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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那,”四海更加感激,“你一定使了不少银子。”

老水手凝视他,“我出海那年,只比你大一岁。”

“你妈可有不舍得你?”

“倒底是孩子,口口声声妈妈,那牛家乡闹饥荒,我由我爹送给一个行船的叔怕。”

“你……不挂念家人?”

“统统不记得了,”老水手搔搔头,“人家说,月是故乡圆,我也不觉得,总要活得下去,才会抬头看明月,你说是不是四海。”

四海侧然。

老水手忽然抬起头来,他的双目闪出亮光,声音滋润,“只除了一个人。”

“谁?”

“我的小表妹,本来是要娶她的,后来,”他的声音转悲,“她嫁到一户李姓人家,他们对她很好,但她不争气患痨病死了,我前些年回去,再也没看到她。”

四海呆呆地聆听。

老水手轻轻说:“她叫……翠仙。”

四海一震,没作声。

呵翠仙是一个极其普通的名字。

可是每一个离乡别井的男子,心中总有一个翠仙。

老水手抬起头,看着银盘似月亮,直至乌云把它遮住。

临别,他又赠棉衣给四海。

四海一个人上了那只叫仙打马利亚的西班牙商船。

后来,他才知道西班牙人督信圣母马利亚。

在仙打马利亚的厨房里,他学会了做西菜,也进一步把他的炒杂碎发扬光大:几乎什么剩肉剩菜都可以在锅里爆一爆上蝶,要就加些甜酸酱,要就加些蒜茸,妙不可言。

晚上,就睡在厨房边,与大老鼠作伴。

近厨得食,老鼠又黑又壮,皮色光滑,吱吱作响,来咬他的足趾。

四海真正的寂寞了。

西班牙话难学难懂,船上再也没有林之洋那样可遇不可求的老水手。

罗四海沉着缄默,看上去,比讹称的十六岁还要大。

他第一次看到地图。

叫大幅蓝色底的挂图,上面有一块一块不规则的棕色地形。

水手见他盯着看,便笑着解释给他听:“蓝色、海洋,棕色、陆地,中国、那里,西班牙、这里。”

“温哥华呢?”

“该处。”

四海呆住了,那么远。

他牢牢记住中国的地形,那像一块横放的海棠叶。

“从中国到加拿大,半个世界,中国人,勇敢,西班牙人,亦勇敢。”

四海鼻子一酸。

“原本,自广州到温哥华,走太平洋近,”他在地图上比划,“但,太平洋没有大埠,少生意做,现在,仙打马利亚得绕过甫美洲,因为巴拿大运河尚未动工,你带够衣服没有?天气要冷了。”

那一大堆话太过复杂,四海一字不懂,他怔怔地看着整个世界,忽然用中文问:“这地图,怎样画出来?”

水手笑,“由勇敢的人去探测绘图,将来,人类会飞到天空。”

四海也笑,“飞到月亮?”

“为什么不,就飞到月球。”

船渐渐驶往南方,气温降低,清晨,船桅挂着一条条冰柱,下雪了,鹅毛似飘下。

四海温柔地想到,在家乡,这种天气,天井后边菜园里的塌棵菜最好吃,拨开雪,整棵拔出来,拿到厨房,炒鸡蛋吃,呵,真正美味,要过年时才能尝到。

他想家想得很厉害,已很久没有淑浴,但是,却不愁肚子不饱。

这不是他出来的原因吗,愿望已经达到。

终于,他看见冰山一幢,浮过海面,那是万载玄冰,水手们大是紧张,敲响警钟,小心回避。船,驶过南美洲最南边的一块土地,叫火地岛。

深夜,四海自言自语:“舅舅,翠仙姐,你们好吗,你们现在在什么地方?”

反而没有那么牵挂母亲及弟妹,四海知道他们在家里,等他回去。

到了最寒冷的地方,一调头,就是比较暖的国家了。

越是热,大人穿的衣服越少,花乌动物的颜色越是鲜艳。

仙打马利亚所载主要货物是可可与咖啡。

四海喝过,皱着眉头吐出来,苦的,却又加糖,真弄不懂他们,四海不爱吃,据说还顶名贵,达官贵人争着要。

他终于被勒令去洗澡。

那是他第一次用肥皂,有股清香,四海喜欢这个。

西班牙人教他用一把刀,刮掉上唇与下巴多余的汗毛,果然,看上去整齐不少。

四海知道洋人嫌他脏,他就落力整顿外表。

鞋破得底面分了家,四海忍痛买双新皮鞋。

终于抵达目的地了。

西班牙人同他说:“罗,你在此处下船。”

他目定口呆,举目无亲,不知到何处去借宿。

水手蛮同情他,“到罗布臣广场去等,那是人力市场,雇主会到那里去挑人手。”

四海忙不迭点头。

“有人给你五角钱,你好答应了。”

四海背起包袱,“铁路站……”

水手挥挥手,“那是送死之地,你是厨子,你不是苦力,另外找好一点的工作去。”

四海只得上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