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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风陵园(三)

    海棠花绿肥红瘦,一条款款经过的人影倒映在晶莹剔透的露珠中,浅紫色的轻罗裙摆擦过枝叶,露水簌簌抖落,洇湿一地深色水痕。

    樊妙仪立在廊下,遥遥望着那道低矮的人影,面色悲戚。

    “叶郎。”

    轮椅吱呀停住,坐在轮椅上的男人没有回头:“夫人何事?”

    “你还在怪我吗?”她掩袖低声啜泣,“让你的腿变成这个样子,是我不对,可是我这几年一直在奔波,寻找能给你治伤的药,我……”

    “这些我都知道。”也许是见她哭了起来,叶逍语气放缓,“我的腿是治不好的,你以后不用白费力气了。”

    樊妙仪眼泪如珠串滚到腮边,她用袖子掩了掩,还想说什么,便见拐角处的洋洋日光里,忽地探出一张明媚的笑靥,衬得墙角一枝红杏娇艳明朗。那女子一张鹅蛋脸,双眉如柳,眼角一枚妩媚泪痣,美艳不可方物。

    “阿妙回来了?”

    女人款款走来,与叶逍擦肩而过时,端庄有礼地朝他一点头,罗衫袖中露出一段白腻如脂的手臂,在轮椅上扶了一把,旖旎无比。

    樊妙仪脸色顿时奇差,一滴眼泪在她眼眶摇摇欲坠,她眼睛眨了眨,不露声色地将泪珠擦去,扯出一个笑:“小娘不是在陪爹爹吗,怎么有功夫出来闲逛?”

    “他总有歇下的时候啊。”女人亲昵地挽起她的手臂,对她表情里明明白白写着的厌恶视而不见,掩嘴吃吃笑开:“身为家主夫人,有贵客莅临,我怎么能缺席?带我去看看他们,好吗?”

    —

    琉璃瓦像片片鱼鳞,一溜儿水灵灵的光。

    风陵园坐落在山头上,秋日太晒,众人转移阵地到了凉亭,四周有透明的纱帐,形成了个阴凉的小空间。

    自离开掩月坊起,鲜少有这么放松的时候了。

    姜别寒和那个佛号明空的和尚相谈甚欢,据他所言,经过白鹭洲做客风陵园只是偶然,此次北上也并非像姜别寒一众要去往琅环秘境,而是为了寻找自己的大师兄。

    这位师兄和他一样都是“空”字辈的徒弟,佛号了空,十八年前离开师门游历西域,至今杳无音讯。

    师门以为他路遇不测,想方设法取得联系仍旧毫无结果,便派明空亲自来到西域,着手调查,却发现那儿的佛门弟子都不知道大师兄这号人物。

    这或许意味着他的大师兄还没踏出中域中洲,便像凭空蒸发了一样行踪皆无。但师门不愿放弃这个天资出众的徒弟,从没停止寻找,自小被大师兄照料长大的明空也找了十八年,同样毫无线索。

    此回他一路北上,恰好与众人同乘一条飞舟,又恰好在福地对那对姐弟施以援手,受邀下榻风陵园,盛情难却,这才答应给他们讲习佛法。

    几人又谈及各洲见闻,姜别寒听得全神贯注,绫烟烟在一旁时不时搭几句腔,夏轩则乐衷于插科打诨,凉亭里洋溢着快活的气氛。

    薛琼楼坐在一旁,不声不响。

    秋日的阳光带着一层古旧的黄,从轻纱帷幔后透进来,一地枯黄的光影,白衣胜雪的少年坐在这片垂垂老矣的光影中,有些出神地望着对面,像老相片中泛白的人,逐渐被时光遗忘。

    白梨注意到,当几人谈论起中域那些光怪陆离的见闻时,他眼中也会迸发出一丝饶有兴致的光彩,黑润如水的眼眸不掺杂一丝阴暗沉郁,单纯地只是在无声认同或是否认。

    这家伙平日里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现在怎么一声不吭,突然变得腼腆起来了?

    白梨把石凳挪过去,戳戳他胳膊,“你一个人坐在这不无聊?”

    薛琼楼垂下眼眸,看到她面前摊开一本书,抓着一支笔在书页角落里涂涂画画,纸页上的油墨香丝丝缕缕地弥漫。

    他偏了偏头,想看清书角的涂画,她好似早料到他会趁机偷窥,立刻拿双手严严实实地盖住,“画完之前不能看。”

    “我也没说要看啊。”少年不动声色地把玩起一只青花小盏,白皙的手指间仿佛开出一朵素淡的青花。

    白梨笑而不答,放弃同他言语交锋,埋头把剩下几笔补完,将手边另一本书推过去,“你借我的话本看完了,我给你上了一层蜡保护封皮。”

    儒门薛氏说穿了就是书香世家,爱书如命是反派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

    薛琼楼轻轻摁住书页,书跟借走前没什么两样,封皮和内页都是崭新的,一处卷脚都没有,手指摸上去的感觉稍显滑腻。

    另一本书随之递过来,“咱俩换着看,这是我上回在白鹭洲的坊市里买的话本。”

    封皮上画了个对镜梳妆的美人,镜中的脸却是森森白骨,名字叫做《醉翁斋志异》。

    “也是讲探案的,你应该喜欢。”只不过探案是次要,主要讲人妖虐恋。

    薛琼楼只看一眼,书里的内容已经被他猜得八.九不离十,眼底浮现几丝不以为然的哂笑,“我不喜欢看这种。”

    果然,白切黑自小只看凶杀案话本,长大才成这副凉薄模样。

    他游移在有情有义的人类社会之外,满眼皆是阴谋算计,尔虞我诈,七窍玲珑心比平常人都要少一窍。

    人情冷暖,皆如饮冰。

    久而久之,他自己也成了一块坚冰,总是挂着风度翩翩的微笑,于是又成了一块无法焐热的暖冰。摸上去是暖的,滑溜溜的找不到任何棱角,但触碰久了,会被冰咬得鲜血淋漓。

    白梨指了指话本:“你就当解闷嘛。”

    或许确实觉得无所事事,又不愿融入姜别寒他们的畅谈,薛琼楼随手翻开第一页,书页角落里一幅简笔画映入眼帘。

    画风奇奇怪怪,从未见过,眼睛极大,几乎占据整张脸大半,鼻子不是鼻子,嘴巴也不是嘴巴,好在能勉强辨认出这是个人。

    画的是一个人和一群羊,旁边蹲着一只狼崽的背影,两只尖尖的耳朵,蓬松的尾巴歪向右侧,乖巧安静。

    第二页画的一模一样,人和羊表情动作都不变,只有那头狼崽耳朵折了下去,尾巴歪向左侧。

    第三页又和第一页一模一样。

    这就是她刚刚偷偷摸摸画的?

    薛琼楼翻页的手一顿,一时竟不知这么多重复的画有何意义。

    他有些迟疑地抬起眼,少女坐在一地碎金般的阳光里,眉眼间氤氲着朦胧的光,像一朵白绒球似的蒲公英。

    这团微茫的光在眼角跳动,他心念也晃动一下,好像终于找准门路,将整本书合拢,捏住书角哗啦啦往下翻。

    简笔画动了起来,狼崽毛茸茸的耳朵忽闪忽闪,蓬松的大尾巴左右摇晃,有一股温顺无害的灵气。

    坐在对面的少女终于朝他扬起一个技高一筹的笑。

    也许是秋日晒得人目眩头晕,他凝视着手里花花绿绿的话本,有些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