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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愿苍天佑我,战无不胜


        饭后每人分了个半青的果子补充维生素,又冲了点葡萄糖粉。几个人又凑在一起开了个会,制订好近几日的行进计划,争取在三天之内赶到卓乃湖保护站,然后朝西金乌兰湖方向巡查。

        夜色渐深,连凯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道:“夜里温度低,车子必须每隔三小时发动一次,不然会被冻住。下半夜我守,上半夜谁来?”

        下半夜最冷,也是人最疲乏的时候,守夜人很遭罪。

        柯冽道:“我来守下半夜吧,我年轻,体力更好。”

        连凯年纪最大,嘿笑一声:“年轻人,不要太嚣张啊!”

        众人跟着笑起来。

        “今晚我和柯冽守夜,柯冽守上半夜,下半夜我来。”厉泽川喝了口热水,“明天换老雷和扎西。诺布体力没有咱们好,先适应一下。”

        连凯和扎西痛快点头:“成!”

        3)

        巡山其实是一件很枯燥的工作,在荒无人烟的地方日复一日地前行,有风沙有雪雨,有奔跑的羚羊和牦牛,唯独没有同类,天地之间一片沉寂。

        白天还好,夜晚更是难熬,有时候找不到适合扎营的地方,只能睡在车里。为了节省燃料,不能整夜开空调,冷得狠了,就下去绕着车跑圈,从天黑跑到天亮。

        连凯笑呵呵地同温夏说着这些巡山时发生的故事,温夏笑不出来,只觉心疼。

        是啊,盛世之下,永远有人负重前行。

        温夏抬起头,看见漫天星斗,星星很亮,明天的天气一定不错。

        柯冽坐在星空下,伤在肩膀上,他有些费劲地将纱布绕上去,不等系好又掉了下来。

        连凯进了帐篷,温夏走过去,站在柯冽身后,说:“我来吧。”

        柯冽一贯鲜有表情,点点头,说了声“谢谢”。

        温夏处理伤口时动作熟练,几乎感觉不到疼。柯冽的手机上插着耳机,音乐的声音飘出来,是一首英文老歌—

        WhenIwasyoungI'dlistentotheradio

        Waitingformyfavoritesongs

        WhentheyplayedI'dsingalong

        Itmakemesmile

        ……

        温夏笑起来:“你喜欢这首歌?我哥哥也喜欢。”

        柯冽垂着眼睛,半晌才道:“听大川说,你是北京人。”

        “是啊,”温夏笑着,“有时间去北京,我让我哥请你吃烤鸭。”

        柯冽的脾气和性格里都带着股硬气,嘴角平直。他很少说话,所以开口时声音总是很沉,他道:“那你一定见过天安门吧?它是不是很漂亮?”

        温夏想了想,拿出手机,点开相册的界面,其中有一张她和温尔在天安门前拍的合照。

        那是傍晚,长安街车流如织,红色的城墙黄色的瓦,古老而庄重,气势恢宏。

        温夏指着站在她身边的那个男人:“我哥哥,温尔,大我六岁,很疼我。”

        拍照时是夏天,温尔穿着无袖的白T恤和牛仔短裤,脸被墨镜挡住,看不清五官,但清瘦修长的好身材已经足够惹人注目。

        温夏亲密地挽着他的胳膊,面向镜头弯起眼睛,傻乎乎地笑着。

        柯冽想起在保护站前,两辆车会车时的匆匆一瞥,他只看见一个侧脸,从下巴到额头,线条完美。

        温文尔雅,清风霁月。

        这名字倒是挺衬他。

        “等任务结束,找个时间,来北京,”温夏诚恳邀请,“我带你去看天安门,还有人民英雄纪念碑,还要吃便宜坊的烤鸭和最地道的铜锅涮肉,我哥请客,他有钱!”

        柯冽脸上没什么表情,温夏等了好一会儿,才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一点笑容的影子。他点点头,说:“有机会,一定去。”

        温夏回到帐篷里,方问情已经钻进了睡袋,温夏脱掉外套,也钻了进去。夜风很吵,夹杂着野兽的呼号,无法入睡。

        帐篷没有窗,月光透不进来,温夏的目光落在吊在棚顶的矿灯上,极轻地叹了口气。

        方问情突然出声:“聊会儿吧,我也睡不着。”

        温夏迅速闭上眼睛,不说话,也不回应。

        方问情笑了笑,在睡袋里翻了个身,面朝着温夏,道:“你到底喜欢他什么,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跑到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来贡献青春。”

        温夏依旧闭着眼睛,淡淡地道:“你不是也来了?”

        “我跟你不一样。”方问情没化妆,眉毛的颜色很淡,“我是为他来的,但是我没打算为他留下,可你,能为他死在这儿,我看得出。”

        “那你就接着‘看’吧。”温夏道,“总有一天你会‘看’明白,他有多值得喜欢。”

        方问情的声音听起来格外缥缈,她笑了一声,道:“好啊,我等着看。”

        “看”字咬得极重,如同挑衅。

        温夏翻过身,背对着方问情,摆明了不想再说话。方问情却来了兴致,自顾自地道:“两年前,我在西宁的酒吧遇见他时,他很落魄,整个人灰蒙蒙的,和现在完全不一样。我请他喝酒,问他打哪儿来,喜欢什么,他说他喜欢一个姑娘。”

        说到这里,方问情故意停下,满室的沉默如同留白。四下只剩低低的呼吸声,温夏却睁开眼睛,深且漂亮的眸里,映着水一般的光和鲸鱼游过的影子。

        他说他喜欢一个姑娘。

        心跳因这一句彻底怦然。

        不知过了多久,收在口袋中的手机突然响起,这里连信号都没有,手机只能当闹钟用,温夏看了眼屏幕,凌晨一点,守夜人换班的时间。

        她掀开帐篷上的小门走出去,看见厉泽川盘膝坐在车顶抽烟,数万年瑰丽不变的星辰成了背景,他挺拔的身形映在里面,如同落笔时的逆锋。

        鞋跟踩过荒草,簌簌作响,温夏没有抬头,径自拉开车厢的后门坐了进去。厉泽川居高临下,看得分明。他笑了一下,直到将烟抽完,才跳下车顶,拉开另一侧的车门,也坐了进去。

        月色很好,映亮了车厢,温夏在厉泽川探身进来的瞬间,抓住他的衣领吻住了他。

        嘴唇冰冷,但舌尖是热的,绕过齿列,探向深处。厉泽川从来不是一个被动的人,短暂的愣怔过后,他很快掌握了节奏。温夏的呼吸随着他的动作不停变化,她尝到了极淡的烟草味,还有薄荷糖的清凉。

        很累,但是睡不着,温夏枕着厉泽川的肩膀,碰了碰他的喉结,小声道:“老实交代,对我动心是在什么时候?”

        厉泽川闭目养神,嘴角弯出淡淡的笑:“两年前。”

        在未分别之前,他就已经动了心,可惜母亲的死敲碎了他所有傲骨,他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又怎么敢触碰爱情。

        温夏抬起头,看着他,目光湿润:“在青海的两年里,你有没有想过回去找我?”

        厉泽川侧过头,两个人的视线碰在一起,一个湿润,一个纯黑。喉结缓慢滑动着,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格外低沉:“你来之前,我填了休假申请单,等巡山任务结束,就回去看看,看看我妈妈,看看我喜欢的姑娘,我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有没有被人欺负。来青海两年,我总梦见她,梦见我们初见的时候。”

        温夏的睫毛上沾着泪,瞳仁湿得发亮,她泄愤似的咬住厉泽川的颈侧,含混不清地道:“只发了一条短息就消失不见,你知道急得快要发疯是什么滋味吗?我找遍了所有能找的地方,问过了所有能问的人,一有时间就往墓地跑,想着能不能在你妈妈的坟前看到你……”

        厉泽川觉得像是挨了一刀,疼得厉害。他解开外套拉链,将温夏的手按进怀里,紧贴着心脏的地方,他道:“不会再有下一次了,我保证。”

        温夏把眼泪悉数蹭在厉泽川的衣服上,她咬着嘴唇,声音低沉且坚定:“别想甩掉我,这辈子,我就跟着你。不论去哪儿,我都跟着。”

        厉泽川品出了这句话里的另一番含义,我会跟着你,无论生死,都跟着。

        他身上背着三条命,自己的,温夏的,还有不知性别,但已经定了名字的厉念西。

        所以,无论多难,他都得活下去,好好活着。

        星星亮了一晚上,第二天果然是个好天气。车队早早上了路,朝卓乃湖的方向前进,同时注意沿途的动向,尤其是车辙。

        气温渐渐升高,冻结的烂泥开始融化,装载着给养的车陷了一次,用绞盘拽上来,行驶不到三百米,又陷了一次。连凯气得直骂,厉泽川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省些力气吧。

        将车拽离开泥沼,诺布跑到背风的地方小便,突然又急匆匆地跑回来。连凯玩笑道:“前后不到两分钟,也太快了,尿裤子了吧?”

        一群人跟着笑起来,诺布涨红了脸,径自跑到厉泽川面前:“桑吉哥,我看见印子了,车印子。”

        有女同志在,诺布不好意思就近方便,跑得远了些,发现了那道印子。风很烈,沙尘席卷起来,将车辙覆盖了大半,再晚一些,可能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柯冽趴在地上细细观察,轮胎花纹呈块状,一般用于越野车,车胎之间距离很大,是泥地胎,适宜恶劣的地形环境。车辙三轻一重,有一个轮胎是新换的。当地人不会这么讲究,要么是游客,要么……

        厉泽川当机立断,追!

        路况太差,车速提不上来,越过一面较大的缓坡,车辙已经完全被风沙覆盖,消失不见,线索断了。

        连凯停下车子转了一圈,什么都没发现,诺布气得眼睛泛红,厉泽川亦是面色沉郁。他在原地静站了一会儿,突然转头,朝某个方向看去,众人追着他的视线一同遥望。

        目之所及,皆是迷眼的风沙,呼啸着吞没荒原。程飞嘲笑了一句:“厉警官这是魔怔了吧,一惊一乍的。”

        话音落下的同时,视野里出现一个黑色的光点,光点渐渐扩大,显露出形状—是一辆带背箱的小货车。

        厉泽川看了程飞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是眸光凛冽。程飞尴尬地移开视线,同时握紧了拳头。

        巡山队群狼一般扑上去,将货车逼停。柯冽最先冲出去,枪口隔着挡风玻璃瞄住卡车司机的脑袋。司机吓坏了,从驾驶室里摔出来,倒在地上,腿软得站都站不起来。

        厉泽川拎着他的衣领将他拽起来,寒声道:“干什么的?”

        那人一身藏民打扮,面相苍老,看上去已经年过天命,干裂的嘴唇颤抖着,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像极了做贼心虚。

        厉泽川早就没了耐性,抬手一挥,连凯迅速绕到货车的后面。

        小货车极其破旧,仪表盘都是坏的,除了喇叭不响,哪里都响。背箱门用一根锈迹斑斑的铁棍子卡着,连凯抽出棍子,打开摇摇欲坠的车厢门,看见里面坐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男孩,也是藏民打扮,见连凯气势汹汹地冲进来,怔在原地,不知所措。

        车厢里还摞着几个麻袋,鼓鼓囊囊,不知道装着什么东西。

        连凯让孩子下车,交给诺布看着,他抽出短刀将麻袋划破,雪白的粉末瞬间飞散出来,用刀尖挑起一点送入嘴中,然后“呸”的一声吐掉。

        连凯叹了口气,收起武器走到厉泽川身边,贴着他的耳根,小声道:“驮盐的。”

        4)

        青海地区有不少盐湖,一种盐度很高的咸水湖,气温升高水分蒸发,在地表留下厚厚的盐层。经常能看到蓝色的湖水外围镶嵌着白色的边,如同精心烧制的瓷器,那道白边就是盐。所以,采盐也是当地人的传统营生之一。

        可没有哪一种资源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盐也一样,过分开采会对盐湖资源造成极大危险,所以当地政府颁发了采盐证,只有拿到采盐证的人才有资格采盐,其他的一律视为偷盐盗盐。

        这片土地所面临的问题不止盗猎那么简单,草场退化、气候变暖、过度放牧,还有形形色色的污染,都是亟待解决的大问题。

        人类已经给这片土地,这颗蓝色的星球,留下太多创伤。

        司机和孩子并肩站在一起,司机驼背驼得厉害,跟孩子差不多高,面上看像是祖孙。

        柯冽收起武器,退了回去。厉泽川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了两人一番,道:“有证吗?例行检查,麻烦拿出来。”

        司机怔了怔,满眼无助。诺布用藏语翻译了一遍,司机嗫嚅着,粗黑的大手垂在身侧,反复揪弄着衣角,看起来无比可怜。

        厉泽川放轻了语气:“身份证总有吧?”

        方问情举起相机拍了几张照片,快门声分外刺耳,司机满脸惊恐,抬手将男孩拦在身后,慌乱地用藏语解释着什么。

        温夏完全听不懂,诺布道:“他说老婆死了,牛也死了,孩子已经三年没上学,查出来脑袋里有个瘤子。他是第一次干这个,就想挣点钱给孩子治病。要枪毙的话,枪毙他就行,别碰孩子。”

        男孩听见“枪毙”两个字,“咚”的一声跪了下去,作势要叩头。温夏离他最近,连忙把他扶起来。行动间,她注意到孩子的手,关节处裂了好几道口子,其中一道深得可怕。

        用这样一双手去采盐,温夏想象不出,该有多疼。

        温夏随身带着消炎软膏和纱布,她握住孩子的手给上了些药。诺布连忙用藏语交代了几句,意思是他们只是例行检查,不会伤害任何人,但无证采盐是违法的,他们要到保护站去接受处理。

        司机安静下来,无措地立在一边,看着温夏给孩子上药。温夏的手指很漂亮,白嫩纤长,绕着同样雪白的纱布,如同舞蹈,男孩也不知是害羞还是害怕,垂低了脑袋不肯抬头。

        包好伤口,温夏将剩下的药膏和纱布一并塞进男孩口袋,让诺布告诉他,两天换一次纱布和药,尽量不要碰水。

        司机拿出身份证,温夏瞄了一眼,这个看起来年过天命的男人其实刚过四十,他和那孩子也不是爷孙,而是父子。

        温夏莫名觉得心里头堵得厉害。

        巡山队需要派出一辆车,押着父子两人去五道梁保护站接受处理。扎西是本地人,听得懂藏语,经验也足,能应对突发情况,于是主动请缨。厉泽川点头应允,突然伸手将温夏拎出来,推过去,道:“你也跟去,路上有个照应。”

        温夏怎么可能不明白厉泽川的意思。小货车轮胎上的花纹不是块状,他们先前看见的印子,并非来自这辆盗盐车,危险还在潜伏,随时可能爆发。

        一旦她进了五道梁保护站,扎西会想尽办法把她留在那里。

        温夏“啪”的一声甩开厉泽川的手,力道极大,抽红了厉泽川的手背。厉泽川抬起头,两个人的眼神碰在一起,他看见温夏的目光是从未有过的笃定和冷静。

        温夏道:“我说过,我只跟着你,你在哪儿我在哪儿!”

        厉泽川抿起嘴唇,眸光一时变得复杂。温夏转身往车上走,走到一半又停下,回身看着他,道:“我从来不是一个喜欢等待的人,无论你把我扔在哪里,我都能找到你,然后给你一巴掌!”

        说完,温夏坐进悍马的副驾驶,关门时异常用力,发出巨大的声响。

        厉泽川摸摸鼻子,眼睛里却有笑意。

        真不愧是他的女人。

        温夏坐在悍马的副驾驶上,看见厉泽川将巡山队的成员聚在一起说了几句话,几个人都开始摸口袋。扎西押着父子俩上车,厉泽川往司机的口袋里塞了什么东西,司机先是一愣,紧跟着膝盖一弯就要跪下,被连凯拦住。

        风声送来几个人的话音,温夏隐约听见一句—拿去给孩子看病。

        厉泽川上车时,温夏戴着护目镜在假寐。太阳升起来,温度有点高,她松开外套的拉链,露出一截细细的锁骨。厉泽川想摸她的脑袋,她头一偏,躲了过去。

        厉泽川捏着她的下巴把人拉过来,冰凉的唇印上她的锁骨,低声道:“当着大家的面掉我的脸,我是不是应该罚你?”

        温夏闭着眼睛,冷哼:“要钱没有,要命不给。”

        厉泽川笑着捏了捏温夏的耳垂,他的脸上有阳光,还有淡淡的温柔。

        温夏想起什么,抬手在厉泽川腰上戳了一下,道:“这个月津贴又没了吧?做好人的成本可真高!”

        “回头我把工资卡给你。”厉泽川趴在方向盘上,笑着道,“爷们挣钱,女人管账,这才像个家。”

        温夏气笑了:“谁要做你的管家婆!”

        厉泽川把护目镜推上去,摸着温夏的脸,低声道:“不做管家婆,那就做老婆吧。”

        他的目光很柔,温温地扑在温夏身上,胜过了世间所有情话。

        温夏叹了口气,心下想着,有些人啊,只用一个眼神,就能让你输掉一生。

        巡山队的车再一次上路,这次他们碰上的不是陷车,而是风暴。

        下午三点,起了大风,乱沙碎石统统被吹卷起来,疯狂地砸在车窗玻璃上,哗啦作响,车身被吹得微微晃动,有翻车的危险。程飞吓坏了,在对讲器里狂呼救命,厉泽川扯过对讲器吼了一声,让他闭嘴。

        连凯道:“不能再往前走了,万一风沙吹进发动机就麻烦了。”

        柯冽的声音平静如水,他道:“能见度太低,贸然前进迷路的可能性很大,一旦风把痕迹抹掉,扎西回来会找不到我们。”

        厉泽川拿出指北针大概辨别了一下方向,道:“跟我走,这附近有一户农家,先去暂避一下,等风停了再上路。”

        所谓农家就是一个有些低矮的小房子,墙体用泥巴混着碎石块垒成,立在一望无际的荒原中,显得异常渺小。屋子外是一圈土搭的院墙,院门口拴着一只牛犊般大小的大黑狗,狗听见引擎的轰鸣声,发了疯似的吠叫着,尖牙龇在嘴唇外,十分吓人。

        纯正的藏狗多半都有熊的血统,个子很大,毛皮黑亮,凶狠又忠诚,忍饥耐寒,是看羊的一把好手。

        屋子的主人是位头发斑白的老阿妈,穿着看不清原色的旧藏袍。她听见动静,开门张望,见一群高大健壮的汉子堵在门口,又戴着护目镜,吓了一跳,狗叫得更凶。厉泽川摘下护目镜跟老阿妈打了声招呼,阿妈认出他,笑起来,招呼众人进屋避风,顺便呵斥了大黑狗一句,不许它叫唤。

        大狗十分听话,立即不叫了,转了几圈之后原地趴下。

        一行人在门口抖干净身上的灰尘才迈步进去。屋子里摆设很简单,只有一个佛龛和几样老旧的藏式家具。老阿妈招呼着众人坐下,点起炉子烧水煮茶,一边忙活一边介绍:“去年我儿子放羊时遇见了暴风雪,要不是厉警官救他出来,怕是命都要没了,真是太感谢厉警官了。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没了他日子可怎么过!这不,儿子跟媳妇去镇子上卖羊皮了,留下孙子孙女和我一道看家。”

        厉泽川蹲在炉子前帮老阿妈烧火,火光映在他脸上,暖意蔓延。他笑着道:“那都是我该做的,更何况每次打您家门口路过,我都过来蹭大饼吃,一口一个感谢,反倒生分。”

        牧民多用干牛粪做燃料,易燃、无烟,还没有难闻的气味,方问情看了一眼便远远躲开,露出嫌恶的表情。

        茶水烧好,老阿妈双手捧着,一杯一杯地递到众人面前,态度谦卑且和善。

        屋里光线很暗,刚一进去几乎什么都看不清,过了一会儿温夏才发现,角落里的羊皮垫子上蹲着一个小男孩和一只绒毛都没褪的小藏狗。

        小男孩三四岁大,脸颊黑红,亲密地搂着小狗的脖子。他大概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瞪大了眼睛,神情惊恐。温夏从口袋里翻出两颗牛奶糖,剥了一颗放在孩子嘴里。奶糖很甜,甜的东西总是招人喜欢,孩子立即笑起来,握着温夏的手,带她去摸小狗的脑袋。

        温夏这才发现小狗不太对劲,精神萎顿,气息虚弱,还有发热的迹象。

        老阿妈道:“一窝八只狗崽子,个顶个的精神,只这一只,吸不动奶,总是吐,都快满月了,还没小鸡崽长得大。”说罢,摇头叹息。

        程飞“啧”了一声:“养不活就扔了吧,窝吃窝拉,味道可真恶心!还把病狗跟孩子养一起,有没有点卫生意识啊。”

        这话一出口,老阿妈立即变了脸色。

        高原地区环境恶劣,藏狗这种忠诚与凶狠并存的动物,时常被牧民当作是家庭的一员,和自己的孩子一样。

        厉泽川看了程飞一眼,道:“不说话没人拿你当哑巴!茶不够烫?堵不上你的嘴?”

        “怎么说话呢!”程飞眉毛倒竖,嚷嚷起来,“我说得不对吗?那是只病狗啊,跟孩子放一起养着,缺心……”

        不等程飞把话说完,一道暗色流光自厉泽川手中飞出,紧贴着程飞的耳朵“嘭”的一声钉进墙面,扬起一小丛灰色的细土。待尘埃落下,温夏才看清,是一枚纯黑的菱形小刀。

        连凯慢吞吞地走过去,握住刀柄将小刀拔下来,在程飞面前晃了晃,道:“看见没?开了刃的,稍稍偏一点,你的耳朵就保不住了。多干活,少说话,记住没?”

        程飞吓白了脸,厉泽川不再理他,回身问温夏:“能救吗?”

        温夏道:“新生犬败血症,还有轻微的酸碱平衡失调,问题不大,先打一针抗生素吧。”

        说话的工夫,诺布已经把温夏的医药箱从车上搬了下来,递过去。厉泽川在诺布的圆脑袋上揉了一把,笑着道:“你倒机灵。”

        静脉注射效果最好,温夏怕小狗乱动滚针,把小家伙包进羊毛垫子里,用麻绳松松捆着。

        温夏突然停下动作,自言自语着:“好好的狗,怎么被我裹得像个巧克力甜筒?”

        一群人挨个过来看了一眼,都笑了。老阿妈笑得尤其开心,握住温夏的手,眼睛里映着融融暖意,道:“谢谢你啊,姑娘。”

        屋子里人多,炉子烧得又热,温夏脸上微红,眸子亮晶晶的,分外好看。厉泽川觉得心跳有点快,他正想帮温夏把散落的碎发别到耳后,木门“吱呀”一响,一道清脆的笑声递了进来:“奶奶,你看谁来了!”

        挂在门上的布帘向上一挑,进来一个十七八岁的藏族女孩,乌黑的头发用彩绳编成小辫,眉毛很浓,说话时露出一口雪白的牙。姑娘身后还跟着一个人,身材修长,大衣的帽子扣在头上,脸埋在层层阴影里,看不清楚。

        温夏一眼认出那人是谁,脸色大变。不等她抽出藏在靴筒里的格斗刀,老阿妈的小孙子摇摇晃晃地跑了过去,一把抱住那人的腿,含混不清地喊着:“哥,抱!哥哥,抱抱!”

        那人弯腰将孩子抱起,行动间帽子掉回到背上,桃花似的眼睛先露出来,然后是眼尾处的泪痣,鼻翼上的鼻环换成了鼻钉,银色的,光芒熠熠,和浓烈的眸光混在一起,透出狷介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