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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25)

    子翔上前话别:「李苗,再见。」

    李苗点点头,朝他们摆手。

    林斯把车驶走。

    「李苗的维奥拉弹得出神入化。」

    「而你,子翔,一次又一次给我惊喜。」

    子翔看着窗外,「我记得妈妈一次又一次为我寻访好琴,并且说『子翔一日你如决定演奏我替你借史特垃底』。」

    林斯拍拍她肩膀。

    「我们去见妈妈。」

    那才是她唯一知道的母亲,双手暖且软,左手无名指天天戴着枚大小恰到好处的钻石婚戒,子翔自小到大只认得这双手,它们为她梳洗、探热、做功课、收拾书包、做点心、安排生日会、筹备旅行、选大学、挑男朋友、添小跑车…

    容太太在酒店地库的美容院做头发,忽然看见子翔进来,十分意外。

    子翔握住母亲的手不放。

    美容师急说:「小姐,指甲油未干。」

    容太太连忙说:「不怕不怕,子翔,甚么事,林斯呢,可是有争执?」

    林斯在身后轻轻抱怨:「不关我事,伯母。」

    子翔把妈妈的手搁在脸上,半晌不语。

    只听见发型师同容太太说:「鬓脚白发不好看,今日替你遮一遮,过两日记得来染。」

    「这白发最讨厌,特别触目。」容太太懊恼。

    呵,母亲有白发了,岁月如流。

    子翔蹲在母亲身边不愿走。

    容太太问:「子翔今日是怎么了?」

    「妈妈我去四川省教书可好?」

    「你知道四川是哪四条河?轮到我说好与不好吗?只要你高兴罢了,」她停一停,「总比到洪都拉斯或比亚法拉安全得多。」

    又问林斯:「你等她?」

    林斯一往情深地答:「永远。」

    容太太感慨地说:「我年轻的时候也有人那样说,可是我尚未读完书回来他已结了两次婚。」

    林斯连忙说:「那时的人比较缺乏时间观念。」

    容家两母女忍不住笑出来。

    容太太说:「去,去逛街喝茶。」

    走到街上,林斯说:「我陪你去吃一碗酒酿圆子。」

    他们在小馆子坐下,先吃生蒸馒头。

    子翔轻轻说:「我贪容家的财势吗,并不,看真了,容家不过小康,爸妈持家有方,生活才过得丰足,我们是真心相爱。」

    「这就足够了。」

    「你说得对,林斯,见过她之后,我已无牵挂。」子翔低头,「还以为我会抱住生母双腿痛哭,但是我心中毫无苦楚,眼泪流不出来,见面,不过是偿还心愿,我永远是容家女。」

    「给你看一张照片。」

    子翔低头一看。「呀。」

    那是一张褪了色的彩色照片,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比此刻的子翔还要小几岁,男的有端正长方面孔,女的正是周女士。

    「我的生父母!」

    「周女士说,如果你不要,嘱我代你把照片退回。」

    「说我已经看过。」

    林斯点点头。

    「照片要来无用,又不能收在皮夹里,『看,我真的父母亲』,更不好镶在银相架放家里示众。」

    「我明白。」

    「真的,不怪我凉薄?」

    「你有你的明天。」

    他小心翼翼把照片收好。

    傍晚,李岳琪来找子翔。

    「子翔,有一件事与你商量。」

    「琪姐有其么事尽管说。」

    「子翔,」她清一清喉咙,「我想拿你做模特儿,写一个中篇故事。」

    「我?」子翔指着鼻子。

    「是,你。」

    子翔哑然失笑,「我这个人有甚么可写?乏善足陈,一本白纸。」

    「只是照你做蓝本,说一说华人家庭在这三十年来的变迁。」

    「琪姐我还以为你只写报导文字。」

    「做了那么久记者,每日营营役役,没有一篇文字留存下来,不由得生了私心,想动笔写一部小说。」

    「那多好。」

    「小说印出来,完全属于自己,有满足感,文字工作者最后还是希望写小说。」

    「琪姐预祝你成功。」

    「子翔,你放心,文内绝对不会有任何反面字眼。」

    子翔笑,「我也自知没有做反派条件。」

    岳琪也笑了。

    她们走的是两条路,岳琪如一般人为世俗功利,再吃苦,看到成绩,也觉划算,子翔对商业社会种种买卖交易毫无兴趣,越去越远。

    那边,林斯与容氏夫妇有个约会。

    他毕恭毕敬站在容先生面前。

    容太太拍拍沙发,「你过来坐这里。」

    林斯微笑走近坐好。

    容太太问:「子翔已见过生母?」

    林斯点点头。

    容先生问:「她反应如何?」

    「像对所有长辈一样,并无特别感受,她处理得很好。」

    容太太说:「子翔是个傻孩子,越笨越叫我愈加痛惜她,子翊想法完全不同,他全然没有包袱。」

    「希望她从此心安。」

    过两日,子翔出发去诸村第一中学。

    容先生派人送来两大只人般高箱子。

    子翔骇笑,「这都是甚么?」

    林斯答:「学生教材,日常用品,零星药物。」

    「不如租一个货柜,拖着去。」子翔啼笑皆非。

    谁知容太太说:「货柜可以改装为课室,何乐不为。」

    子翔大惊,「我们不是要去妀变人家一生,我们是去协助他们利用现有资源改良生活。」

    做母亲的想一想:「有分别吗?」

    子翔解释:「功课要孩子们自己做,父母不可代写。」

    容先生微微笑,不出声。

    林斯说:「需要甚么,尽管出声,这里是补给站。」

    「林斯,子翔交你照顾了。」

    子翔更正:「妈妈,朋友彼此照顾份属应该,但不是你形容那种,我没打算整个人柔若无骨那样赖在林斯身上。」

    容太太也笑,「是,是。」

    自从把子翔抱到客家,妈妈对子翔最常说的宇是「是是是」。

    林斯陪她上路。

    往西北走,子翔感觉像去到另一个国家。

    方言完全听不懂,需打手势猜谜,比到欧陆更隔涉,子翔像去到地之角海之涯。

    内陆小型飞机在简陋跑道降落,林斯笑说:「别小觑这座飞机场,当年飞虎队就在此上落。」

    「真的?」

    「是呀,他们的飞行夹克内绘有地图及中文文告,万一遭到击落,知会当地农民,是友非敌,给予援助。」

    子翔欷歔。

    有人驾车来接,子翔认得她就是王珊。

    三个年轻人自我介绍,一见如故,玉珊比照片还要好看,大方明朗,个性比子翔成熟。

    她找人来卸下货物,轻轻说:「希望是学校用得着的物资。」

    子翔一额汗,真怕箱内只是她的衣服鞋袜。

    「我们需要英语课本读物,最好有国家地理杂志。」

    到了目的地,放眼一片绿油油,校舍算得整齐,墙上爬着嫣红姹紫数千朵攀藤花蕾,子翔开头以为是棘杜鹃,走近了,闻到香氛,发觉是蔷薇,她像获得意外的礼物般高兴奔过去。

    王珊看着她背影微微笑。

    她轻轻同林斯说,「她收伏了你心。」

    林斯答:「完全正确。」

    「你那颗不羁难驯的心。」

    「你说得对。」

    「看到有人轻易成功,心中真不好过。」

    「各人有各人缘份。」

    王珊点点头,有点惆怅,「我现在明白了。」

    那一边,子翔在课室门外微笑张望,小小代课老师在帮低班同学温习功课,用英语读三小猪故事,语音铿锵。

    王珊走近,与子翔走进课室,扬声:「同学们来见过容老师。」

    课室里四壁萧条,只得一只地球仪,走近一看,这时地图上的苏联还没有解体,子翔不禁暗暗叹气。

    林斯指挥力夫打开纸盒,王珊欢呼起来,在操场上奔走高叫。

    连子翔都看得呆了。

    原来箱子内有课本、挂图、图书、杂志、地球仪、月球仪、计算器、各种文具、手提电脑,应有尽有。

    就是没有容子翔的衣物。

    (26)

    子翔忽然明白补给站的意思了,她泪盈于睫。

    另一只箱子里有足球、篮球、棒球用品,还有一大堆尺码不同的球鞋,另有一般医药用品。

    仍然没有容子翔过冬衣服,看来她要穿老棉袄。

    子翔听见王珊低呼:「电视机!」

    是,这就是顺风耳千里眼了。

    子翔知道林斯功不可没,看看他微笑。

    他们一起把设施抬进课室。

    子翔忽然想到:可有电源?看到电灯,才放下心来。

    同学们一涌而上,看电视及计算机上讯息。

    林斯轻轻问子翔:「你愿意留下?」

    子翔笑嘻嘻,「你怕你的老火焰留难我?」

    林斯忽然脸红,「我们只是朋友关系。」

    子翔仍然笑,「我肯定你俩之间甚么事也没有。」

    「我心中只有一个人。」

    子翔连忙另觅话题说:「我会教一个学期试试。」

    「随时与我联络。」

    吃完午饭,他回杭州去了。

    王珊带新同事到宿舍,子翔看到另一只大箱子。

    「这是甚么?」

    王珊说:「林斯日前托人运来,可见他多体贴你。」

    这一只箱子里才是御寒衣物、电毯子、电暖炉、干粮等物。

    王珊揶揄说:「诸村得再盖一座发电站。」

    容子翔说不出话来。

    「欢迎你这生力军加入队伍。」

    王珊斟出热茶招呼,与子翔一起设计课程。

    两人都没有藏私,故此十分投契,有商有量,谈到深夜。

    子翔把电毯分给王珊。

    「有个同事真好。」

    「你父母放心你一个人在这里?」

    「他们来探访过我,他们尊重我的意愿。」

    「你家从事甚么行业?」

    「父母做东南亚古董进口生意,移民已经三十年,同你一样,我也是土生儿。」

    「你为甚么不坐店堂?」

    王珊答:「我看到孩子们红咚咚面孔就心满意足,我第一批学生已谙一般英语会话,比做生意有成就感。」

    「王珊,我佩服你。」

    她闲间说:「林斯帮我找到这个教席,你又怎样认识他?」

    「公事。」子翔把替孤儿申请护照的事说一遍。

    「然后呢?」

    子翔不愿再讲,只是微笑。

    「像所有追求者一样,他籍故亲近你,取悦你,可是这样?」

    子翔仍然不出声。

    「他父亲是爱尔兰人,你看他眼睛中一抹蓝色就知道了,母亲是广东人,家里开杂货店,父母经过很大的挣扎才能结合,他有他们遗传,非常重视感情。」

    子翔还是第一次听到,更加不好出声。

    「他家有一件祖传饰物,他送了给你。」

    子翔意外,「那是甚么?」

    「你颈上那只白玉猴子。」

    子翔纳罕,「不,这是他在街上随意买的小玩意。」

    王珊凝视她,「子翔,难怪他喜欢你。」

    子翔声音低下去:「十元一只,游客纪念品。」

    「他这样同你说?」

    「不,我自己猜想。」

    「有机会你可以问清楚他。」

    「他用来揶揄我像猴子般满山走……」

    王珊忽然改变话题,「一天教八节课,但是你不会觉得累,学生全有亮晶晶全神贯注眼睛,令你巴不得把所有懂得的都教给他们。」

    「我相信是。」

    「我见过中学生嚼口香糖鼻上穿环戴鸭舌帽吊儿郎当来到学校拒交功课,小息与女同学摸来摸去,躲洗手间抽烟吸大麻,还未放学已的好去颷车喝酒,校门长驻警察,课室装置金属探测器检查学生是否携带枪械……你愿教哪一种学生?」

    子翔答:「我教任何愿意学习的学生。」

    「说得对。」

    晚上,子翔抖出电毯就寝。

    她解下玉石猴子细细端详,叹口气,盲人都应该摸得到这样圆润精致的饰物不是随便在街边档口可以买到,容子翔有眼无珠。

    幸亏一直系在颈上,未有损伤。

    她再次把丝线结好。

    天亮,子翔听见鸡啼,第一线曙光照入窗户。

    她连忙梳洗更衣,走到课室帮忙,看到王珊在互联网上读报。

    她抬起头,「饭堂供应膳食。」

    子翔说:「耽会见。」

    容子翔开始她教学生涯。

    她在电邮里这样同李岳琪说:「琪姐:最不习惯的仍然是卫生间问题——」

    岳琪笑了,同丈夫说:「子翔真爽朗可爱。」

    「——先进卫生设备原来在生活中占这样重要位置,冬季半夜持手电筒照明前往洗手之感觉真非笔墨可以形容。」

    「但是看到孩子们勤奋向学,足以补偿,也许到了他们七八十岁,届时我已离世,他们仍然会同孙儿与曾孙说及,当年有一个容老师,教过他们罗马建筑中五式柱子的名称,琪姐,我最喜欢多历柱,空无一物,非常简洁……」

    张伟杰问:「她快乐吗?」

    「我相信是。」

    「当年见到小小的她就知道异于常儿。」

    「林斯每个月都去看她,给她带蓝山咖啡。」

    张伟杰笑起来。

    「这样辛苦?」

    「叫人感动,你从不曾那样对待我。」

    张说:「各有所好,林斯十分享受追求过程,他富有生活情趣。」

    「真叫人羡慕。」

    「阿琪,我们结婚快十周年纪念,你还向往这种玩意?好没出息。」

    话虽是这样说,第二天下班,他还买了一束紫色毋忘我带回家。

    过一日,岳琪问子翔:「春假会不会回来看看?」

    答复:「乡村学校永不停课,家长请老师吃年夜饭,放完鞭炮照样上课。」

    岳琪叹口气,「我们这边公校教师因加薪不理想纷纷罢工。」

    张伟杰说:「有些事不能细想,来,我们做好本份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