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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洪荒

    “你还记得橡皮的味道么?那种让人想咬一口的清香。”

  ——梁续(2020)

  

  梁续带他们过夜的地方,叫爱马社。

  听起来挺大气的,但跟奢侈品爱马仕一分钱关系也没有。

  

  在天通苑的最北边儿,如果你把地图拉到最大,会看见有几条头发丝一样的路,却没有任何文字的标识。这里本就没有名字,唯一的地标是一家叫□□马社的汽修中心。

  里面住的人却不少,从这里一直延伸到半截塔,再到霍营东边,是五环外出了名的城中村。

  最早是几家工厂的集中宿舍,后来工厂搬走了,便被几个小老板盘了下来,搞出租房。生意不错,几家小老板都赚到了钱,于是越盖越多,合成了一大片。

  每个院里的矮楼都刷成不同的颜色,用来昭示他们所属的不同老板。房间面积平均在20-40,挤挤能住不少人。租金就便宜了,即便在前两年这么高峰的时段,也能保持在一千八到两千多之间。

  这个价位自然没什么服务可言,暖气自己烧,水管儿自己装,要是把走廊的地砖踩坏了,还要多掏些钱补偿。

  

  梁续考研那两年,家里拖了北京的关系,以十几万的价格直接将其中一间买断,供他自己一个人复习用。

  他习惯穿着一身绿色的珊瑚绒睡衣在小巷中溜达,他说这里有独特的“后现代乡村风情”:晚饭的时间可以在周围的夜市买到有鸡汤豆腐串和炸臭豆腐,炒饭炒面也不少。还有楼下的牛肉板面,每次都是现压的,配两个店里自己卤制的鸭头,一顿饭也能吃的热汗淋漓。

  剩下多数的时间,他就坐在那块被桌布挡着的窗户前下面,听听评书喝喝茶,画画图,背背英语,倒烟灰的时候顺带想想未来。

  

  结婚之后,他便和媳妇一起住进了大房子里,转手将这里租了出去。这看楼的大爷问别家都是收房租,只有给他是交房租,一个月两千,梁续还挺开心。

  不过好景不长,两个月前,大爷来信息说昌平大拆迁,租户们都快走光了。梁续叹了口气,倒也没往心里去。

  没想到,这时派上了用场。

  

  三人将车开进巷子,幽暗中,是灰蒙蒙的一片,没有路灯,只有满墙的封条和告示发出的暗白。即便几个院儿的门岗里还有些光亮,除了远远的狗叫声外,这里的寂静更像是与这座城市绝了缘。

  “梁老师,你这个地方安排的——”吴越咬紧了牙,本以为能发掘出梁续在北京的“温柔乡”,不想却是这么个地方。

  “——挺特别啊。”

  Sunny倒不做声,似乎并没有什么不满。

  旧地重游,梁续痴痴望着那一片狼藉,竟有几分不舍。

  那些阳台下,院中溜孩子的南方人,晾晒着白大褂的护校学生,新搬来的大学情侣,似乎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一般。

  他本还想着将来带孩子来个“忆苦思甜”,现在看,要不了几个月就会是一片平地了。

  

  梁续看了下水电,尚还有供应,两张床板也还在。

  吴越在客厅的椅子上坐了两坐,还是没忍心坐下去,推着梁续的胳膊肘把他带到了角落。

  “这叫你他妈安排的地方?这他妈的能住人?”

  “唉呀——”梁续也一脸的难堪,“我这不是没办法了么,你坚持一下。”

  “这他妈咋坚持啊?”

  “唉呀,”梁续无奈的冲吴越挤眉弄眼半天,而后警觉的伸着脖子往后看了看,故作官腔的说道:

  “那个,Sunny啊,有啥需要的你就和小吴说哈,我先走了,天亮就回来。”

  

  吴越在他出门后,将钥匙藏在自己外套兜里。回身去看那床,厚厚的尘土只恶心的他气儿不打一处来。早知会有这么麻烦,自己定不会大老远的来当替罪羊。

  好在,自己已经想好了对策。不多时长途跋涉的疲倦便席卷而来,他手机揣在兜里,枕着胳膊闭上了眼睛。

  

  半梦半醒之间,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吴越本来胆子就不大,一轱辘便坐了起来,低头四下找耗子。却只发现一双脚,踩在一双破旧的胶皮拖鞋上。

  抬起头,月光从没有窗帘的窗户里照进来,温柔的将眼前挡住视线的身体,笼上了一层银边儿。

  Sunny似乎刚洗完澡,盘起的头发还在滴着水,身上只围着一条旧毛巾。

  “哥,”Sunny自顾自的在床边坐下,声音在这一片空旷中显得有些悲切。

  “哥,我知道你们看出来了。”她的眼神缓缓低垂,语气越发恳切,“你帮帮我吧,我什么都愿意做。”

  不知是有意无意,那眼神慢慢低到了吴越□□的位置。

  

  吴越只感觉血把嗓子眼堵死了,脑袋嗡嗡的,他自认还没当上什么“大官儿”,没想到这“糖衣炮弹”来的这么早。

  好在,进入“领导层”工作之后,吴越接触过太多姑娘。

  那些“职业的”风月女子,几年之后都会回到自己的老家,有的甚至有孩子在等待着她们。她们身上带着并不高级的小纹身,穿着雪白的大衣开着车回乡之后,都能回到一个正常的生活轨迹之中。她们会将在脚踝上缠着的红绳解下来,再一次留起长发,几年之后便与在桔梗垛子旁聊闲的女人看不出差别。

  

  女人是男人的学校,而这些女人则是男人的课外班,课外班上多了,便不会轻易被广告忽悠,甚至达到“红颜白骨”的境界。

  “你把衣服穿上,”吴越清了清嗓子,强行将视线拧向别处。

  “否则我现在就报警。”

  

  事已至此,觉是睡不着了,吴越点起一根烟,在十几平米不到的“客厅”里坐好,准备好了这一段“三堂会审玉堂春”。

  不多时Sunny便出来了,她将白天的衣服套上,披散开头发,走到窗边。伸手也点燃了一根烟,而后将后背倚在墙上,斜眼静静看着外面。

  秋日的晚风吹来,远处的空中依旧能看见“天通苑”三个大红字。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电影电视看的太多,她突然感觉到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原来北京,也就是这样。

  “说说吧,”吴越将手撑在膝盖上,“怎么回事啊你?”

  Sunny深深的抽了一口,将烟灰弹在窗外。

  

  “我叫关赛男。”

  

  Sunny的家,在黑龙江与内蒙交界的地方,一个叫作呼玛的县城。

  县很大,县城却不大,大部分的人,都住在在最东头和俄罗斯交界的一边。

  Sunny说她不怎么幸运,没生在那里,而是生在西边的林区之中。

  林区中有两拨人,鄂温克和鄂伦春,他们文化相通,世代在这里繁衍。建国后,随着经济的发展,周边那些汉民的村县与城镇,慢慢都富了起来。林区里大部分的山民,都慢慢走出去,融入其中。

  Sunny家却一直没走,倒不是对大山有多依恋。只是奶奶是鄂伦春出了名儿的“萨满”,总觉得要是自己也走出去了,对神明太不恭敬。这些道理,儿子并不认同,可惜拗不过母亲的意思,只得如此。山里倒是自给自足,一家人住在撮罗子里,夏天冬天换个营地,就算这么过来了。

  Sunny出生之后,起名为赛男,意思自不必说,在大山里讨生活,当然是男孩儿更方便些。待到Sunny三岁了,父母便准备再要一个。

  没想到怀胎八个月的时候,出了点儿意外,从山上往县里的医院赶太不及时,大人孩子都没保住。

  父亲本来就在山里憋的不轻,一气之下便走了,据说去了最南边一个沿海的城市,和那里的女人又结了婚,再也没回来过。

  

  山里只剩下两个女人,奶奶和不懂事的她。

  “其实也还好,”Sunny说,“我奶奶懂的多,她教了我好多东西,野菜,松鼠,狍子,犴,她说山里的东西,都是有神明的。人从山里拿走的,都是借,总有一天要还的。”

  “这叫什么,萨满——教?”吴越有些意外。

  “萨满不是教,”Sunny摇了摇头,“萨满是——一种眼睛。”

  “眼睛?”

  “就是——萨满是通过另一种方式看这个世界,我学得不好,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奶奶本来打算传给奶奶的,但是她说,”Sunny又点了一根烟,看着黑暗中的红点儿发着愣。

  “她说她做仪式之前做了个梦,梦见一件她的萨玛西卡,哦,就是萨满穿得衣服,慢慢的飞到我的衣服上,可是没等落下,我的衣服便燃烧了起来。奶奶说,这是神明的意思,继承不了,便不往下传了吧。”

  

  等到六岁的时候,“上面”来人了,说Sunny必须要上学。奶奶没办法,找了县里几家卖山货的店铺,让他们每天进山的时候把Sunny接上,然后搭着三轮去学校。等到有了寄宿班,便干脆让Sunny住下,周末才回家。

  “我那会儿小啊,什么也不懂,还挺喜欢学校的。一开始确实也不错,他们说我是少数民族,经常围着我问这问那的。你知道我为什么叫Sunny么,其实就是当初英语老师给起的啦。说跟我的名字听着像,我就一直用到现在。可惜啊,”她抿了抿嘴唇,“熟了之后,就不一样了,现在想想,他们也挺操蛋的。”

  

  “他们说我身上有味儿,说真的,我到现在也不知道是什么味儿。反正就是,起初几个玩儿的不错的,后来也不找我玩儿了。怎么做都是不对,怎么都是不行。慢慢的,连老师也懒得理我了。你想啊,我当时普通话都说不好,学习又能好到哪儿去。”

  “我到现在还记得,每次周五的时候,我奶奶来接我。都有那么几个男孩儿,躲在学校旁边老远看着她。等到我们走过去,就突然冒出来吓我们一下,然后就笑着跑了。说真的,我挺烦他们这样的,我奶奶把我养大。我不知道他们笑什么,有什么可笑的么?难道我们不是人么?”

  她的眼神中划过一丝愁绪,顿了顿,又接着说了下去:“可是后来吧,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我也不大想奶奶来接我了,”

  

  “我觉得有点儿——是丢人么,我也不知道,总之有的时候我会带着她绕很远,等到周围没人了,再回去。”Sunny似陷入了回忆里,用手机械的揉了揉脸颊。

  “等上到初中,我就更想走了,说白了,就是想离开那个鬼地方。我特烦身边而这些学生们,真的,甚至说,有点儿恨吧。我觉得他们都特幼稚,还特傲。”

  

  “当然了,他们也烦我,你知道么,就连平常换桌子,我都抢不上个干净的。都是那些个破烂的不行的,桌板儿都磨呲了的,才轮得到我。哦,对了——”

  Sunny说到这里停住了,看向吴越,表情似朋友一般,微微带着笑意。

  “我跟梁续就那么认识的,那张桌子。”

  “嗯?”吴越没跟上她的思路,琢磨了片刻才恍然大悟。

  “呵,卧槽,哪都多少年前的了。”

  “啧——”Sunny撇撇嘴,将手向后撑在窗台上,“我当时又不知道,我还以为是我们学校的呢,谁知道一张桌子,能跑这么远。”

  “也是。”

  “诶,你猜,中考之前,我问梁续要买答案,梁续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