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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诊断报告上写着病症的具体表现是焦虑和抑郁相交替,由于最近我能清楚地感觉到抑郁已经提刀上门取我狗命了,再加上我整体生理状态都非常糟糕,于是做了大概半个月的思想准备,终于去医生那里去开了药。

    还是那个熟悉的医生,我没指望他记得我,但他看就诊记录的时候说噢,是你啊。

    我顿时很尴尬,说哎,您好。

    他倒也不是很介意,只是说你这次不要再逃跑啦。

    真可爱一叔叔,于是我不是很紧张了,我说我倒是想跑,也跑不掉了。

    他也乐了,说小姑娘你还挺好玩。

    我所有技能中嘴炮点得最高,其次是苦中作乐,这点骚话我信手拈来,很轻松自在了。他和我说了一些关于服用药物的禁忌事项,并且给我打了一份医嘱出来,大概是怕我第一次吃药副作用太大或者嗑药过量在家里挂掉。

    我心说至于吗。

    然后第二天下午我是爬着下床的。

    操,我很昏厥,我和陆星嘉说我怀疑我吸毒了,陆星嘉笑着说没事,一开始都是这样的。我点点头,又觉得哪里不对:“你妈的,你到底背着我干了多少事?”

    “……替你查了查资料。”

    唉,陆星嘉,绝世好男人,打着灯笼都难找。我昏乎乎地在想我可能该给陆星嘉征婚了,他以后要找的人一定他妈的得过我这关,谁再辜负他,老子立刻提刀出征。

    这些药的后劲真的很大,我连着一个礼拜才感觉稍微适应了那么一点点——也只是一点点。甚至由于副作用,我连去咨询的状态也全无了,我俩交流全靠微信聊天,她知道我开始吃药之后给了我一些指导性意见,我说行,等我下次去找你再详谈。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我在家里待的这段时间里,联系列表就只剩陆星嘉和咨询师,秋历今年也去了时装周活动,没空找我。我开始吃药之后他才从欧洲回来,大概是还有后续的工作要忙,我俩也没见面,他就微信问候了我几句,这么一想我俩的感情还怪虚伪的。

    秋历作为所有人里第一个察觉到我应该去看病的人,我也没有对他隐瞒我的情况,但也没有让他了解得太详细。他还有一些后续工作要忙,所以等到我差不多适应了药性我俩才约出去见了面。

    他和我谈时装周的事,抱怨我没去,他一个人压力太大快要崩溃了。我问摄影部的弟弟妹妹没和你去吗,他说去了俩,但一个能打的都没有,不如我们阿肖啊,一个能当十个用,妇女能顶半边天,革命家的醒世恒言是真的。

    我好想笑,但又觉得他变着法地嘲讽我,要不是一杯咖啡四十块,我立刻泼他脸上。

    他抱怨之后又和我聊了聊其他模特的事,我认识不认识的都有,但我听到最后都没听到蓝山的名字,想了想,虽然有些迟疑,但还是问出口:

    “蓝山没去吗?”

    “蓝山?蓝山辞职了。”秋历一拍脑袋,“我最近太忙了,这事没来得及和你说。我以为陆星嘉能和你说——哦对,妈的,忘了他远走高飞了。”

    我一怔:“辞职了?”

    “嗯,半个月前的事。”

    我算了算,大概是飞光之后的事。

    我有些懵,心说不至于吧。一是因为蓝山确实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二是我和蓝山处着的时候也没瞧出来她有任何转行的情绪或者本领,她离开得这么突然,搞得我现在很摸不着头脑。

    秋历说她的签约都是三年的短约,别人的都是五年起,大概是她自己早有安排吧。

    然后他问我知道她什么情况吗。

    我摇摇头,说:“我什么也不知道。”

    因为蓝山,从来什么都不和我说。

    蓝山消失得这么突兀,像一滴水消失在水里,我惊觉我的朋友圈里一个和蓝山相识的人都没有,反而是我去问了别人之后,大家都来反问我说“你不知道吗”,这样就很好笑了,在所有人眼里我和蓝山都是灵魂伴侣一样的关系,嗑cp一样地盼着我和蓝山好,实际上我和蓝山只是真情实感地营业过罢了,说到底谁都没走进谁的心。

    我曾经还算明确地觉得我已经不爱蓝山了,但我还是会想起她。尤其是在她毫无下落的情况,就更令人担心了,我一边找人了解消息,一边安慰自己:蓝山可能只是去国外旅游或者找她爹去了。然后我又转念一想蓝山对她爹的态度,得,我想太多了。

    季节渐渐接近春的尾声,原本应该逐渐热起来的,天气仍然还在十几度徘徊,真他妈奇怪。我一整个冬天都没梦到过小花,她大概是冬眠去了,但最近又开始频频见到她,我说你是冬眠结束了吗,她不回话,就只是盘在我的腿上,很安静地躺着,像从来不会说话那样。

    小花从一开始对我剑拔弩张到现在的温柔和善,像是换了个人,不是,换了条蛇一样奇怪。我有为了她去找周公解梦的网站,跳出来第一条说我性.生活不美满,我当场就给关了。

    妈的,气死老子。

    这之后我就只是随缘地和她相处,从我们和解之后梦里就总是晴天了,太阳照着,她躺在我腿上睡觉,于是我梦里也总在想,这算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吗,可究竟为什么。

    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知道蓝山辞职这件事约一个星期之后,梦里的场景和旧时如出一辙,但这次不同的是她没有再安详地睡在我膝上,而是缠着我的手臂一言不发。我虽然和她是老朋友了,本性还是很怕蛇,她这样歪歪曲曲地黏着我不放,我反而会感觉很阴森恐怖,于是想把她甩开,但梦里小花缠着我越来越紧,我几乎要叫出来,伸手去拨开她的时候发现她整个身子完全僵硬了,我一愣,再去摸的时候,那里什么都没有了。

    我被活生生吓醒了。

    我至少缓了整整一分钟才意识到我在干什么,再去摸小花待过的那只手臂,完全是被我压麻了才丧失知觉,无语。

    我又气又想笑,一看表已经接近十二点了,打算起来弄点东西吃。然后点开手机一看有三个未接来电。我刚睡醒,有些懵,还在辨认这个陌生号码是不是我忘记存的某个朋友,屏幕就跳了跳,它再次打过来了。

    我接起来,准备下床,听到那边在问:

    “您好。您认识蓝山吗?”

    我的人生如果是一座雪山,那么接到这个电话之后应该就是全球气候变暖的开端,每一秒过去就升温十度,我不知道它的崩塌是应该以融化还是以雪崩的方式开始,可能两者都有,这样雪落下的时候也会下雨,还挺浪漫的。

    但我除了至死的浪漫,还有雪融之后无尽坚硬和不可穿透的冰川。

    我从接到那个电话之后整个人都非常冰凉,我麻木地刷牙洗漱换衣服出门,甚至我知道我这个状态完全开不了车所以还打了个车去警察局,现在想起来可能人类的所有行为都只是无意识再现,我只是个负责实行命令的载体,不配去思考。

    但说实在我也的确不能思考,尤其是在面对一个死讯。

    他们找我来目的很简单,让我认人——我挺难受的,我说不出那个字,它会明确我现在和蓝山之间最大的区别,我做不到。

    他们调查了蓝山这半年来的经济情况,有确实的证据表明蓝山在《空空》的拍摄地附近买了一栋小别墅,在两个多月以前,也就是拍完这套图之后没几天。这事除了她自己谁也不知道,包括我。

    在这之后她被人发现,身边只有一盆烧尽的炭火。

    在讲这些情况的过程中我完全记不起来自己是什么反应,只知道警察一直在反反复复地提醒我不要走神,一个调查报告至少和我讲了一个小时,最后他们说调查了蓝山所有的个人物品和人际关系,已经排除了他杀的情况。

    我点一点头,什么都没说。

    “她的家人我们已经联系了,只有她父亲一个人是吧?”

    “叔叔在国外,恐怕需要一点时间才能赶过来。”

    “但还是要走确认关系的流程,请问你是她的——?”

    我愣了好一会,说:“朋友。”

    我又咀嚼了这俩字好久,艰难地重复了一次:“……很好的朋友。”

    事后想起来这事其实讲起来很苦情,蓝山和我说过她父亲可能没办法接受自己喜欢女人这种事,可她一点也不在意。但我在意,连带着此时此刻我去见她这一面,都不能有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

    讲起来好心酸喔。

    阿sir带我去另一栋楼的小房间里时腰带上挂着那串钥匙总是叮当响,以至于我以后再也没办法听到钥匙在狭小空间里回响的声音,对我来说那就是一个非常阴冷的信号。我在走那条路的时候忽然找到了当初和陆星嘉去看医生时的那种心悸和恐慌,可我现在往身后看去空无一人,陆星嘉在国外,这个点他在睡觉,我身边已经没有人了。

    我想摸出手机,至少给他发一条信息也好。但我刚摸出来,大叔已经给我开门了。他让我站在门外等一会,一分钟之后才把我叫进去。我咽了咽口水,手在衣襟上磨蹭了好几次,全是汗。阿sir对我好有耐心,他说第一次见,你可能会有点怕。

    我摇摇头,其实我没什么感觉,就是觉得有些荒唐。

    我在门外深呼吸一口气,我一点都不想嗅到门里的气味。但实际上这些工作都是徒劳的,因为我看到蓝山躺在那里的时候,就又觉得很荒唐了。这样的荒唐是非常窒息的,以至于后来警察问我什么问题,我完全是凭着自主意识在回答。

    我直勾勾地盯着蓝山看,除了面色苍白,她还是好漂亮。

    我把她认认真真地打量了一次,她裸露出来的皮肤和脸一样苍白得像石膏,很适合用来作画,然而我的确看到了一点与众不同的颜料——

    我指着她的脚踝,说:

    “不好意思,您可以让我看看这里吗?”

    他把笔记本放进内袋,伸手去把那里的白布揭开:

    “这个姑娘啊,有一个正红色的纹身呢。”

    我说嗯。

    我停一停,又说,我认识它。

    之后我向警方提出了认领蓝山个人物品的请求,这些东西本应该是移交给直系家属的,但蓝山情况特殊,一是家属身在国外,二是他们在走访过程中大概是发现了我和蓝山关系特殊,只是没和我挑明,所以最终经过商量又打电话联系了蓝山父亲,他同意我先带走,到时候再交给他。

    蓝山父亲在电话里和我说:“阿蓝这个孩子没什么朋友,她的东西请麻烦你先保管着吧。”

    我说好。

    回家之后我把那些东西放了整整一天一夜没去碰它们,我在床上躺了一天,起来的时候还是很恍惚,今晚我的梦里没有小花,只有无穷无尽的黑暗。我醒来时坐在床上忽然就醒悟了:她陪我晒了那么久的太阳,如今走了,的确是该日落了。

    我起来吃了点东西,翻开蓝山的日记本和手机,密码我都知道,查起来也不困难,但没什么好看的,非常普通平常,微信里还有辞职之后和经纪人寥寥几句的聊天,消息最多的是微信支付和运动,唯一置顶的还是我的名字,我们的对话停留好久以前。

    我想起和她说这些话的时候,那天还在下着雪。

    我还在惆怅蓝山的手机什么信息都没有,这样叫我怎么相信她是自杀嘛。但又转念一想蓝山只有一部手机,工作时要经无数人的手,是我的话也不会轻易留下信息的。于是我去翻开蓝山的笔记本,封面和扉页之间夹着两张洗出来的照片,两张都是她拍的脚踝,但我分得清哪张是口红画的,哪张是的的确确纹上去的。

    后者看得出来伤口流过血结过痂,疼痛得更真实鲜活。

    我静静地看了一会,把它们翻过来,各写着一个字,我的单字。

    舟舟。

    在这样无济于事的事后回忆里她连我的姓氏也不叫,也不知道是习以为常了过去的亲昵还是根本就动情太深,可惜无论是哪个选项我都再也听不到她亲口回答了。后来蓝山父亲回来在国内办了她的葬礼,墓地选在外婆身边——但说实在也不是叔叔或者我选的,因为我们从墓地管理员那里得知,蓝山在很早之前就买好了两块连在一起的墓地。

    我又一次沉默了。

    清明过后仍然还是小雨纷纷的季节,我默默着陪叔叔完成一切事宜,这其中最一言难尽的是叔叔从她所有的照片里挑来做遗像的照片还是我拍的——在那盏温柔的小红灯下,我说你不用勉强自己,于是蓝山真的没有再强颜欢笑。

    我拍完之后对着这张照片看了很久,最后叔叔说这张她没有笑,会不会不太好。我摇摇头,轻轻说:“蓝山本来也不是很爱笑啊。”

    于是最后还是用了这张照片。蓝山的葬礼很小,只有她几个普通朋友来参加,秋历也来陪我,最后我们去到墓园,他站在我身边打着一把黑伞,很忧虑地说:

    “阿肖,你和我说过的,你放下了。”

    是吗,原来我真的这样讲过啊。我觉得我当时说这句话的时候肯定非常的真情实感,但那个时候的感情也不会影响我现在的状态,我现在自己在想什么,连自己都完全弄不明白了。

    人是会变的,也是不会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