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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何为朋友

    六

    又是一夜已深。

    又是一月已残。

    但很快情况都开始变糟。

    大片厚重的乌云不容分说地掩盖了那弯残月。

    冷风吹袭着深夜花丛间独自徘徊失眠的人。

    为什么尚好的月夜要突然乌云密布冷风嗖嗖。

    世上有太多令人终生难过的为什么。

    薛离伸手轻抚身边的一株无名花,也在心头翻来覆去地自问为什么。

    永远没有明确不变的答案。

    杀手本就是一种不需要知道太多的行业。

    这种行业起源古老,发展神秘,甚至透着些冷酷的浪漫。

    去做杀手除了能获取别人滚烫的鲜血飞溅在脸上时的剧烈快感,还能拥有花开花谢春去冬来人生人死皆无法减少的寂寞。

    寂寞岂非也是一份另类的浪漫?

    有多少浪漫始于寂寞?

    经历了无数次杀人夜的洗礼,他已对寂寞彻彻底底地上了瘾。

    每逢得到任务,潜伏在夜深处,寂寞就包裹住他,令他与夜更完美地融为一体。

    寂寞已像昔日的爱情深深烙在他心底。

    不远处有一座小巧宁静的八角亭。

    它现在看起来似也和薛离一样饱受寂寞。

    寂寞使它充满了诱惑力,薛离迫不及待地要过去好好享受自己的寂寞。

    从八角亭远眺夜空,即使是乌云也在寂寞的渲染下变得美不胜收。

    当薛离刚迈进亭内,接通亭子的一座小桥上突然恍恍惚惚地走来一个人。

    一个醉汉,一个永远像活在梦里的青年。

    一个憔悴颓废的公子。

    浓重的酒气立刻随着他向薛离扑面而来。

    薛离紧张地全身僵住。

    怎么竟在这时遇见他了?

    青锋陈家的唯一少主,名渊,字归鸿。

    身有傲骨,从不服输。

    像他这种人最大的坏处是:一旦意识到自己真的输了,就很难再爬起振作。

    三年前,瞒着老爷私自找薛离到后山枫林赌斗。

    那一次赌斗的结果是薛离的剑险些误伤了他的眼睛。

    不久之后,有人暗中向老爷告密,老爷事务缠身正感不顺的时候突然得知少爷的冲动行为,非常恼怒。

    于是少爷很快被叫到后山单独和老爷见面,老爷狠狠训斥了少爷一顿还额外给了几耳光,最终罚他关半月禁闭。

    本已赌斗失利的少爷怎能甘心受罚,心中满是委屈,却又实在不敢顶撞违抗,只得遵从老爷的处置。

    然而半月禁闭令少爷变得忧郁沉闷,并开始贪恋杯中物,渐渐在醉乡放纵形骸无法自拔。

    酒的好坏利弊在于度的把握。

    一旦酗酒过度,再强大的人也只能直直走向毁灭。

    面对这个意志日益消沉、走到哪里都似带着满身酒臭的青锋少主陈渊,薛离在紧张不安之余,又莫名感到了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哀。

    他一直想不通,一次他根本没在意的赌斗,一次看来很普通的失败挫折,竟将陈渊毁得这么彻底。

    “其实,”他试图从容地表达内心偶然产生的一点同情,自己也很奇怪自己还能同情一个人,而这个人恰恰是曾引起他无限嫉妒的少主子:“你不必这样活。”

    陈渊发狂地笑:“我该怎么活?像你一样,关在破屋里与世隔绝,没有人时才敢出来透透气?”

    他眼睛也射出了发狂的光:“你是条狗,我陈家的狗,永远没有尊严地活着,呵呵!你也配和我说怎么活?如果你知道怎么活,现在就该是个堂堂正正的人。”

    薛离不为所动。

    陈渊的这些话没有一个字能伤到他。

    事实上他在夜深时分的床上也经常对自己说类似的话。

    他改变不了命运,逃避不了自卑,所以只能装成麻木。

    他依然冷冷地看着陈渊,心里已不再紧张。

    这个一出娘胎就注定身份高贵的少爷,一懂事就胸怀大志备受瞩目的少爷,为什么偏偏经不起一次小小的失败挫折?

    人生的第一次失败挫折,他竟难以挺过去,莫非只因为他的身份太高贵?

    周围的目光都时刻聚焦着他的一举一动,他必须比普通人更在意自己的形象面子。

    但尽管他已在失败中消沉、挫折中沦落,周围的目光依然热烈地追随他,谁都不会为了那次小小的失败挫折就轻视他嘲笑他。

    而薛离虽是那次赌斗的赢家,周围的人却始终肆无忌惮地轻视他嘲笑他,仿佛对他的轻视嘲笑从一开始就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

    就算他在大庭广众下战胜了少爷千百次,人们还是一样看不起他,他与少爷同行时,人们还是会义无反顾地将目光齐齐关注到少爷身上。

    陈渊说的对,他甚至连活着都不配,又怎配评论别人的生命?

    “我确实是狗,阴沟里的臭狗,身上已沾满了血。”

    薛离只觉自己前所未有地坦然,坦然地说完这些话之后,他反倒轻松了许多。

    什么样的人生最轻松?现在他才明白是坦然。

    无论什么样的人生,要想改善,首先就得学会坦然面对。

    陈渊笑得嘴角在剧烈抽搐:“你知道那一次你为何能打赢我?”

    他表情严肃又疯狂地自问自答:“因为你杀过人,我却一身清白,所以我现在终于想通了,何必永远为那一次的失败挫折而堕落?”

    他咬牙接着道:“我要振作,我要证明,证明我还是我,还是这里的少主,还是家族的骄傲,而你一辈子只能做条狗。”

    薛离一动不动,呆站在亭子里,面无表情。

    他听凭陈渊对他肆意辱骂。

    他至少看得出陈渊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更醉得厉害。

    他也常醉,他懂醉人的痛苦。

    他早已习惯了辱骂,早已习惯了痛苦,而陈渊才刚刚开始,不仅是痛苦,还有悲哀,这些同样只因陈渊高贵的身份。

    高贵的身份令痛苦悲哀一开始就刻骨铭心。

    身份越高贵,痛苦越深,悲哀越浓。

    不知陈渊已辱骂了多久,反正再灵的耳朵也听不清他辱骂的内容,直到他全身一软,瘫倒下去,正倒在薛离的脚边。

    辱骂终于停止了?多年的委屈是否也一股脑儿发泄干净?

    薛离当然知道他的委屈。

    孩子似的委屈。

    冷冷地俯视着他,薛离的全身更麻木了。

    有些时候,一个人的麻木并非因为自己,而是因为见证了别人的悲哀。

    他永远无法体会陈渊的悲哀,但从陈渊的悲哀中,他重新深思了自己的悲哀,能应付得比以前要从容了些。

    天在飘雨,谁在梦中落泪?

    薛离已走出八角亭,像个妥协的野鬼。

    陈渊仍瘫倒在亭子里,嘴嚅动着念念有词。

    薛离刚走到小桥中央又折返回来,将陈渊搀扶到亭栏前的长椅上。

    陈渊睁了睁满布血丝的醉眼,望了望薛离,含糊地嚷道:“别管我,你走,快走,快从我眼前消失。”

    “我会走,你放心。”薛离小声回应着:“过不久,你就不用再见到我了,不用再因我而作践自己,我没有对不起你,但我也并不是真的无情。”

    薛离说罢转身就走,走得不快不慢,走在细雨纷纷的小桥上,走着走着,眼睛又看见了江南烟雨中,一个少女向他迎面微笑,嫣然动人,脉脉含情。

    我还有机会回江南与她重逢么?

    但我终究已做了杀手。

    杀手能有爱情么?

    没有人愿意亲近杀手,关心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