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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第二人生

    裴欢一个人坐在旁边的椅子上,饮水机就在楼道另一头,但她连起身走过去的力气都没了。连续几天出逃带来的担心,笙笙突然发病的紧张再加上疲惫,让她一安静下来整个人都像散了架。

    她犹豫着想休息五分钟就去倒杯水,今天她不敢离开笙笙,连下楼买饭的时间也没有,反正急得没时间觉得饿了,先忍过去,等到明天笙笙能进病房里就能好一点。

    她正这么想着,沈铭又抱了什么东西来找她。裴欢看了眼时间,都过九点了,楼道两侧的病人大都睡了,家属们也都不说话,坐在一边看报纸。

    她轻声示意他过来坐,沈铭总算在他那件睡衣外边披上外套了,顺手递给裴欢一份盒饭,四四方方的三素一荤,还带着热气。他小声笑着说:“对街小超市买来的,我每天晚上陪床都只能吃这个,正好给你带了一份。”

    他坐在裴欢身边,看她拿着盒饭不动,又有点不好意思说:“呃……你是不是吃不惯啊?你们明星可不一样,要不……”

    裴欢打断他:“不是,我不是什么明星,那就是个工作。”她打开盒饭盖子,一阵一阵香气涌上来,这才发现自己实在是饿过劲了,瞬间难过得说不出话,好半天才又和沈铭说,“谢谢你,真的。”

    她拿着筷子和他一起坐在墙边吃饭,热腾腾的东西吃下去人总算有点力气了,她去给两人都接了一杯热咖啡,拿在手里,暖暖的舒服很多。

    沈铭看看笙笙,又看了看裴欢,压低声音和她聊天,说:“孩子像你,肯定是你女儿……八卦杂志真不靠谱,还说你嫁入豪门了呢。”

    裴欢笑着摇头说:“别信那些了,你看我就是个普通人,要不是你,今天我真不知道怎么办。”

    沈铭似乎一直想问,但怕她不好说,支吾半天说:“我就是好奇,哎,想问问……孩子的爸爸呢?怎么就你一个人带着她来了,而且你不是住在沐城吗?”

    裴欢盯着咖啡沉默,不说话。沈铭就紧张了,赶紧摆手:“对不起啊,我没别的意思,要是隐私就算了。”

    她叹气,停了一会儿摇头说:“这是我女儿,我带她一路开车来的,刚到她就发病了,没办法……之后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那你不会再回去工作了吗?”

    “不了,走一步算一步,孩子经不起折腾,暂时就先留在叶城这里吧,之后想办法去找个住处,再随便找份普通工作。”裴欢说着说着像是想开了,看沈铭目瞪口呆的样子,笑着拍他,“好了,别老觉得我是个什么明星了,我没有家,也没有父母,就这么一个女儿相依为命,之后还得想办法过日子,现在交完住院押金之后剩的钱,估计都不够我租房子了。”

    她摊手示意她真的连普通人都比不上,正好看到笙笙翻身,她过去给她重新盖好被子,沈铭坐在椅子上欲言又止,等到她坐回来才嗫嚅着说:“那个……其实我家里有地方,但可能不太合适……如果你之后实在没办法,可以先和孩子住到我那边。”

    裴欢没接话,这人呆呆的确实没什么心眼,她还不至于怀疑他另有所图,但毕竟萍水相逢,她想了想摇头说:“不用,你已经帮我这么多,我都不知道怎么答谢你。”

    沈铭慌忙摆手,又小声说:“我真的不是坏人,不信你去问问,医院里的人都认识我妈。我家就在红叶街,哦,你不知道,这里路口左转,再过去两个红绿灯就是了,离第二医院很近啊,就十分钟的路。我爸留下来的小阁楼,我们后来在一层开了个书店,也没什么生意,瞎盯着玩而已……楼上二层三层都能住,就我和我妈。她还总是住院,几乎全空着了。”

    “那你怎么不租出去?我看这里算市区,不错的位置,叶城房价这么高,应该能租出不错的价位。”

    沈铭有点无奈,指指楼上说:“你没照顾过老年痴呆的病人,住院费多贵呢,如果情况好一点,我还是接她回去住的,但她一会儿明白一会儿不明白。我试过租了几个月,房客都被她骂走了,她糊涂起来什么事都闹,人家花钱租房子,谁受得了啊。就为这个……我女朋友都跟我吹了。”

    裴欢觉得他也不容易,安慰他说:“你很孝顺,你妈妈心里肯定明白。”

    他又习惯性地挠头,准备上楼去,临走让她再想想,如果能接受的话可以和他说:“反正我妈最近都得住院,我平常守在这里,店里缺人,家里也空着。”

    裴欢答应下来说再想想,她一个人靠着墙边闭上眼休息一会儿。不知道过了多久,笙笙突然轻声喊她。她一下就坐起来了,急忙过去看她脸色:“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孩子摇头,又伸手要抱她。她低下身,让笙笙贴着她的脸。

    笙笙小声地说:“妈妈是不是没有地方睡觉,来笙笙床上睡好不好?”

    裴欢眼泪一下就涌出来,可是不敢让孩子看见,她抬手抹了,拍着她安慰:“笙笙是妈妈的宝贝,妈妈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只要宝贝健健康康的。”

    笙笙小声呜咽,抱着她的脖子使劲怪自己生病不好,说都是她的错。裴欢忍着眼泪,告诉她什么都不用怕,只要她好好休息养病:“听话,先睡觉,别让我担心,好不好?”

    她一直拍着她,终于看笙笙闭上眼,伸手给她擦干眼泪,轻声说:“以后我们都不能哭。”

    这是人必须经历的成长,退去虚名浮华之后,必须要面对生活。

    裴欢走到如今并不怪谁,她到底还是兰坊中长大的人,事到如今她再回忆,虽然讽刺,但她不得不承认,华绍亭教会了她那么多事,那些成为强者所必经的一切,让她在最不好的时候都能咬牙熬过去,让她知道人必须坚强地活。

    她其实累到闭上眼就能浑浑噩噩睡过去,但必须守着笙笙。

    她有她的坚持,放弃的人才是弱者,兰坊里什么人都有,唯独没有弱者。

    一个星期之后,裴欢带笙笙出院。孩子的病基本检查清楚,保守治疗的意义不大,尽量维持让她不要再发病,其余的事就是准备之后要进行手术了。

    裴欢以前没考虑过钱的事,到了叶城,她一个人带着孩子,终究明白什么事都要用钱。尤其做手术除了她们的意愿,还有手术费的问题。

    她从未想过自己有天会为了五万块钱发愁,但这确实是事实,人的起起落落没法预料。

    沈铭看她着急,只好先劝:“先在叶城安顿下来再说,总会有办法。”

    她也只能这样了,给笙笙穿好外衣带她走。街道上人来人往喜气洋洋,商场里都放着拜年的音乐,马上就要除夕,起码先过了这个春节再说。

    裴欢在笙笙出院前就考虑过好几天,形势逼人,她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最后还是决定接受沈铭的帮助,暂时先住到他家,毕竟他家离医院近,什么都方便。裴欢和他约定好:“我白天可以帮你看店,当做是房租。”

    沈铭很高兴,回去收拾了一下。他和妈妈的房间原本在二层,他就把三层的房间打扫出来给裴欢和笙笙住。

    裴欢抱着笙笙,跟他一路走过去,果然十分钟的路程就到了,临街的一栋老式小阁楼,虽然很旧,空间也小,但很有生活气息。

    一层是个小书店,顺着木头楼梯向上走就是住的地方,家里人的东西放得满满的,一看就是普通人家,格外温馨。

    她心里莫名暖暖的,看了看房间和沈铭说:“真羡慕你。”

    他还在不好意思,顺手收拾东西说:“房子太旧了,有什么羡慕的?你就别笑我啦,你是见过豪宅的人,暂时艰难而已。”

    裴欢被他逗笑了,想想过去。兰坊有太多历史,所有的一切都被时光磨出厚重感,虽然那是她长大的地方,但回忆里那条街总是幽幽暗暗。然后就是南楼,蒋家名门望族,闹市之中藏着深宅大院。那六年里,她在南楼做一个规规矩矩的女主人,只有她自己明白,冷暖自知。那些华丽的水晶灯,到了夜里还是一样毫无用处。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沈铭这么普通的人家,简单自由的生活环境,她没来由地一阵艳羡。

    裴欢把笙笙安顿好,推开窗户向楼下看,叶城的街道上人也很多,尤其要过年了,入眼都是灯笼福字。她心情不错,刚好沈铭说他妈妈很讲究习俗,要去买春联和剪纸。

    “我和你去吧。远吗?”

    “不远,就在后边,有个市场卖这些的。”

    裴欢怕人多,决定让笙笙留在家里,给她打开电视看。笙笙特别听话,她也放心,于是穿上外衣和沈铭一起出去走走。

    他们顺着街道散步,裴欢当时开来的那辆车是蒋家的,目标太明显,为了防止被人查出来,她只好把车停在市区另一端的露天车库里,不敢再去动。

    叶城是靠海的城市,所以空气明显比沐城要湿润很多,时间一长人的皮肤都变好了。裴欢深深吸了口气,向四周看看说:“果然是经济中心啊,我们那里只是比较有历史而已。”

    沈铭有点向往:“唉,我长这么大还没去过沐城呢。”

    “没什么可逛的,我想想……有座城楼,还有几条特别老的街保留下来了,其他的也都差不多吧。”裴欢这几天已经不戴墨镜了,只围一条长围巾,挡住一部分脸,没人再认出来。娱乐圈就是个吃青春饭的地方,新人层出不穷,女艺人更是想尽办法博曝光率。她一个要过气的小明星,停止工作离开,没几个月就彻底被人淡忘了。

    如今的裴欢不化妆走在路上,谁也不会去特别注意。她从此就要淡入人群之中,只做个普普通通的单身妈妈,独自一人带着孩子。

    叶城的夜景极其好看,他们出来的时候赶上黄昏时分,太阳还没完全落山,但是路灯都亮起来了,整座城市霓虹初起,渐渐蜿蜒出无数条金色的脉络。

    沈铭带着她抄近路,拐进一条小巷子,路虽然很窄,但是很热闹,两侧还有推着车的小商贩。他们经过卖水果的摊子,裴欢去给笙笙挑橘子,她买完塞给沈铭先吃,最后她和沈铭一人一个,边剥边走。

    裴欢看他又开始紧张,笑他:“你不让我谢你,那你也别在我面前这么见外,就当是朋友,紧张什么?”

    沈铭特别高兴,一口吃掉半个橘子说:“你你你……你不懂,你一直是我心目中的女神啊!”

    裴欢乐得直不起腰,从来没想过这种称号也能扣在自己身上,捂着围巾做了个特别丑的鬼脸说:“那这样呢?还女神吗?你看我不化妆多难看啊!”

    她有时候都忍受不了自己,这段时间留守在医院,邋遢程度让人目不忍视。

    沈铭满嘴都是橘子,傻呆呆地看着她,突然咽下去,差点噎着,他特肯定地说:“好看,真的好看,我觉得你不化妆也好看!”

    裴欢不和他闹了,一路往前走:“好看不好看都是过去的事了。”

    沈铭追过去带路,沿途又买了点水果带给妈妈,裴欢帮着他挑。

    家长里短的环境里,两人有一搭无一搭地聊天,他问她:“一看你就是着急出来的,什么都没带,一会儿去超市看看吧?我这还有钱,正好我也要买东西。”

    裴欢示意他不用:“我自己买就行了。”

    两人又去市场里挑了一副大红的春联和剪纸。沈铭说笙笙喜欢路上的灯笼,又给她买了两个带回去。

    最后两人去超市买了生活必需品,回到家里的时候,笙笙已经趴在沙发上睡着了。

    裴欢把她抱起来,怕她着凉,摸了摸她的小手,还好是暖呼呼的。她心里一阵柔软,亲亲孩子。笙笙揉着眼睛醒过来,扑到她怀里撒娇。

    她给笙笙看大红灯笼,孩子果然特别喜欢,蹦下地举着玩。灯笼是传统老式的纸灯笼,笙笙想要点亮,需要放上一小截蜡烛。沈铭和裴欢只好去楼下找,拿来给孩子弄好,又帮她点上。三个人聚在一起看灯笼,有说有笑,小阁楼里总算有点过年的气氛了。

    街上突然响起一阵鞭炮声,笙笙先是吓了一跳,随后笑了,举起灯笼趴在窗口往下看:“妈妈!沈叔叔!快来看!”

    一千响的鞭炮噼里啪啦炸开,大家纷纷捂住耳朵。裴欢抱紧笙笙,小孩觉得好玩一直跟着叫,裴欢怕她太激动发病,哄了一会儿,把窗户关上,终于不再那么吵,她抱着她继续看。

    以前笙笙还留在惠生的时候,每到过年的时候裴欢也会去陪她,但是孤儿院里再热闹也比不上外边,今年她明显特别高兴。

    要不是沈铭,她们母女现在只能找个小旅馆暂时栖身,哪还有心思过春节。

    裴欢感激他,回身却看到沈铭正铺开春联准备出去贴。裴欢把笙笙放下来,让她自己拿着灯笼玩,然后过去帮忙。

    门口聚了很多人在放鞭炮,还有礼花,嗖的一声蹿上天,满城绚烂。

    裴欢捂着耳朵,她跺脚离远一点看看,门边上大红的春联很快贴好,家家户户都在做同样的事。

    两座城,同样的春节。

    马上就是除夕,兰坊里也都开始放炮。

    家里有孩子的院子都热闹起来,全都带出来玩,这条街平常神神秘秘的,每年只有到这时候才显得格外生动。

    唯独最里边的海棠阁,比平日更安静。

    顾琳守着院子,陈峰不见人影,只有他弟弟陈屿,也都二十多岁的人了,还和两个小孩一起闹,没心没肺地拿二踢脚过来招呼她,被顾琳骂跑了。

    有人搬了烟花跑过去,路过海棠阁门口看见她,都觉得好奇:“大堂主,不跟我们玩玩去?”

    “今天还有事。”

    人渐渐都走了,长廊左右恢复平静,顾琳回身往院子里看,隋远他们还是没出来。

    大家都热热闹闹地贴春联准备过节了,华先生却悄无声息地在里边做眼部手术。

    又过了一个小时,眼科医生出来,紧接着隋远也出来了,几个人脸色都不好。

    顾琳过去拉着隋远问:“怎么样?”

    “不行,他左眼视力估计无法恢复。我们尽力了,但当时是子弹造成的外伤,时间长了累及黄斑区,不好恢复。”

    两人彼此无话,海棠阁里的气氛让人觉得格外压抑。而不远处完全就是另一番天地了,街上传来一阵一阵的鞭炮声,热热闹闹。

    顾琳说:“我进去看看他。”

    隋远拦下她:“算了,华先生不需要人安慰。”

    “不是安慰,是要过节了,总得问一声除夕怎么过。”

    隋远往外看,孩子们聚在一起开始放礼花,五颜六色,照亮了半边天。

    他拉着顾琳往外走,低声说:“他哪还有心思过节。”

    顾琳在冷风里守了这么久,知道这个结果心里也不舒服。她没空和他争,被他拉着走,低声问他:“隋远?”

    他叹气说:“看里边那位我就觉得,人活着真没意思。你说他好不容易和命争和人斗都赢了,算计到如今,什么都有了又能怎么样?”他忽然握紧顾琳的手,“我比他幸运多了,喜欢的人还能和我一起过年。顾琳,我有话和你说。”

    她看他的表情哪能不懂,故意冷下脸推开他:“隋远,别说不该说的,都是兰坊里的人,各有各的位置,照顾好先生最重要。”

    隋远不知道今天受了什么刺激,看见华先生的样子心里不好受,这注定又是一个冷冷清清的春节,和过去那些年一样。

    他们都不知道华先生这次要等几个六年,而他还能等几个六年?

    这些连隋远都无法保证,所以他觉得有些话,要说就一定要说明白,否则很可能将来想说的时候,物是人非,再也没有机会了。

    顾琳走得飞快,隋远还是追了上去,他挡在她面前,拿出全部勇气和她说:“顾琳,我是真的喜欢你。”

    除夕那天沐城的温度总算有所回升。

    华绍亭眼睛上还挡着纱布,但心情还不错,他一直带着笑站在窗边,从顾琳进来开始,就一直看她。

    终于,大堂主绷不住了,和他说:“华先生有话就说吧。”

    华绍亭摇头:“不敢,怕隋大夫杀人灭口,我的命在他手里。”

    顾琳低头不说话。

    华绍亭冲她招手,她走过去,他就上下看看她,忽然说:“不怪我,是陈屿那个没脑子的,大清早见人就说,昨晚看到你和隋远一起回去。”

    顾琳气得发誓要把那家伙碎尸万段,嘴上还特别平静地回答:“先生别听那浑蛋胡说八道。”

    “嗯,我没别的事。”华绍亭示意她别紧张,然后又说,“就想问问,后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