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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黑留着门

    杀了头也只碗大一个疤,许俊岭的年龄正是喝酒的时候。好酒,还有狗肉,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享用呢。许俊岭跟他喝完了铜壶里的半斤酒,雪菲说什么也不许喝了,他们便又说起金洞里的金子,直到电视屏幕上出现再见,他才端了雪菲分出的一盆炭火上了楼。

    淡淡的月光洒在红鱼岭的沟沟岔岔,把韩家的庄子仿佛融在一幅画里。许俊岭久久地注视着清冷而静谧的窗外,薄云在夜空流动,清辉的下弦月仿佛一个低头前行的旅人,弓部的轮廓清晰可见,弦部却一片迷朦。月半已过,盈满的玉轮匆匆地度过了大放光明的短暂时刻,迅速地亏损了。

    洞主韩军伟又何偿不是那下弦月呢。他两个洞里的矿石品位越来越低,矿脉也越来越细,甚至出现断续间隔现象。民工接二连三出现死亡,二狗子跑到红鱼岭的另一边,替加工提炼黄金的丈人卖力去了。韩军伟的一儿一女上学开销很大,雪菲在韩家扮演的佣人角色,而许俊岭在韩家地位的迅速攀升,会不会跟百忍叔、老石的死有关呢。喝酒中间,许俊岭看得出他有话要说,可最终没有说出。金子使他暴富,可并没有带给他更多的快乐。相反,他活得很累、很累,总有一种孤独陪伴着。对许俊岭工作的变动,大概是心灵某种空缺的填充,或者是对他的某种补偿,可显然不是后者。嘻,去他妈的,干着看吧。

    许俊岭又干起了挑水送饭的差事。民工们心存不满,说他是韩军伟的狗腿子,是工贼。管他怎么说,许俊岭自己心中有数。一天从后山挑满两瓮水,给民工送两趟饭,然后支应韩家的琐碎差事,就成了他的全部工作。

    一天下午,给民工送饭回来,雪菲火辣辣地看着他说,“俊岭,黑夜门留下。”不及他开口,她又气咻咻地说,“老不死又到城里相好的跟前去了。哼,哄我哩,我也给你戴顶绿帽子。”

    “偷情刺激,抓住可吃不消。”许俊岭放下饭桶担子和馍篮子,转身往脸盆里洗手。雪菲提过热水瓶往里掺了热水说,“我前天进城,买了男宝面霜和护手蛇油,你这会拿呢,还是黑夜捎来”

    “随便。”许俊岭仿佛给妻子说话似的,“把毛巾给我。”

    雪菲自从跟他有了房事后,多次流露出要私奔的想法,都被他婉转的回绝了。他觉得这样就很好,其实是不想放掉这个赚钱的营生。再说啦,他不会跟一个腰缠万贯的暴发户老婆去私奔。她给他钱,是因为他要了她的身子。她跟他好,是因为他给了她快乐和享受。

    雪菲从上房里取了条新手帕递许俊岭时,电话铃响了。她嘴里囔嚷嘟嘟地又去接电话了。洗罢手脸,他出了灶房正要上二楼去,雪菲喊住他说,“俊岭,老韩叫你去趟山下,给棺材店的钱老板传话,说是再订两付棺材。”

    “眼看着过年呀,咋又要订棺材哩,好像韩老板能算到啥时死人哩呢。”许俊岭点了支烟,抽着问雪菲,“哎,你老公是不是阎王爷跟前的催命判官我总觉得他阴气很重。既然能管民工们的生死,倒不如让他们过了年!”

    “去你的。”雪菲笑嘻嘻地走到他身边说,“想知道呀黑夜给你说。”说着,在他腰里狠狠拧了一把。

    去钱老板棺材店的路上,许俊岭的眼前不时晃动着堂叔百忍佝肩偻背不断咳嗽,以及老石张嘴睁眼僵着的情景。驮矿的毛驴,脖子下的铜铃叮铛、叮铛地回响在黄昏里,赶驴人悠闲却并不缓慢地跟在驴队的后面,思谋着一趟下来所赚的钱数。上次二狗子许愿,说是捂平了百忍叔的事,回来派我运矿。嘿,等我回来,他已跑到丈人家炼金去了。红鱼岭深居大山坳里,挖金的、运矿的、炼金的,却沸腾了一条条山沟,喧嚷了山脚的河道,就连棺材店也跟超市一样地热闹。

    “听说呀,挖三年矿,工钱不知道挣多少。但每人三万抚恤金,外加一副棺材是肯定的。”

    “为啥挖三年矿,就没命了得了要命的病啦,叫啥,尘肺病。”

    许俊岭刚踏进钱老板的棺材店,就见烟熏火燎地围着几个烤火人,旁边还放着个铜酒壶和一字儿六个铜酒杯。其中一个脸无血色,瘦骨嶙峋,喉结突出,约莫三十岁出头的汉子,提起酒壶像孩子撒尿似的转个弧线,冒着热气的酒就滴满了杯子。

    “喝。”另一位五十上下的男人,穿一件棕色皮夹壳,留一个杂色小平头,端着酒连喝两杯后一咂嘴道,“这狗日的烧酒就是暖胃里。刚才天舍说的恁病就根本治不好。”

    “现在科学发达到啥程度了,还有治不好的病哩。笑话嘛,谁不知道你这些当老板的舍不得花钱呀。一个人命价多少钱三万嘛,合同上写的。可要治好恁尘肺病,就须得十万、八万的。”脸无血色的汉子嘬嘬喝了两杯,又满上四杯说,“该你几个喝了。钱老板发了财,这酒是拿瓮装哩。”

    “你这张臭嘴啊,真是。”和蔼的棺材店钱老板开了口,“今天有些冷,你几个放开喝,酒算我的。”

    “钱老板,”许俊岭蹴在火旁伸手烤着火说,“我韩老板从城里传话,说是预订两副棺材。”

    “嗨,韩军伟这老滑头又要送谁上西天呀。”小平头有些五十步笑百步地说。

    “喝两盅,暖暖身子骨。”钱老板端了酒递过来,许俊岭接住喝了说,“我要上山了,话可带到啦。两副。”

    许俊岭早就怀疑民工们为金钱所诱惑,忽视了自身健康,只是不知道有了病的人,怎么大都死在意外的塌方上。迎面一股冷风刮来,吹得他打个喷嚏,然后就是一阵咳嗽。一口痰还没咯出来,身后火旁有人向他喊,“小伙子,留些神,小心韩军伟把你打发了。”

    另一个也接住说,“弄不好,恁小伙子是给自己订棺材哩。”又有人说,“可不,秦岭山里头的二娃,只知道挣钱哩,却不知道自己打洞那天起,就注定要当棺材瓤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