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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这里,充满战斗

    1)

        保护站里有职工食堂,但是没有掌勺的师傅,一日三餐都要靠站里的员工自己弄。

        藏民的饮食很简单,以糌粑为主,牛羊肉为辅,蔬菜的比重很低。

        前两天,温夏吃着新鲜,乐呵呵地跟扎西开玩笑说,她要出一本菜谱,叫“青稞面的一千零一种吃法”。到了第三天,温小姐娇弱的胃就有点扛不住了。

        当地人习惯在吃糌粑时加入一些酥油茶、奶渣和糖,都是高热量的东西,再加上大块带骨的牛羊肉,很容易不消化。温夏肠胃有点弱,很快就进入了吃完就吐的恶性循环,整个人都是蔫的,耳朵和眼尾一并耷拉下去。

        又是一天午饭时,温夏闻到酥油茶的味道就隐隐反胃,搬着小板凳,找了个远离食堂且背风的地方思考人生。

        藏獒大狗安安静静地趴在温夏脚边,时不时用硕大的狗头蹭一下温夏的裤脚。

        温夏一个吃白食的,不好意思麻烦别人给她开小灶,翻了翻随身的行李,找到一块临近保质期的小面包。聊胜于无吧,温兽医自我安慰着,拆开包装纸,小面包还没吃到嘴里,忽然感受到一股灼热的视线。

        她转过身就看见一个五六岁大的小男孩站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脸上泛着藏区人常见的紫红色,身上裹着土黄色的棉衣,圆得像个小土豆。“土豆同学”一双乌溜溜的眸子眨也不眨地盯着温夏手里的小面包,表情只能用“垂涎欲滴”来形容。

        温夏笑着对小男孩招了招手:“过来吧,我请你吃面包。”

        小男孩贴着墙根一步一蹭地挪了过来,也不说话,眼巴巴地看着温夏手里的面包。

        温夏怕他吃得太急会噎着,把面包撕成条,一点点地喂到他嘴边,柔声道:“你叫什么名字?有亲人在保护站吗?”

        小男孩一声不吭,埋头猛吃。

        一块面包吃完,温夏也没能问出小男孩的名字,赌气似的敲了敲他的脑袋,道:“吃了我的面包就是我的人了,以后见了我要鞠躬行礼尊称‘殿下’,明白不?”

        小男孩突然抬起头,看着温夏身后,声音清亮地喊了一声:“阿爸。”

        温夏吓得一哆嗦,险些从小板凳上摔下来,慌慌张张地半转过身子,入目是两条笔直的大长腿。

        目光顺着长腿一路上爬,单眼皮,眉梢微断,眼神凛冽。

        竟然是厉泽川!

        厉泽川越过温夏,将小男孩抱了起来,道:“男子汉大丈夫居然跟小姑娘抢零食吃,丢不丢人?”

        温夏在一旁听着倍感无奈,心道,你们家区分大小的标准可真神奇,五六岁的孩子是大丈夫,我个二十五六岁的成年人是小姑娘!

        等一下,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孩子为什么会朝厉泽川叫阿爸?

        她追了那么久的人,居然连儿子都有了,还会跟她要小面包吃!

        厉泽川抱着小男孩往宿舍的方向走,温夏拎着小板凳在后面慢吞吞地跟。

        厉泽川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温夏一鼻子撞在他胸前的金属扣子上,酸痛酸痛的。

        温夏捂着鼻子愤愤不平:“你恩将仇报,我仅剩的口粮都用来喂你儿子了,你居然暗算我!赔我小面包,赔我鼻子!”

        厉泽川神情揶揄,道:“不就是小面包嘛,改天我让孩子他娘做点地道的藏族点心给你,当作是赔礼。”

        温夏抿起嘴唇,道:“这真是你的孩子?孩子的妈妈是谁?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不等厉泽川作声,“小土豆”抢先开了口,他抱住厉泽川的脖子,嚷嚷着:“他真的是我阿爸,没骗你!你不信你去问我们学校的老师和同学,大家都知道,我有个特别帅的阿爸!”

        大家都知道,那就不是假的。

        温夏只觉胸口一片冰凉,他不仅有了别人,还有了孩子。

        她千里迢迢地赶来,到底还是迟了一步。

        厉泽川将温夏的神色看在眼里,捏了捏“小土豆”的脸,故意道:“告诉姐姐,你叫什么,今年多大了。”

        “小土豆”伸出圆鼓鼓的小胖手,五指张开:“我叫尼玛江才,意思是太阳照射下的光芒,今年五岁!”

        温夏还没回过味,依旧低着头,伤心到极致的样子。

        厉泽川叹了口气,抱着小尼玛走了。

        傍晚时分,诺布拎来水桶准备洗车,温夏收拾完小羊圈,也拿了抹布过去帮忙。

        诺布是保护站雇的临时工,平日负责汽车维修,人手不够的时候也当成司机来用。

        温夏想方设法地把话题往厉泽川身上引,想从诺布嘴里听到更多关于厉泽川的故事。

        她与他陌路两年,隔着不可丈量的距离和漫漫时光,她想知道他都经历了什么,她想重新走进他的生活。

        诺布本来就是个话痨,自己跟自己都能聊上几个小时,更何况旁边有人搭茬,当即就打开了话匣子。

        诺布告诉温夏,厉泽川是在两年前来到可可西里的,以志愿者的身份,那时候老站长还在,马思明只是副职。

        初到可可西里的厉泽川,身形清瘦、面容倨傲,整日抱着个炮筒似的大相机,到处拍啊拍,不笑不说话,一副超然世外的样子,极不招人待见。

        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也没人喜欢他,暴脾气的连凯甚至差点跟他动粗,只有老站长坚信他是个好人、好孩子。

        老站长问厉泽川想不想要个藏语名字,那个容貌英俊的年轻人明显愣了一下,然后缓慢点头,脸上居然浮现出几分羞怯。

        老站长笑了笑说,就叫桑吉吧。

        很久之后,厉泽川才知道,在藏语里,“桑吉”是善良的意思。

        提到相机,温夏蹙了蹙眉毛,对诺布道:“他是以志愿者的身份来到可可西里的,为什么会转去做森警?他的相机呢?这几天我怎么从没见过他拿相机拍照?”

        诺布明显哽住,小声道:“桑吉哥的事儿,我不敢乱说,你还是去问他吧。”

        温夏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地点着诺布的脑门:“胆小鬼!废物小点心!”

        诺布揉了揉脑袋,也不恼,乐呵呵地沾水擦车窗。擦到一半,突然想起什么,他拿肩膀撞了撞温夏,道:“那你知道桑吉哥为什么会来可可西里吗?我问过他好几次了,他都不肯说,你们俩是老相识,你一定知道!”

        这次换温夏哽住。

        厉泽川为什么会来到可可西里?

        因为他妈妈在临死前笑着对他说:

        别傻了,我怎么会爱你。

        我这一生的哀苦都是因你而起,若没有你,我不会是现在的样子。

        我诅咒你,如我一般狼狈凄惨……

        声声啼血的诅咒,时隔多年,犹在耳畔。

        等一下!

        厉泽川来到可可西里是在两年前,怎么会有一个五岁的儿子?远程遥控出来的?

        温夏反手抓住诺布的衣领,道:“那个孩子,尼玛江才,跟厉泽川是什么关系?父子吗?亲生的?”

        诺布被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道:“尼玛是老站长的孙子。老站长的儿子是军人,尼玛还没出生的时候,他就牺牲了。尼玛的妈妈生下他,也改嫁走了,老站长把孩子带大。后来……后来老站长没了,孩子就寄养在亲戚家。尼玛最喜欢桑吉哥,学校放了假,桑吉哥就把他接到保护站来住几天。尼玛在学校里被同学欺负,有小屁孩说他是野孩子,桑吉哥知道后就穿着警服跑到学校,告诉那些小屁孩,尼玛有爸爸,他就是尼玛的爸爸。”

        厉泽川去学校时,诺布并不在场,他不知道厉泽川只是站在讲台上敬了个军礼,英俊锋利的模样就轰动了整个学校。至今还有女老师往保护站寄信,每个星期一封,风雨无阻。

        温夏恨恨地跺了跺脚,扬手把抹布扔回水桶里。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又被那个臭小子耍了!

        诺布躲避着飞溅起来的水珠,结巴道:“你你……你怎么了?”

        温小夏气势汹汹:“我要去找你的桑吉哥算账!让他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2)

        诺布阻拦不及,眼看着温夏杀气腾腾地朝森警日常办公的钢板房子冲了过去。

        不等温夏抬脚踹门,木门突然被人从里面打开,厉泽川一身正装,指挥着三名森警分别上车,温夏拦在他面前问出了什么事。

        厉泽川看了她一眼,道:“有牧民举报,在库赛湖附近发现血迹和羚羊尸体,怀疑和盗猎活动有关,要连夜出警!”

        温夏收起所有玩闹的心思,道:“我去拿医药箱。”

        厉泽川点点头,道:“动作快些,抓紧时间。”

        扎西留守,诺布开着北京吉普,载着连凯和充当向导的举报牧民。温夏抱着医药箱和藏獒大狗坐在悍马的后座上,柯冽坐副驾驶座,厉泽川开车。

        温夏刚刚坐稳,厉泽川便迎面抛过来一样东西,温夏慌忙伸手接住,抱进怀里时,才发现他扔过来的是一双高帮登山靴。

        厉泽川头也不回地道:“你脚上那双不是寒区专用的军品短靴,防水性和保暖性都不好,穿这个吧。”

        如果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是连凯,他一定会贱兮兮地补上一句:“这双短靴可是好东西,大川特意嘱咐采办员从市区最好的军品店里买来的,他自掏腰包,情义无价。”

        可偏偏目睹这一切的是柯冽,这位天生话少的大爷连余光都没有多瞄一下,盯着车窗之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车子沿着日落的方向一路开过去,天光逐渐暗淡。偶尔能看见身形矫健的野生动物自视线尽头跑过,身后满是飞舞的烟尘,温夏趴在车窗上看得兴致勃勃:“是藏羚羊吗?”

        柯冽扭头看了一眼,道:“是藏野驴。野驴很聪明,会用蹄子刨坑挖水,藏羚羊有时候会跟在野驴后面捡水喝。野驴也很顽皮,不怕生,喜欢跟汽车赛跑。有一次巡山,大川跟野驴较上了劲,一辆汽车被一群野驴追着,在荒漠上飙出去十几公里,老站长气得血压都高了,嚷嚷着让他自己找地儿自焚,不用回来。”

        柯冽难得一口气说这么多话,眉宇间的厉色化开,显得很放松。

        厉泽川道:“再聪明的动物也是动物,畏光是天性,盗猎的人就利用这一点,专挑晚上出发。枪声太响,很容易引起注意,他们发明了更加安静的法子—在前保险杠上横插一个铁杠,焊上各种尖利的东西。藏羚也好,野驴也好,被车灯一晃就会愣住,盗猎者只要踩紧油门冲过去,就可以活生生地把它们刺成血肉模糊的一团,一群藏羚,一只都逃不掉。”

        温夏心头一紧,自言自语着:“我应该多带一点药品来的。”

        厉泽川透过后视镜看了她一眼,道:“没用的,盗猎者不会给猎物留下被救治的机会,他们出手皆杀招,再多的药品也没办法从死神手里抢命。”

        温夏只觉得胸口一凉,再看向窗外时,目光里多了一层沉重的味道。

        厉泽川继续道:“盗猎队伍里除了负责猎杀的枪手,还有专门剥皮的人,只需要两分钟就可以从羚羊身上剥下一张完整的皮。皮被剥掉,羊还是活着的,失去了皮毛的肉体在剧痛中跑出去很远,血水淋漓。秃鹰就在它们头顶盘旋着,看准时机俯冲下来,在羊还没断气时,生生将它们撕碎。”

        温夏脑海中全是肉块横陈的画面,脸色疾速白了下去,扑在半降的车窗上干呕了几声,喉咙口火辣辣作痛。

        “大川,”柯冽皱了皱眉毛,“别说了。”

        “他们特别喜欢挑还处于孕期的母羊下手,据说,怀着孕的母羊能产出最好的羊绒。”厉泽川一手扶在方向盘上,一手掰过后视镜,正对着温夏的脸,他透过镜片看着她,“新手不懂得剥皮的门路,一刀划在肚子上,已经成型的小羊裹着热气掉出来,身上还连着脐带。最可怕的是去围攻产羔地,母亲被剥了皮,刚出生的小羊失去依傍,只能贴在母亲的红肉上取暖,鹰就在旁边等着,盗猎的人一转身,它们就扑上去,把小羊活活撕碎。几万只羊,一天之内就能死得精光,血流成河,还有……”

        “你吓不住我的。”温夏用袖子擦了擦嘴角,她也看着后视镜,逼视的眼神透过镜片刺进厉泽川眼里。

        她道:“不论这里有多可怕,我都不会走。你在这里待多久,我就会待多久,你就是我的信仰。厉泽川,这辈子,我陪你耗,不死不休。”

        连柯冽眼睛里都闪过动容的光,厉泽川依旧淡淡的,只是笑了笑,漫不经心。

        太阳已经被压到地平线以下,天边爆出血似的光,风席卷着大漠荒烟从远处滚来,壮阔亦悲凉。

        斑头雁成群飞过,温夏的目光一路追逐,神情再怎么倔强,眼睛里还是透出受伤的味道。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彻底黑透,厉泽川突然紧急刹车,车轮发出刺耳的打滑声。温夏听见柯冽“咦”了一声,低声道:“那是什么?”

        车灯打照出昏黄而刺目的光线,透过挡风玻璃,温夏看见一团硕大的黑影团踞在光线里。

        体型庞大,身覆长毛,头顶一对月牙形的弯长尖角,鼻翼不停地翕动着,喷吐出白色的雾气。

        是一只成年野牦牛。

        车厢里的藏獒大狗也感受到了危险,垂着脑袋,嗓子里发出恐吓性的低啸。

        厉泽川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低声道:“野牦牛在发动攻击前会竖起尾巴示警,它现在没有要进攻的意思,我们不要激怒它。这家伙力气大得很,一旦发怒,会进攻到力竭而亡,悍马没有装甲,拼不过它。”

        温夏抱着藏獒大狗,连连点头。

        柯冽抓过车载电台的对讲机,对并排而行的连凯和诺布道:“有野牦牛的地方往往会有狼群,留神。”

        连凯回复“收到”。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库赛湖畔情况不明,野牦牛却像入定了一般,堵在悍马车前一动不动。

        诺布熬不住了,在电台里嘀咕着:“它到底想干吗?”

        厉泽川开了对讲,直接训人:“别出声!”

        诺布呜咽一声,老老实实地团在一边。

        厉泽川盯着牦牛硕大的影子看了一会儿,突然道:“把医药箱给我。”

        温夏心头一凛,急道:“我是兽医,我去!”

        厉泽川探过身直接将医药箱夺了过去,行动中间手背蹭过温夏的脸颊,触感冰凉,略微粗糙。温夏心神一荡,厉泽川看她一眼,道:“站起来还没牦牛高呢,老老实实待在车上。”

        温夏抿起嘴唇,厉泽川拍了拍柯冽的肩膀,打开车门跳了下去。

        柯冽移动到驾驶位上,光影交错的间隙,温夏凝视着厉泽川的背影,心提到了嗓子眼。

        月光凉白,前后都是望不到头的茫茫旷野,厉泽川把迷彩长裤的裤脚塞进了高帮靴里,鞋跟踏在地上,铿锵有声。

        体型硕大的野牦牛警惕地打了个响鼻,宽圆的前蹄不安地刨了两下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