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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般若

     “好可惜啊。

  对故乡来说,我终究还是成了旅客。”

  ——梁续(2014)

  

  炸鸡汉堡的味道,有些令人怀旧。

  原斌就这么静静的坐着,在服务区的麦当劳里,眼看着Sunny吃光了眼前的鸡腿堡套餐。

  

  他好久都没有看见人这么狼吞虎咽了,似乎连摒弃许久的口腹之欲都被勾了起来。

  每一口滴落的酱汁,都要用小拇指搓起来重新放回嘴里,正着反着各舔一遍。食物们像滚筒洗衣机中的衣服一般,并不遮掩的在她口中颠来倒去,而后并不雅观发出“BIAJI”声。

  她发现了原斌的眼神,不好意思的弯起眉毛笑了笑,直到用力将嘴里的满满一口咽下去了,喝了口可乐,才顾上和原斌搭言。

  “你不吃啊?”

  “我还不饿,”原斌摇摇头,将眼前的一份薯条往前推了推,“你把这个也吃了吧。”

  Sunny有些不好意思,“我饱了都,”她喝了口可乐,从兜里掏出小镜子和口红补起了妆。

  

  她吃力的将眉毛挑起来,检查了一下睫毛。不知道为什么,就连这动作,也透着一股并不体面的气息。

  “谢谢啊。”Sunny将手心里的小镜子合上,眼神却并没有从那薯条上移走。

  “等我这事儿完事儿了,我请你们吃FIREWORK!”

  “啊?”原斌有点儿没听明白。

  “FIREWORK啊,”Sunny瞪大了眼睛,“你不知道么?”她掏出手机翻找起来,“你等等啊——”

  原斌听愣了,迟疑着说:“烟——花——”

  “呐,”Sunny将手机推到原斌眼前,“就是这个FIREWORK啊,你不知道吗?”

  

  原斌盯着屏幕仔细研究了一会儿,才发现是南五环外的一家小汉堡店,并没有什么稀奇的,人均也就六十块钱。

  “啊?这里不火么?”Sunny看明白了原斌的表情,自言自语的嘟囔起来:

  “我看网上天天排队的,据说北京最火的汉堡店——完了,不会又是假广告吧,我卷儿都买完了——”

  Sunny的眼神有点儿落寞,“——我还以为你们都知道呢,一定是你太不IN了吧,说不定他俩就知道——”

  “太不什么?”

  “IN啊。”

  

  Sunny解释完,似乎明白了自己这句“潮流语”也用的不对,眼神中越发尴尬。

  原斌看她的窘像有些可怜,赶忙笑笑接了过来:

  “那叫太不潮了,还太不IN了。”

  “啊——”Sunny傻傻一笑,“没有这么说的么?”

  

  店内的人们不时将眼光投向这“奇装异服”的两口子,原斌只觉得有些别扭。坐时间长了,便将罩在外面的藏红袍子脱下,叠起放到了椅子上。

  “你还挺厉害的,”他看了看玩儿手机的Sunny。

  “嗯,”Sunny咬着吸管儿,眼神回了过来。

  “挺聪明的,”原斌称赞道,“一路上想了那么多办法才来到这儿。”

  “嗨。”

  “对了,”原斌将胳膊叠起,往前探了探头,“你怎么知道,那剧场后台——有狗熊的?”

  

  这话似乎戳中了Sunny的心事,她又用力的嘬了一口可乐,神情若有所思。直到可乐慢慢流淌进去,她才轻轻用鼻子倒出一口气。

  “我卖给他们的。”

  “啊?”

  原斌有些惊讶,但回想起Sunny来的地方,倒也默认了这种可能。

  “你还——卖野生动物呢?”

  “不是不是,”Sunny摇摇头,“呃——其实也不能算我卖出去的。”

  

  “呃——你见过真的熊么,要打个熊麻烦着呢,在林子里找几个月可能都碰不到。当年我爸说,他就碰上过一回,特吓人,离的老远老远才敢开枪,十几个人,一起开。子弹把熊脖子打破了,熊站起来满哪找,血呲出去好高好高,天都给染红了。”

  “打了还不算完,还要风葬,特别麻烦。不过主要是为了跟山下换钱,能换不少。我爸说因为那一次,我奶快把他腿打断了。”

  原斌有些好奇:“哦,你们是——不许打动物么?”

  “那倒不是,我奶也打,但是她说熊太少了,再打就没了。熊要是没了,山里的人就也待不住了。”

  “哦,哦。”原斌眯缝着眼睛听着。

  “后来我爸也走了,我没事儿就老到山里去逛荡。起先我奶也老吓我,说山里还有熊瞎子。但经不住我老跑啊,她就说实话了,她说有个沟子,每年入夏的时候不要去,熊会打那儿过。”

  

  “后来吧,一年多了得有,”Sunny将手扶在破洞的丝袜之上,晃悠着身子陷入回忆,“有个马戏团的老板到我们那儿去喝酒,闲聊天说起这事儿来着。说他们团里有两套手续,动物园儿走一只,剩下的想‘节约’一下。”

  “我那会儿正缺钱,眼看日子口也差不多,就把那沟子的位置给他了——没想到这老小子还真走运,逮了个崽子。”

  

  “呦,”原斌听了有些感慨,“赚多少钱啊。”

  “五百。”

  五百,原斌暗暗琢磨着,一只活蹦乱跳的狗熊,想必Sunny也不知道值多少钱,知道了应不会答应这买卖的。

  

  “那你奶奶没说你?”

  Sunny将最后一口可乐喝尽,神色有些黯淡,“呃,没有——毕竟能换钱啊,买了不少东西——”

  原斌有些鄙夷的撇了撇嘴,“啧,唉,那你这次看见它的时候,它还能认出你么——”

  

  “呃?”Sunny挑起眉毛。

  “啊,”原斌也被自己的问题逗乐了,轻哼了一声。

  “不是,就是说啊,你这个行为是不对的,是违法行为你知道——”

  “大师,”Sunny突然笑了一声,“大师,您怎么这么傻啊?”

  “啊?”

  “人活一辈子,吃喝拉撒,哪一样不需要用钱?你们这些人天天说的可好听了,这不该那不该的,可当我需要的时候,谁能帮我呢?你在哪儿呢?就好像谁不愿意好好活着似的,我也想干干净净,可我有的选么?”

  “我多做一单,就能有几百块钱,几百块钱能做多少事儿,你们想过么?我也想和他们一样啊——”她说罢转脸看向四周时尚的姑娘们,“凭什么我就不行呢?我也哭过,闹过,可这日子也从没因为谁惨,就对谁好一些啊?”

  “说到底,连人的死活都顾不了了,还要去管一头熊?难道我就不是一条命么?”

  

  一段话,将原斌本要说出口的鸡汤,击成了血沫子。似有些什么东西从胸口中被抽了出来,棉絮般,带着温热气息,好大一团。其中裹着许多不堪的回忆,被重新勾了出来。

  

  “匿名信?”原斌将脑袋探向后面,看着韦方俊,“什么匿名信?你还有这本事呢?”

  副驾驶的吴越坏笑一声,“还不知道吧,咱们骚俊儿出息喽——那个朱主任家里都闹翻了,某位不愿透露身份的朝阳群众——”他把眼神往后瞥了瞥,“给我们朱主任的老婆打了电话,说管管他老头儿和基层女助理们的关系。朱家大嫂直接杀到单位去了,主任都已经三天没来上班了,估计是不好过。”

  “卧槽,这么狠?”原斌拧拧头,不可思议的看着韦方俊“你小子还有这手段?可以啊。这叫啥,锱铢必较啊。”

  “那咋的,我还接着给她买水果啊。”韦方俊得意的晃悠着脑袋。

  “人家去下属家里‘扑下身子,真抓实干’,吃你点儿水果怎么了?”吴越假装正经的恶心他。

  “滚蛋!”韦方俊从拿起车上的纸抽,向前扔过去。

  

  “诶诶别闹,”原斌一边儿开车一边把纸抽放在仪表台上,“那上面找那姑娘了么?没来个原配手撕小三?”

  “拉倒吧,”吴越又一次抢答道,“还手撕小三,小七小八她都算不上。现在小姑娘班儿上的好好的,查她?上面现在满世界查谁打的电话呢!这东西,你不给捅出来大家都见怪不怪,捅出来了性质可就不一样了。”

  “诶诶诶,可不是我啊,别瞎扣屎盆子。”韦方俊听到此处坐正了身子。

  “那肯定,某个傻逼——淘宝花钱雇的未知号码,”吴越一副看透一切的表情,“查是查不出来了,骚俊你要早几年有这心眼儿,还能叫二中给开了?”

  

  韦方俊将头扭向车窗户的一边儿,突然一本正经的叹了口气:

  “唉呀,这只能说啊,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一些这个基层管理人员啊,工作时不思进取,经不住诱惑的考验,给工作环境内的同志带来极其恶劣的影响。有些党外的正义之士,啧——那话咋说来着,吴秘书?”

  “呵,党外正义之士给人买水果买后悔了呗,”吴越插科打诨起来,“可怜这二马路的水果摊儿一年供了五六万的货,也不知道能不能报销了这回。”

  “五六万?”原斌听了一惊,“妈的我们单位一年发水果也用不了这些钱,你要干啥啊,拿榴莲就饼吃啊?”

  “唉呀,钱少不了他的,”韦方俊不以为然的推推手,“年底找两张□□就怼上了,这街道还能没钱么,底下老百姓还活不活了。”

  吴越将纸巾丢了回来,“那你这是众筹推屁股啊,下回我也入个股,为朱主任推个波儿,年底来个分红——诶,帅逼,”他回过身子,“你还没说呢,咱出来干啥啊?”

  

  韦方俊见总算转移了斗争大方向,赶忙眉飞色舞的贫了起来:“企鹅你猜,帅逼要带我们看啥西洋景儿去?”

  原斌开着车,笑而不语。

  若是说多了,难免两人会错意。

  

  盖悦辉这个名字已经有七八年没有人提起过了,高考之后,似乎如同中央六套的老港片一般,慢慢的就没了音讯。

  可上次的同学聚会上的一个女孩儿,将盖悦辉要回国的事情,当做个谈资同原斌说了。

  女孩儿说盖悦晖回来之前组织了几波聚餐,她也在其中,这让原斌很诧异,印象里高中时,从没有从盖悦晖的嘴里听见过这个名字,竟然此时也在受邀之列,女人的友谊果然奇怪。

  

  他当时只是随意一听,可在砸么时间久了,便辗转难眠了。

  还是有些好奇,不知道盖悦辉现在什么样子,那张娃娃脸能顶住这六七年的时光么。前几年听传言说她去国外找她妈之后,她爸在这边耐不住寂寞,又找了一个,按理说这城市现在应是她的伤心地才是,为什么还要回来呢。

  盖悦辉是他青春里的一道疤痕,本来慢慢愈合一切就好的,只是再次瘙痒起来,便想要抠一下,越抠越疼,越疼却越想抠。

  他闭着眼回忆起来,那是被风吹拂过的黑色长发,那是带着微微凹凸的黑色T恤,那是紧绷的黑色过膝袜子。

  他决定要见见,哪怕只是隔老远瞅一眼,若是她胖了,丑了,俗了难看了,也算是了了个心事。

  

  大凯迪在那间饭店的停车场里停住,灯熄灭之后,只剩下三个小烟头所散发出的微微光亮。

  “跟这坐着有啥意思,去里面找找呗。”韦方俊有些失望的抱怨道。

  “哎呀,看看就行了,”原斌有些不好意思的解释道,“十分钟没出来,咱就吃饭去。”

  “去里面吃呗,”吴越指了指车窗外那一家招牌,一脸坏笑:“我请,敢不敢?”

  “啧——”原斌又拿起了车钥匙,皱着眉头道,“走吧走吧,不想看了,没啥意思。”

  

  “草,”吴越赶紧拽开了车门,“大老远过来了你又不看了,我不管,我今儿偏要瞅瞅大洋马,我先下车尿个尿去。”

  “诶你懒驴上磨——”原斌刚骂完半句,韦方俊却也一溜烟跑了下去。

  原斌叹了口气,看着不远处解裤腰带的两个人,终还是顺从的下了车。

  

  三个老爷们儿在黑暗的角落中站成一排,冲着墙发泄体内多余的水分。可就在这最尴尬的时刻,已经提上裤子的韦方俊突然低声喊了一句:

  “是不是,诶是不是!出来了!”

  原斌的被韦方俊的话吓得浑身一激灵,尿被挤在了半截,转头望向餐厅的门口。

  一男三女结伴走出了酒店门口,在那里寒暄了几句,转而各自向车走去。

  “卧槽,卧槽,好像是诶。”韦方俊嘟囔道,三个人赶忙提着裤子,在车后面蹲下,透露出半截脑袋。

  韦方俊不停的用胳膊肘捅原斌:

  “上啊上啊,去打个招呼,来个偶遇!”

  “卧槽你洗手没有。”

  

  原斌就这么死死的盯着,是她,他很确定,哪怕只是通过那一点儿消瘦的剪影,他也是能辨认出来的,这种姑娘只怕到死也是精致的。

  可除此之外呢,他本以为的无比激动,原来也不过如此。

  那些预想过的场景,擦肩之后,在她愕然之际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开,一瞬间便响起了那些青春的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