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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晚上九点多钟,乔玉峰开完会回到家里。李湘云从卧室里出来对刚坐在客厅沙发上的乔玉峰道:老乔,晶晶病了。”

    “什么病?”乔玉峰抬头问。

    “我也说不清,也不发烧,她说就是恶心,浑身发冷,是不是打摆子啊?”

    “晶晶呢?”

    “让王琪接走了,说是去医院。”

    “你怎么没去?”

    “晶晶不让我跟着,还把我冲了一顿,这孩子。”李湘云也在沙发上坐下来。

    “受不了了?晶晶可是你的作品,你应该有这个精神准备。”乔玉峰的话里带着气儿。

    “什么叫我的作品?你就没责任了?你对晶晶的关心够吗?反正我跟晶晶什么都不对,小娜和你那个老娘什么都对,对不对?”李湘云也来气了。

    “什么态度你?在对待晶晶这个问题上,你是存在很多问题,还不让说。”

    “反正你对晶晶就是关心的太少,我就是有意见。”李湘云挺直了腰板道。

    “你这几年对小娜的态度就是变了,我也是冲这个对你反感。我可告诉你,你不能伤害小娜的感情,她爸妈都是对我有恩的,是我对不起他们一家,现在她们家就剩下她一个孩子了,他哥哥也不知下落,这一切都让我感到特别内疚,你怎么就不理解我呢?”乔玉峰的火气也上来了。李湘云从一只沙发上换到另一只沙发上道:老乔,你还没到老糊涂的程度吧?这里外总有个别吧?”

    “没别。我一辈子就认这个理。”

    “什么?为了一个抱养的孩子你至于这样吗?她跟咱们也没有血缘关系,怎么说她也是个外人……”李湘云的眼窝里有了泪。乔玉峰拿起茶几上的杯子准备倒点水喝,却忽然把杯子朝地上摔去,随着一声脆响,杯子破碎了。乔玉峰站起来朝外走去。在家里摔东西,乔玉峰这是第一次。

    传来一声门锁的响声。李湘云知道乔玉峰出了门。她没去追,心里委屈的要命,她觉得自己没错,能把一个外人的孩子抚养大,现在又有了挺好的工作,作为自己来讲,这已经是很伟大了。可这个外人在家里的地位在丈夫看来竟然比家人还要高出许多?这算是哪门子的理呢?如果乔玉峰能给乔晶的单位打个招呼,那乔晶现在至少也是个科级了,可乔玉峰却连想都没想过这个事儿,这不能不让李湘云感到了极大的困惑甚至愤怒。刚才乔玉峰一气之下走了,这在以前也是没有的事儿,李湘云这时有点担心他的心脏病,他的公文包在沙发上,肯定身上没有药。乔晶去医院了,指不上。找乔娜吧,李湘云心里还有点儿不愿意,可自己心里有气也不想去找。她估摸着乔玉峰可能回办公室了,她想过一会儿往办公室打个电话,如果他在,就把药送过去。李湘云看着地上刚才摔碎的杯子残片,叹了口气,又流了少许泪出来。

    乔玉峰在人行道上郁闷地走着。往事像潮水般汇入他的脑海……

    农大的校园里被雪片般的大字报所覆盖。“中央文他妈革”的那帮子鬼魅真像是纣王手下妲己那一撮子团伙。这个巨大的阴影压在中国人心头,令但凡有点人味的人都感到了天塌地陷般的受不了。“共和”的全部含义在这块土地上受到了最彻底的践踏和嘲讽。中国几千年的封建野蛮的持续,在这里又进行了一次灭绝人性的大演习。

    乔玉峰消极的和几名被愚昧武装到牙齿的男女同学在张贴大字报。一名比土行孙高不了几个指甲盖的女同学踮起一双肥厚的小脚对乔玉峰道:你怎么一点精神都没有?这可是路线和政治态度问题,大家对你早有议论了。”

    “我身体不好,哪来得精神?”乔玉峰干脆席地而坐,罢工了。

    “这不是理由,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自从秦耕死后,你一直就是这个德行,像兔死狐悲。”女同学的一双蛙目在厚厚的镜片后面很想炯炯一把,但终因五官整体的协调太差,还是把一张丑脸晾晒在了阳光之下。乔玉峰不再理她,脱下一只胶鞋在地上使劲磕着里边的沙土和气味。

    “你讲点卫生好不好?”女同学皱着那个新品种宣告实验失败的鼻子走到一边去了。这时,白玲抱着点点走过来。乔玉峰下意识地站起来怔怔地看着她,点点伸出双手冲着乔玉峰喊:大哥哥,抱,抱抱……”乔玉峰看着点点,眼睛里涌出了泪水。白玲的眼睛也湿了,她张了张嘴,终没能说出话来。然后便抱着点点朝校门的方向走去了。乔玉峰噙着两眼泪,目送着白玲走去的背影。

    “乔玉峰,你还哭了?你的阶级立场越来越成问题了。”女同学转到乔玉峰脸前道。

    “滚你妈的丑鬼,全世界都找不出像你这么臭的母猪了……”乔玉峰忍无可忍地冲女同学破口大骂起来。农村长大的孩子,骂起人然要把畜牲拉上。女同学愣了,然后就一腚坐到地上哭起来。这时正好有一名工宣队的师傅路过,女同学爬起来告状道:赵师傅,乔玉峰骂我是母猪。”赵师傅打量了一眼女同学道:是有点像,可也不应该说出来呀。”然后就走了。女同学又一腚朝地上坐了下去,哭得那个难听啊。

    一名女同学从校门方向疾跑过来喊道:不好了,白玲老师被汽车撞了。”

    “你说什么?”乔玉峰大声问。

    “白玲老师在校门口被汽车撞了。”女同学又重复了一遍。乔玉峰定了定神,然后拔腿往校门方向跑去。

    乔玉峰跑到校门外,看见一辆旧卡车歪歪扭扭地停在路边,司机正吃力地往起扶昏迷不醒的白玲。点点坐在路边嚎啕大哭。几个路人不知所措地看着。乔玉峰跑过去和惊悸不安的司机一起扶起白玲,他连连叫着师母……

    “对不起,她是你……”司机结结巴巴地问。

    “快上医院,快。”乔玉峰喊道。

    白玲被送进医院两小时后死亡。是乔玉峰在死亡证明书上家属一栏里签了字。肇事司机和司机单位的领导拿来了二百元钱交给了乔玉峰。他用这二百元钱把白玲老师火化了,骨灰就放在火葬厂里。学校从始至终没过问此事,连一个人都没出面。

    几天后乔玉峰带着点点坐长途汽车回到了乡下母亲家。那天正赶上下着小雨,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下来。乔母看见儿子这么晚回家,还抱着个孩子,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吃惊不小。点点睡着了,被乔母放在炕上。在母亲的再三追问下,乔玉峰哭着讲述了那段可怕的经历……

    刑讯室里,程阿亮恶狠狠地挥着手道:打,往死里打,不承认就打死他。”数名戴袖标的革命走狗扑向乔玉峰,在一阵拳脚的起落中,乔玉峰发出一声声的惨叫……一桶桶凉水泼到昏死过去的乔玉峰脸上,身上。他苏醒过来,瞪着恐怖的眼睛看着头顶上旋转的电灯。程阿亮上前抓着乔玉峰的头发把他的头提起来道:乔玉峰同学,你可是贫下中农的后代,不要因为秦耕把你的前途毁了。你他妈想想,如果把你打成现行反革命,再把你开除学籍,你以后怎么办?像你这种家庭,上个大学容易吗?啊?承认了吧,秦耕就是发展过你加入特务组织,对不对?”乔玉峰痛苦地点了点头。

    “这就对了。”程阿亮放开乔玉峰的头发,又把沾在手上的头发抖到地上。

    乔母听完儿子的叙述后,浑身颤抖,泪如雨下。她哭着对儿子说:玉峰啊,秦老师和白老师可都是你的恩人啊。就是让他们打死也不能做出这种事儿来,这是丧良心啊。你让妈说啥好呢?咱家穷是穷,可祖祖辈辈都是硬硬实实的人,你怎么这么没骨气啊?”

    “妈,我知道错了,我也后悔,我对不起老师一家。可是,可我都快被打死了。我是怕我死了,你怎么办啊?你疽一个儿子……”乔玉峰说不下去了。

    “玉峰,你做出了这种事儿,它就是一块石头了,它会一辈子压在你心上,一辈子啊,你可怎么熬啊?”乔母擦着不断涌出的泪水。她扭头去看着睡熟了的点点:……这孩子就放我这儿吧,以后妈带着她。我们乔家,不能再亏了这孩子了。”

    乔玉峰把点点送回家后,心情稍微好了点儿,但仍是悄悄地落泪。他当时太年轻了,以为秦耕的死就是因了他的那张大字报。他不懂,这次的运动是整个中国兽性的大暴露,中国人隐藏在洞穴中的弱点和野蛮全借着这次运动爆发了出来。这绝不是某个人的问题,而是这个民族的向心性原就是腐朽和糟粕的。如果它是有一些文明的根基的,那么谁都不会将其引爆的这般彻底。所以中国的问题始终是一个本质的问题。

    乔玉峰在家里呆了几天,一是为了陪陪母亲和点点,二是使自己动荡太烈的心态能有所缓解。这天上午,他拿着一把大扫帚在扫院子,这几天他一直不停的做着各种体力活,他想用超负荷的劳动来减轻心里的压力。十几只小鸡在老母鸡的带领下在院子里觅食,嘀嘀咕咕地不停走动。乔母坐在小板凳上缝衣服,点点轰着小鸡满院子跑。过了一会儿,她跑到乔母跟前歪着头问:你是奶奶?”

    “是啊。”乔母笑着道。

    “那我怎么没见过你?”点点坐到了乔母腿上又问。

    “以后你就天天跟奶奶在一起了。”

    “为什么要跟你在一起?”点点不停地问。乔母语涩,把点点搂在了怀里。点点从乔母怀里挣出来又跑到正在扫地的乔玉峰面前道:大哥哥,我妈妈呢?还有爸爸和哥哥呢?他们为什么不带我玩儿?”乔玉峰放下扫帚,蹲子把点点抱在怀里,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一任泪水漱漱流下。点点用小手为乔玉峰擦泪,边道:你哭什么?”乔玉峰扭过脸去,他看见母亲亦在用衣袖拭泪。

    时间一天天过去,点点慢慢长大了。她已经习惯了叫乔母奶奶和叫乔玉峰爸爸,以前的事情在她的记忆中一点点远去,终于淡忘了。

    秦佐等人上午十点多钟离开了久哥的采石场。路上的车不多,但铁牛一直控制着车速,没有超过120迈。铁牛多少有点儿迷信,刚送走了那么多亡灵,他心里有点不踏实,这几天作梦也常梦见老猫那双眼睛和罗郭阴郁的神情……

    “大哥,我随便问一句,你别往心里去啊。”豹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