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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荒唐荒唐

    “那只猴子终归还是没有打出莎士比亚,它三十岁了,有些累了。”

  ——吴越(2020)

  

  吴越脸上的笑容缓缓消退,深吸了一口气,指了指手机。

  “有点儿麻烦。”

  “谁电话啊?”梁续走到切近,晃悠起吴越的胳膊,“不是,这还有半小时就开出去了,谁叫你也不能——”

  吴越紧锁着眉头,看了看车里。此时此刻,还不能让车里的两个人起疑心。他假装轻松的晃了晃肩膀,掏出一根烟点上。

  “王市长。”

  

  王市长直接给他打电话已经有些奇怪了,布置任务时语气还异常的温和。话里话外绕来绕去的,还总是让他“带上北京那个朋友一起去”。

  梁续的事情,一起来的几个同事尚且不知,联想起此刻几个人的处境,不免让人多想。

  “那也不能去,”梁续思索着,“你就说你不在!去不了!”

  “我出差来的大哥,说我不在?”

  “那咋整啊,”梁续扭回头看了看车里,“这都临门一脚了,再说,这会儿回去,他俩怎么办?哥们儿我都这么危险了,你那几个领导让他们死去死去——”

  “人家点名了叫你一块儿去。”

  “我?我管他个六——”梁续话说到一半儿,突然倒吸一口凉气,“啊——啊?”

  

  吴越将梁续拽到车里望不见的区域,压低了声音,认真说道:“不但我得回去,你也得回去;不但你得回去,车也得回去——他们就是要看看咱们有没有在一起,去了,从从容容把事儿一办,反倒洗清嫌疑,明白么?”

  梁续担忧的望向车里,点了点头。

  

  “这么点儿小事儿都做不好!”梁续一边拉门一边嚷嚷道,“小吴我发现你啊,你真是——越来越应付差事了。”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梁老师。”吴越无奈的应着。

  “怎么了?”Sunny好奇的将身子探到前面。

  “嗨——”梁续烦躁的向后一拧身子,“中午有个重要的活动,我要出息,小吴忘了提醒我了。”

  

  他说到一半有点儿心虚,透过后视镜向后排看了一眼。

  目光与原斌撞上,梁续赶紧挤了挤眼睛,才继续说下去:“那个——我前面给你们放下哈,忙完了回来接你们。”

  

  将两个人放下,车子重新开上了来时的高速。梁续在后排躺倒,早已是身心俱疲。

  “你别那么慌——”吴越边开车边嘟囔他,“你瞅瞅你这一路,还他妈蒋甜怎么样了。我都不惜的说你。”

  “我肯定慌啊——你们这帮人啊,谁知道能干出什么事儿来。”

  “没事儿啊,”吴越担心他这幅德行一会儿露馅,还是努力的劝慰着:

  “那都是为人民服务的,能干啥啊。再说了,他们也就是为了这个小姑娘,连你都不在家,他们门儿都进不去。你啊,现在怎么越活越怂了。”

  

  梁续心中盘算着,还是隐隐的不安,转过头拍了拍吴越:

  “哪个王市长啊?”

  “副的。”

  “你认识啊?”

  “呼——”吴越想到一半儿,也懒得解释,“见过吧。”他捣鼓了会儿导航,绿色的线条,把屏幕缩小好几次才能看的全。

  “唉,这么老大个地儿,跑来跑去的累不累啊——前段儿时间我爸说有个机会,能来北京来着。”

  “来啊,”梁续心不在焉的答应着,“来当京官儿,多好。”

  “啧,还是算了,”车子在红灯前停下,吴越望着四周,眼神变得空洞,“来了一天给补一百多块钱,活不起。就踏踏实实在烟台混吧,我这辈子是没别处扑腾了,争取儿子辈儿的能来,你说是吧?”

  “也对也对。”梁续忧心忡忡的点着头,“——唉你他妈的占谁便宜呢。”

  

  “MIAO——”

  猫叫声把梁续吓得一哆嗦,这才想起来二胖还在车内。

  吴越也是一震,烦闷的嘟囔道:“啧,你这走哪还带这么个玩意儿——”

  “我愿意带着啊,”梁续瞥他一眼,“等这事儿完了,还得找个店儿寄养,妈的,这日子过得。”他将手放在猫包上,轻轻的隔着猫包抚摸着二胖。想起往后的日子,越想越乱。

  “诶,造孽啊——”吴越嘟囔一句,却没听到梁续习惯的回怼。转头一看,竟已睡着了。

  只能一个人开了,吴越挠了挠额前的头发。

  射进车内的阳光,少了几分清晨的温和,多了一股正午时的猛烈,真皮的内饰在阳光的炙烤下多了些纷杂的味道。长长的高架桥似乎永远都走不完,吴越远远地看着,这世界果然很大,只是他的余生还会在那个地球仪上的针眼之中。

  而Sunny呢,她又能走到哪儿呢。

  那个方才还在说说笑笑的女孩子,尚且不知道自己已沦为他们“安全”的牺牲品。想到这里,他竟隐隐对她的遭遇多了些同情。

  人啊,真是个复杂的动物。

  

  梁续再醒来的时候,是被吵醒的。

  一个三十岁左右的胖女人,用手掌狠命的敲打着车窗。梁续稍微一睁眼,便被那浑浊急切的语气吓了一跳。

  女人见梁续眯缝的眼睁开了,继续喊叫起来,尖厉的声音穿透进车门。

  “领导,领导!”女人将手机屏幕死死的贴在车玻璃上,“你们不能这样啊!你们看看啊!这是故宫的预订码,这是十三陵的票。领导您看一下!我们真的是来玩儿的……”

  

  梁续听的有些懵,他在北京见过不少疯子,却没见过这么疯的。他赶忙起身看了看驾驶位,那里已经空了。

  一只手轻搭在了女人的肩膀上,“您先别激动,我们就是了解下情况。”

  女人长久的隔着玻璃膜望着车里,将信将疑的回过身子,吴越的矮小身形这才显现出来。

  两个人身后远处,还站着一个穿白衬衫的男人,差不多四十岁的年纪。他抠着手,动作拘谨,有些羞愧的望着这边,想上前又不敢上前。

  吴越把女人身子又往后带了带:“车里不是领导,您别激动。”

  “我咋不激动?”女人怨气颇重:“孩子还在楼上呢,这叫下来孩子寻思咋回事呢!”

  

  梁续下了车,这才看清四周,是望京较老的一片儿中的酒店,看起来还算中档。

  “咋回事儿?”梁续皱着眉头问道。

  女人看到下车的人和吴越差不多的年纪,还穿的怪不正经。知道自己是喊错了,嫌弃的撇了梁续一眼。

  

  “那俩来北京的老师,”吴越侧过脸低声解释道,“都完事了完事儿了——签个字就行了。”

  梁续将吴越引到一旁,转眼看着还在焦急等待中的两个人,“那你让他们快点儿签啊!”

  “我倒是想啊,”吴越叹了口气,正了正正装夹克的袖子,“那文儿又没在我手上,还是得等人来送。”

  梁续听见“等人来”的字眼,心里便越发毛躁:“你手机里有没有,你发我,我找地方给你印去——”

  

  “你er逼啊你,”吴越烦躁的回身看了一眼,“印你妹呢?上面叫在这等着,到底是叫谁等着,你心里没点儿数么!咱回来干啥来了?”

  “哦哦,”梁续一愣,这才想起来未结果的事情。

  他有些懊恼的细看了他们一眼,女人和穿衬衫的男人似乎是两口子,此刻又拌起嘴来。男人低着头,言语中后悔将这次旅行选在北京。

  

  男人不经意间转了下头,似乎认出了什么一般,摆手止住了女人的喋喋不休,在两人身后小心翼翼的问道:

  “梁,梁续——是梁续么?”

  梁续扭头,男人似乎更确认了一些,眼神里露出一丝希望,语气跟着大了许多。

  梁续眯起眼睛,仔仔细细的端详着男人。他长着一张胶东男人典型的“申”字脸,略显老气的板寸头,看人的时候习惯性的向上推推眼镜。梁续仔细的思索着,突然在久远到只剩下情绪的记忆中,寻到了类似的一张脸。

  

  “陈老师?”梁续试探性的喊了一句。

  “是梁续啊!”男人脸上露出惊喜又欣慰的表情,回头向女人比划了一下,又转过头,语气激动了许多:

  “哈!都长这么高了?”

  

  男人姓陈,虽与吴越不相识,但梁续却还真认识。

  艺考完之后,梁续妈妈曾找烟台比较出名的几个老师来给他补过课,这陈老师便是当年南校的“优秀教师”之一。这陈老师是教数学的,梁续还记得当年母亲说,为了让陈老师答应开这小灶,求了王校长半天。

  倒不是多高风亮节,他的情况比较特殊。好人没好命,媳妇生了闺女之后第二年年就没了,是个鳏夫。爹带个闺女过日子,自然没多少空闲时间。

  好容易做通了工作,上完第一堂课陈老师就给梁续妈妈打电话,说梁续她教不了,高中三年,连一年级的基本公式都不会写。

  梁续妈妈好说歹说,塞钱送礼,才又让他再上几节试试。

  

  梁续还记得当年在陈老师家里补习的场景,一个中年男人支撑的家庭,多少有些补素又凌乱。上课的地方是一张白色的化妆台,因为没有了女主人,放在那里落灰。梁续总是把自己的黑色拧口水壶放在上面,仔细的盯着陈老师手指着的字母和数字。

  他那时觉得,自己也许有一天能像他一般,活的如此坚持,威逼利诱之下也尽量坚守着原则和本分。

  后来梁续高考数学考了一百零七,这在班里已经是中游的水平。妈妈特意打电话给陈老师,说他功不可没,化腐朽为神奇,陈老师说也就是三个月时间太短,要不以梁续的脑子,学到一百二十多也是可能的。

  

  这句话便是梁续想起陈老师这张脸的钥匙,因为连吴越都骂他傻的那几年,只有陈老师夸过他聪明。他倒是没想过,再见到是这局面,身份似乎颠倒了过来。

  “长这么快!”陈老师用手拍拍梁续的胳膊,这似乎是全天下统一的看小辈儿男孩儿的方式,只是梁续已经三十了。

  “呃,陈老师,唉,真是多少年了,您——挺好的?”

  “还行,老了老了,你都这么大了。”他又将手有些局促的缩了回去,笑容却没消失:“这不是么,十一了,带闺女来北京玩玩儿。”

  “哦哦,”梁续接着想寒暄几句,又张不开嘴了。即便“南校”的事情确实是老师们更委屈,此时此刻,梁续也不敢再多添罗乱了。

  

  “你挺好的啊?这怎么——”陈老师用眼神撇了撇吴越的方向。

  “哦,挺,挺好的,这是——”他也瞅瞅吴越,“帮忙送送人。”

  “哦,挺好。”陈老师脸上的笑容依旧没变,只是皱纹深了一些:“在哪上班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