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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当退则退

    华绍亭的左眼似乎已经看不清东西,她知道都是她当时那一枪造成的,她看见他眉上那道疤,伸手要去碰,他抓着她的手不让她动。

    裴欢忽然想起隋远说,华绍亭冲进医院之后,看到那个场面大病一场。她没法想象他当时的心情,他是这世界上最看不得她受苦的人,一点都不行。她一直都明白这一点,所以有恃无恐。她曾经无数次地想过,他对她这么好,也许连她父母都做不到。

    曾经万人艳羡,非要血泪相见。用六年时间换来两败俱伤,她甚至差点杀了他。

    裴欢千言万语再也说不出来,抱着他的脖子无声无息地哭。

    华绍亭担心她再这么哭下去身体都要受不了,伸手蹭她的眼泪说:“好了,听话,我们去看看笙笙好不好?别哭了……都做妈妈的人了。”

    裴欢勉强恢复平静,拿纸擦干净脸上狼狈的样子。

    大门外突然有人说话:“华先生?”

    华绍亭眼都不抬,轻声说:“进来。”

    顾琳推开门,她身后是一层又一层暗色的纱幔,透出金色的灯光,幽邃莫测。她带着笑意走过来,看了看裴欢,最终才恭敬地低下头,转向华绍亭一字一句地说:“先生,沈铭已经被处理掉了,不用担心。”

    “我说过让你动他了吗?”华绍亭没想到她会这么做,厉声说,“跪下!”

    顾琳立即跪在地毯上,低头解释:“我是为大家在叶城的安全考虑,事出突然。”

    裴欢听到噩耗,手里的纸巾掉了一地,嗓子都已经哭坏了,话也说不出来。她挣扎着站起身问她:“你把他……怎么了?”

    顾琳不看她,表情淡漠地说:“是他不识好歹,出去后就想报警。为了避免麻烦,就让他出了一场车祸。”

    华绍亭没时间再问顾琳,眼看裴欢情况不对,迅速拉住她的手。

    裴欢脑子里轰的一声炸开,什么声音都再也听不见。

    她不知道怎么找回那么大的力气,硬是推开了华绍亭。她冲过去捡起地上那把枪,对着顾琳就扣下扳机。

    顾琳飞快向旁边躲开,子弹几乎蹭着她的头发过去。

    华绍亭上来按下她的手腕,将人死死扣在怀里:“裴裴!你冷静点……裴裴!”

    裴欢哑着嗓子一个字也喊不出来,眼看这一出没有彩排的默剧,所有纯净都注定世所不容,徒劳留不住。

    汹涌而来的震惊和悲伤终于把她拖垮了。

    裴欢站也站不住,彻底晕了过去。

    那几天就像一场梦,后来裴欢在医院清醒过来,但不肯和任何人说话。

    她脑子里的意识是很明白的,还隐隐约约听见医生在外边说:“应激性障碍,裴小姐内心非常自责,心理压力过大,给她一段时间。”

    她知道自责也来不及了,很多事深究起来徒劳无功。她都清楚,但就是迈不过去。

    从早到晚,裴欢能看见周围的环境,也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她好像总是被圈在什么地方。直到第三天,隋远拉着笙笙进来,孩子静静望着她。她突然就想起几年前,笙笙刚满一岁,她被迫把她放到别人的怀里送走……那个画面,永生难忘。

    裴欢像是惊醒了一样,伸手就要抱她。

    隋远很犹豫,怕她太激动,试探性地问了几个问题。裴欢尽量平和地说:“好了,我知道你是谁。我真的没事了,让我抱抱她,行不行?”

    “妈妈。”笙笙扑到她身上,乖乖地张开手给她看,“隋叔叔说我现在没事,他一定会治好我的,会和其他小朋友一样。”

    她抱着女儿很久说不出话,好一会儿才捏捏她的小鼻子说:“我也没事了。”

    笙笙回头看了一眼隋远,又小声说:“他们都说妈妈病了,还有那个人……他是不是欺负妈妈?”她低头往裴欢怀里藏,“我害怕。”

    裴欢心里难受,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安慰她说:“别怕,不会有人欺负我们。”

    笙笙趴在裴欢怀里,小孩子温暖的体温终于让裴欢缓过来。她总算觉得自己周围有点真实感了。走到窗边往外看,正午的太阳很好,整座城市泛出浅黄色的光晕,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桃花都开了。

    裴欢问隋远:“这里是什么地方?”

    “叶城佑仁医院,华先生和唐家的人有来往,为了方便,请他们安排了这里。”

    裴欢点点头,把笙笙放下地,让她自己去桌子上找水果。隋远走过去陪着裴欢,她停了一会儿才问:“沈铭救过来了吗?”

    隋远诚实回答:“没有。”

    裴欢还是没能忍住,背过身捂住脸。

    隋远试图让她放松,但根本没有用,他劝了一会儿:“你放心,敬兰会负责他母亲的事,医院里请了专门的护工,以后所有医疗费用和生活上的事都有人负责,华先生还安排叶城的人为她养老送终。而且……老人那个病,也不知道儿子出事。”

    她极力控制:“说得容易!要不是沈铭,我和笙笙都活不到今天,可我竟然把他害死了!”

    隋远自知没法安慰,又和她说:“华先生已经让人把顾琳先带回兰坊了,他说等回去处置。”

    裴欢抬眼看着他说:“别劝我,我不会原谅顾琳,我知道她不想让我好过,但她凭什么拿人命当儿戏!这件事她早有预谋!”

    隋远沉默,过了一会儿才叹气:“我明白。”

    病房里的气氛僵持,忽然有人敲门,笙笙懂事地过去给人开门,高兴地叫起来:“唐叔叔好!”

    裴欢转过身看,进来的男人优雅而温和,摸摸笙笙的头,还给她带了糖果。她看着他,依稀觉得彼此见过,但多年前的事印象不深。裴欢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怎么称呼,隋远去和他打招呼,然后介绍了一下:“唐颂。”

    裴欢想起来了,笑笑说:“很久没见了,先谢谢四少在叶城多照顾。”她说完就转过身,实在没心情和人客套。

    唐氏家族在叶城无人不晓,老爷子当年有背景,家里也出过不少乱子,到如今只剩下唯一的孙子唐颂,实打实太子党一样的人物。只是唐颂脾气太好,裴欢态度冷淡,他也不觉得她失礼,好像什么尴尬的事他笑一笑都无所谓。

    笙笙从果篮里翻出一个苹果想要吃,隋远带她一起去洗。

    病房里一下变得很安静,裴欢只好勉强叙旧:“上次见面还是在沐城一起吃饭的时候……前一阵听说四少结婚了?”

    唐颂点点头,停了一下说:“我刚去见了华先生。”他走到窗边往外看了看,和裴欢继续说,“这家医院有很多故事,我和我太太也在这里惹过麻烦,不过……什么事都会过去的。”

    最后半句的声音放缓,意有所指。

    裴欢侧过脸说:“谢谢,我已经想开了。”

    “华先生有福气,女儿懂事,比我家那个听话多了。”唐颂笑了,他确实不是来开解裴欢的,停了一会儿才说,“我来是有两句话,作为朋友该说的话。但直接和华先生说不太好,一方面我算后辈了,没资历和先生谈这些,一方面观棋不语真君子……顾念多年交情,这一次我不做君子。”

    裴欢这才认认真真地重新打量他,这个男人教养非常好,站在这里没有一点架子。她几乎能想象到唐颂在一群人里也会是最安静的那一个。怎么看也看不出当年唐家内斗,他竟然会是最后的赢家。

    唐颂和她说:“三小姐应该劝劝他,物极必反,当退则退。”

    裴欢冷不丁被他说得一阵后怕,突然就问:“你觉得谁有问题?”

    唐颂摇头,帮她把窗户稍微打开一点说:“天气暖和了,带孩子出去走走吧。”他走到门口准备离开,很礼貌地劝她多休息,又补了一句,“这是华先生的极限,也是敬兰会的极限了。”

    裴欢一个人静了很久,临近黄昏日暮,终于走出病房。

    笙笙坐在她病房外的椅子上看漫画书,她换了一身特别好看的小衣服,欧式风格的蕾丝裙子和红色小鞋,一看就价格不菲,不知道是谁买来讨好她的。

    这孩子年纪小,是华先生的女儿。如今她坐在那里看书,角落里就必须有四五个人守着。

    裴欢总算能暂时放下唐颂那句话,走过去揉揉笙笙的头问:“谁买的书?”

    “唐叔叔,他说他家里也有小朋友,喜欢看这个。”

    “走吧,一会儿再看。”裴欢拉着她一起去休息室里找华绍亭。

    华先生正在和隋远说话。裴欢和孩子一进来,隋远就先离开了。

    笙笙见到华绍亭就害怕,拉着裴欢的手躲到她身后不出来。

    裴欢无奈:“乖,过来。”

    孩子怎么也不动,她只好把她抱起来,华绍亭叹了口气说:“算了,你别逼她。”

    裴欢住院这几天,笙笙死活不让他靠近。华绍亭最后干脆不见她,只让隋远帮忙带,不然笙笙就要哭。

    “你那天把她吓坏了。”裴欢哄她。笙笙低着头,好久才躲在裴欢怀里偷偷看华绍亭,过了一会儿,她好像觉得他也没那么可怕,小声问:“他不会欺负妈妈吗?”

    “不会。”裴欢把她抱过去给华绍亭。

    他看见她好看的小领子都乱了,伸手给她压平,他一动,笙笙回身就扑到裴欢怀里。

    “笙笙,听话,相信妈妈好不好?”她不让她撒娇了,摇头让她不许闹。又指指华绍亭哄她叫爸爸,可是笙笙不知道怎么了,遗传到裴欢的倔脾气,怎么哄也不肯开口。

    “好了,没事。她想叫什么都行,等她不害怕了再说。”他伸手把孩子抱过去。笙笙低头不看他,揪自己衣服上的小花。但小孩子注意力很分散,过了一会儿,她去拉华绍亭手腕上的珠子,觉得香香的一串很好玩,也不那么怕他了。

    华绍亭解下来给她,裴欢眼看劝不动,出去和隋远说准备出院,休息室里就剩下父女俩。

    他静静地看着他的小女儿,觉得自己到今天总算能松一口气了。

    作为敬兰会的主人,他这辈子活该有报应。所以老天让他等了这么多年,熬了这么多年,到他眼睛都看不清楚,没剩几口气的时候,才肯把孩子还给他。

    笙笙揪着他七位数的珠子甩来甩去,忽然回头说:“你为什么要欺负妈妈?别人的爸爸都不会欺负妈妈。”

    华绍亭笑,这是替裴欢兴师问罪来了。他试探性地抱紧她,轻声说:“我没有欺负她啊。”

    笙笙一心向着裴欢,噘起嘴说:“骗人,我都看见了。”她啪地把手串扔了,回身瞪着他说:“不许你欺负我妈妈!”

    她虽然还小,但也有想要保护的人。

    华绍亭看着她这张气鼓鼓的小脸瞬间想起了裴欢小时候,心里一下软得不成样子。孩子真是种奇妙的延续,他恨不得把全世界都捧到这小东西眼前来,只要她现在能高兴就好。

    他被她逗笑了,可是笙笙为了保护妈妈很认真,看他这样更不高兴,抬起小手去揪他的脸,让他不许笑,然后特别严肃地说:“你要是表现好,不再欺负我们,我就叫你爸爸,好不好?”

    她记得护工阿姨和她说,好孩子要讲道理,好孩子才能拿奖励。

    华绍亭这下很认真地点头:“好吧,我尽力。”

    裴欢刚好从外边进来,打开门就看见笙笙拍着华绍亭的脸,小大人似的在跟他说什么,然后传言里的华先生一脸妥协什么都答应。

    她不知道怎么有点想哭,好不容易忍下去,过去抱住孩子抱住他。多少辛酸,前后波折,总算等到了这一天,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华绍亭握住她的手,轻轻地说:“好了,没事,我在这里。”

    她闹、她疯、她闯祸、她被欺负,怪他、骗他、恨过他、想杀了他,但华绍亭从始至终都只和她说这一句,他还在这里,就什么事都没有。

    他们一行回沐城之前,裴欢最后去看了看沈铭的母亲。老人家的检查都做完了,脑血栓的病情不严重,精神也不错,只是还不认人。

    裴欢又给她做了一次馅儿里加蘑菇的包子,然后告诉她自己要走了,让老太太想吃什么都和护工说,找人去做,等之后有空来叶城,一定再来看她。

    老人似乎没听懂,只是拉着裴欢笑。

    裴欢看她这样就走不了,心里放不下,还是坚持要把老人一起带回沐城照顾。但老太太的家在这里,原本的主治医生和相熟的邻居街坊也都在这里,把她接走未必是好事。

    华绍亭和她说:“落叶归根,何况是老人家,不用强求。”

    最后随行的人实在看不下去,把裴欢劝走了。

    他们回到兰坊,陈峰迎在门口,一看裴欢带着笙笙下车,立刻就迎过来了,他的人都和他一样特别识眼色,一起改口叫她夫人。

    裴欢听不习惯:“你还是别这么叫我了。”

    “不行,这是规矩。”陈峰这话学得异常顺嘴,他又看向笙笙不知道叫什么好,恭恭敬敬地转向华绍亭请示:“华先生?”

    华绍亭想了一下。裴欢拦下他:“你别惯孩子,她还小呢,让大家都叫小名就行了。”

    于是他也同意。

    笙笙已经不躲着华绍亭了,被他抱着走也乖乖的。她懂事,很快就明白华绍亭对自己好,只是称呼上还是不肯松口。

    陈峰渐渐觉得纳闷:“孩子怎么不叫先生?”

    “这是觉得我表现不够好呢。”华绍亭笑着逗她。笙笙穿一件玫红色的小斗篷,就是不开口,一边拉着他的手,一边偷偷打量陈峰。

    陈峰立刻笑了,这位小祖宗的一双眼睛像极了华先生,他哪敢怠慢,买了一大堆东西给她玩。笙笙很懂事,什么也不挑,给什么就要什么,乖乖和他说“谢谢”。

    兰坊里上上下下的来人都想见她,可是华先生全给拦下了。

    “谁也不用来,心意我们领了。”

    这个孩子能不张扬就不张扬,他自己疼就好。做华先生的千金,有时候真不是什么好事。

    裴欢回了海棠阁,把自己的房间收拾出来给笙笙住,孩子折腾累了趴在床上就睡着了。华绍亭亲亲她的小脸,轻声和裴欢说:“隋远下个星期给她安排做手术,这个年纪最好,而且她的情况比我好多了,很容易恢复。裴裴……你放心。”

    裴欢点头,给孩子盖好被子跟他往外走,关上门才叹气:“她的事我已经不担心了。”

    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大衣也不用穿了。温度一上去,黑子也醒过来,孤零零地在浅池里盘着。华绍亭和她去院子里看它,让人拿养的白鼠来喂,黑子一口就吞下去。

    这种蛇身体颜色发浅,反而嘴里颜色全黑,捕食的时候看起来格外狰狞。

    黑子活跃起来,华绍亭心情似乎也好了不少。裴欢终究还是有话,但他率先开口说:“我知道你想劝我什么……让我再想想。”

    “为了孩子,你不能再一意孤行。”

    “我知道。”他让黑子自己慢慢消化那些食物,不去碰它。

    他和裴欢一起顺着长廊走,快到晚饭的时间,四下没有人,顾琳也被看守起来了,海棠阁里就显得更加安静。华绍亭靠着柱子,摸摸裴欢的脸颊说:“你看看,瘦了一大圈。”

    她心里沉甸甸的,压着那些年的酸,被他一句话说得往上翻。

    裴欢低声说:“叶城一点也不好。”看看他更小声地说,“出去了才知道,人还是要有个家。”

    华绍亭更放不开她,低头想吻她。她死活不让:“一会儿有人过来了。”

    他咬着她耳后笑:“有人怎么了?孩子都这么大了。”他停了停忽然说,“挑个日子去结婚吧。”

    裴欢的脸靠在他肩上,想想还是摇头:“不了。”她安慰地拍拍他的手说,“一张纸而已,没什么用。而且……我也没心情办,这么多年都这样了,不用走形式了。”

    华绍亭一点也不意外,过了一会儿才说:“总觉得对你不公平,要不是当年那件事,你二十岁就嫁给我了。”

    裴欢竟然没有一点欣喜和激动,想起自己年少的时候,那些羞于启齿的梦。她无数次想过嫁给华绍亭那一天该是什么样子,那时候她被他宠上天,关于婚礼,几乎用尽全部想象。

    可如今再想,果真什么都有定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