胡安国看了一眼秦桧,转对其道:“你四年迈一步,我七年迈一步,等这几步迈完了,也该回家抱孙子去了。”

    秦桧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抿过一口,然后缓缓放下:“其实做官嘛,说得俗些,和做买卖是一样的,有赚也有赔。我现在混了个从一品,靖康年间,还不是差点把命搭上?现在想来,要想船儿走得顺、行得快,最要紧的,是看对了风向。”

    侍御史江跻听出话音儿:“秦公可是有话要教导我等?”

    秦桧若有所思:“论公呢,咱们是同事;论私呢,咱们是朋友。有些话,该提醒的我是还要提醒啊!”

    四人听了,纷纷点头,鼓眼期盼。

    “今天我去后殿,御批已经发下,准了大理寺奏议,罢了李弼儒、晁公、魏滂三人的官。不瞒你们说,圣上对范相是颇有微词啊!”

    四人将背离椅,直直看着秦桧。

    “圣上问起范相为官可清廉,你们想,范相与我有恩,我又能说什么!”

    起居郎刘一止似有所悟:“圣上之意可是要去范相?”

    “你天天在宫里,你还不知?”胡安国问。

    “我只掌记圣上明面的言行,这内里的事,如何知晓!不过,圣上已有两天没见范相了。”

    秦桧语带惋惜:“圣上每每提及二皇,思念至深,感怀不已。范相却将二皇远狩归于靖康弊政。你们知道,圣上曾当廷说过‘朕不欲归过君父,敛怨士大夫’的话。可范相糊涂,任我怎么劝,就是不听。每在都堂议事,总拿靖康弊政说事,这也不行,那也要改,结果与上意每每相违。不瞒你们说,这去相的心,圣上早就有了。”

    江跻将手合起,搓了两下:“我听说,范相在芜湖买了两千亩水田,并没花多少银子,都是李弼儒给操办的。”

    吴表臣接过道:“我也收到过台州来的匿名揭帖,说得是范相的亲戚包揽诉讼,当时没在意,现在看来,只怕晁公与范相都没少敛银子。”

    秦桧不经意地听着,之后轻轻叹了口气:“你们说得这些,我也风闻过。只怕过不了几日,就会有人上本。范相与我交好,我就是想保,怕也无济于事,只好等这阵风过去,再设法施以援手了。唉,万事不由人啊!”

    宋制,官员但被弹劾,无论身居何职,须先请辞,准不准全在皇上。四人听了,个个心里明白,同时拱手告辞,回家展纸研墨去了。

    绍兴元年七月,范宗尹因劾罢相,被贬为温州知州。后闻弹者皆为秦党,且个个因秦桧举荐升职,遂悔恨不已,最终抑郁寡欢,卧病不起,卒于任上,年仅三十七岁。

    范宗尹既罢,秦桧唯恐右相之职旁落,便按捺不住,开始扬言:“我有二策,可耸动天下。”人若问时,他便道:“不在其位,说亦无用。”右文殿修撰王居正看中秦桧尊崇洛学(3),结缘士大夫,便将此话学与高宗。之后又联络在士大夫中颇有影响的同知枢密院事富直柔、监察御史韩璜等数人到后宫面圣,“密荐桧为相”。八月二十四日,高宗下旨,拜秦桧为尚书右仆射、同平章事(4)兼知枢密院事。秦桧既得志,躁心复平,反绝口不言有何二策。高宗问时,他便以“此乃虚传”相推脱。高宗知其谨言慎行,便不置可否。

    转眼到了绍兴二年,张浚自陕赧颜回朝。原来,自丢了陕西,擅杀曲端后,他自知有罪,迟迟不敢回复朝廷咨问,更不敢回来复命。三省及枢密院一干官员知他与高宗有三年之约,唯恐深究起来,涉及圣上颜面,因此无人提起。那张浚呆在秦州无事可做,自思兵散财尽,三年之约已成泡影,再守着个宣抚数路而又无人进出的帅司徒遭人笑,于是硬着头皮返回。将到临安城门,抬头看了看,一个官员影子也无,想着三年前满朝文武官员出城相送的情形,不觉倍感凄凉。御史中丞辛柄在知潭州任上时,张浚以川陕京湖宣抚处置使司之名檄令其发兵。辛柄因盗匪作乱,不敢抽军,遭其弹劾免官。如今见人狼狈而回,怎肯放过!便与其他大臣在朝堂上连连诘问。张浚满面羞惭,无言以对。之后辛柄带领众御史联名上书,遍数其罪,请予罢免。高宗虽喜张浚,怎奈众议汹汹,只好从请,将之免官,提举洞霄宫。秦桧一次与高宗闲谈,有意提起张浚,高宗道:“两淮与川陕,一东一西,犹如扁担之两端。张浚经营川陕,意在将敌西引,使朝廷腾出手来平定内乱,初衷甚好。只可惜他不善将兵,方有此败。”秦桧由此料定张浚早晚将复出,于是经常青衣素巾,一乘小轿前去看望,与之品茗对弈,纵论古今,俨然是骑鹤而来的世外高贤。那张浚抱负甚大,乍从云端跌落,每日只在家中唏嘘,自与秦桧清谈,心情不觉好了许多。久而久之,感其人品中和,见识脱俗,甚能体会己心,便在对弈之时,每每说起志向。秦桧则不时点头,好言相慰。一日张浚道:“谏官只知以一时一事论人,见过忘功,从风动议,一犬吠影,众犬吠声,全不知胜败乃兵家之常。如此目光短浅,中兴何日可见!”秦桧扶袖做了一眼,然后徐徐开导:“德远不必性急。譬如这下棋,既要观势,也要知机,方能了然于心,从容落子。”张浚看着秦桧:“还请秦相教我,这子如何落。”秦桧摇了摇头:“时机未到。眼下烽烟四起,朝廷正忙于抚平内患,置换州府官员,无暇顾及他事。乾卦上说,潜龙勿用,正谓德远此时也。”见其低头不语,秦桧接着道:“你且宽心,秦某在朝一日,此事便在心上一日。兄台既有鸿鹄之志,一飞冲天只在早晚。”或言张浚乃主战之人,秦桧怎会错翻了眼皮,引他入朝?盖人若真奸、至奸,必善护身,与那献身的忠良恰恰相反。秦桧所以看中张浚,正是其有抗金之名。一则可为遮护,二则可以利用,三则弃之甚易。张浚志向虽大,于识人辨人上,却是个娃娃,不知以行定人,只把顺耳之言当做如来真经,听后唯有五内感铭而已。

    时巨寇桑仲归顺朝廷,镇抚襄汉,其火并了杨进等几股势力后兵势甚壮。在幕僚怂恿下,便想进兵开封,端了刘豫老巢,以图更大进身。朝廷接报,上下为之振奋。秦桧因吕颐浩专权,亲信遍布朝野,早想将之挤出朝堂,见机会来了,便面奏高宗道:“桑仲欲战刘豫,乃是贼人相煎,无论哪一方取胜,得利者皆是朝廷。陛下当命一大臣前往督师,成就此事。”高宗欣然点头,问谁可担此重任。秦桧道:“吕相熟于军事,又能调度地方,最为合适。”高宗听后不免迟疑。秦桧接着进言:“此乃恢复之事,若不用重臣,则不足以向天下宣示中兴决心。桑仲巨贼,目中无人,除却吕相,他人恐难节制。”于是高宗允准,命吕颐浩在镇江开都督府,以宰相总领江、淮、荆、浙军事。临行前,吕颐浩举荐亲信翟汝文为参知政事,以牵制秦桧。绍兴二年六月,秦桧使人收集翟汝文近年过失,然后交与谏官方孟卿等人,结果弹章一上,翟汝文便被逐出中枢,去了地方。

    吕颐浩到任后,先征集粮草,筹措饷银,然后赶赴襄阳,督师出征。刘豫闻桑仲领十几万大军来,急命李成率八万军出战。那李成遇见岳飞,步步穷蹙,无从施展;打起桑仲,却是处处得手,游刃有余。不过半月,桑仲连败,部众十去七八。李成又用离间计,使桑仲死于部将霍明刀下,至此收复京师的闹剧宣告收场。吕颐浩无奈,只好回到镇江。才进督府,翟汝文便来哭诉,告知督师襄阳乃是秦桧的主意。吕颐浩由是大恨,以复命为由赶回临安,召集亲信,商议倒秦之策。

    就在吕颐浩谋划之时,却有一人先觉出秦桧言伪心暗,这便是极力荐其为相的王居正。那秦桧登上相位后,将王居正视作了知己,一次邀他过府做客。王居正看时,座上多为宵小,所言非名即利,因此留心观察起来。最后发现,秦桧乃是伪尊洛学,收誉士林,网罗朋党,居心叵测,于是对高宗道:“秦桧曾对臣言,‘中国之人,唯当著衣啖饭,共图中兴’。臣甚为感动。然其为相以来,利国之事未做一件,所行皆网罗朋比,攻陷异己,莫知其可也。想想当初举荐,臣深为悔恨。”因秦桧是他首荐,高宗听后惊诧不已。

    绍兴二年八月初三,朝堂之上,门下省检正诸房公事黄龟年出班言道:“臣有一言,想在此请教秦相,不知可否?”秦桧猝不及防,忙道:“黄检正有话请讲。”

    “秦公未入相前曾四处放言,其有二策,可耸动天下,又言不在相位,说之无用,今执宰已一年,何以金石之口迟迟不开,将此二策道出?”

    高宗记起,不由点头道:“是啊,这话朕也有所耳闻。爱卿既有耸动天下之策,不妨说来听听。”

    那秦桧临归之时,曾与完颜昌议过八字妙策。完颜昌虽赞同,却说自己尚不当国,且宜缓行。去年挤走范宗尹后,他一时得意,按捺不住,因此昏着头说了个端倪。如今被人抓住,只好支吾道:“嗯,这个……陛下,臣以为此时说出来,为时尚早。”

    高宗一听果然有,当即来了兴致:“既是良策,何论早晚?”

    “这……”秦桧登时傻眼。他那妙策,全在倡和,如今吕颐浩既揽权又主战,如何行得通!于是拿眼恳求高宗,想在私底下说。

    吕颐浩瞥见,上前笑道:“秦相何必过谦!此乃朝堂,君臣都在,就说出来,让圣上和我等凡夫俗子听听又有何妨?”

    “是啊,还请秦相教诲一二,我等洗耳恭听。”首辅一开口,众党齐上。

    秦桧已无退路——既是耸动天下之策,一时现编哪里来得及!只好实言:“我所说的二策,只有八个字:‘南人归南,北人归北。’其意是求天下太平无事。妥与不妥,还请陛下和诸位同僚参酌。”

    众人一时不解其意,连高宗也眨了眨眼。

    吕颐浩略一沉吟,开口请教:“还请秦相为我等解说解说,何为南人归南,北人归北?”

    “这个……”此二策只可私底下说,上不得台面,到了这会儿,秦桧只好硬着头皮道,“南人归南嘛,是说在北的南人返回江南;北人归北的意思相同,是说中原之人返归中原,河北之人返归河北。如此一来,或可天下无事。”

    吕颐浩嘿嘿一笑,转向众僚道:“诸位都听清楚了?咱们这边是南,河北是北,河南自然是中原。我只是不太明白,这人归过去后,交给谁呢?”

    此话如灯芯挑起,众人眼睛一亮,开始低声议论。高宗亦若有所思。

    黄龟年走到秦桧跟前:“秦相之意,是把河北过来的人交与金贼,把河南过来的人交与伪齐,这样一来,他们便不打了;他们既不打,天下也就太平了,我说得可对?”

    “这个……差不多吧。”秦桧脑门渗出汗珠。

    “照你这二策,中原还取不取,河北还复不复?”

    “哎呀黄检正,你误会我的意思了。”

    “误会?把人都送过去了,这地还怎么取,疆还怎么复?”

    “你……你这是断章取义!”秦桧此时觉出,这是吕颐浩一党有意发难,谋划好了要将他扳倒。

    兵部侍郎綦(音“齐”)崇礼上前道:“秦相,你这二策出得好啊!如同两把刀,一刀割我河北,一刀割我中原!金人听了必定拍手,刘豫听了必定称快!只是我不懂,你这二策是给谁出的,或是谁人给你出的?”

    尚书右司员外郎刘棐出班:“秦相身为宰辅,却为金国筹划,为伪齐谋算,依我看,这胸前可配三枚相印,半比苏秦了!”

    堂上一时哄笑。高宗因前些日听过王居正言,对秦桧已生出不满,这时大致明白了二策之意,不由目光冷冷,看着那张长脸。江跻等秦党未想秦桧会说出这等荒唐话,想要为他遮掩,又怕受到牵连,因此一个个看着高宗,闭口无言。

    “你们这是党同伐异!”见无人为自己说话,秦桧气急败坏。“陛下,臣的二策,实是出于太平之念,并无过多含义,他们这是往臣身上泼污水,还请陛下明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