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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妖(十、十一)


        在她眼中,慕容斐说到底还只是个孩子,这场畸形的大婚人人都有打算,却没有一个真正为他考虑过,他……究竟害不害怕?愿不愿意?

        似是看出卿平所想,慕容斐上前握住她的手,少年比刚进宫时高了不少,身子也不那么单薄了,眼眸漆黑发亮,望着卿平笑。

        “姐姐你别想太多,过了明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极力克制的语气中,压抑着卿平没有听出来的隐隐兴奋。

        想到三公主对慕容斐的态度,成婚后的日子也一定不好过,卿平忽然难过不已,无能为力的感觉汹涌漫上,她赶紧低下头,不让少年看见自己眼角的泪水。

        慕容斐却一下慌了,伸手就去擦,“姐姐,你别哭,我以后会让你过好日子的,真的……你信我!”手忙脚乱间,少年蓦地将她拥入了怀中,天地霎时静了下来。

        他下巴抵着她的头,嘶声喃喃:“父皇把我送进息良宫中,我那时绝望得不行,即使知道母妃早逝,自己不受宠,却也没想过会被弃如敝帚,落得如此境地,我甚至想过鱼死网破……可还好,还好遇见了……”

        略带更咽的声音中,慕容斐手下的力度又重了几分,他深吸了口气,眸光陡厉,杀机毕现

        既然世人欺他负他,就莫怪他一一讨回来!

        七)

        三公主的喜妆是卿平画的,描眉施粉,认真细致得一丝不苟。

        脂粉幽香中,三公主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卿平看,好似能看出朵花来。

        大功告成后,卿平往银盆里净了手,垂首低眉:“只盼公主与驸马百年好合……互敬互爱。”

        话中的深意不言而喻,三公主看了卿平许久,终是长长叹了口气:“罢罢罢,那就听你的吧。”

        喜宴上,烟花满天,普天同庆。

        息良公主纳驸马的仪式较为特殊,行完大礼后,要在宫中大摆盛宴,首座帝后,文武百官列坐其次,公主与准驸马作陪,欢喜热闹地共进新人宴,然后公主再盖上红盖头,就可叫宫人抬着送入新房了。

        却就在这新人宴上,变故陡生

        三公主旧病突发,不治身亡,皇宫上下乱作一团!

        是宴席上的一道必备汤肴,三公主平时就最爱喝,却过于滋补,容易引起她的心悸之症,太医一直嘱咐她不可多食,三公主却哪听得进去,宴席上照喝不误。

        这回却还没喝几口,她就捂着心口喘气不出,面色煞白,一头栽了下去。

        这一栽,就再没醒过来。

        朝野震惊,息良王大怒,一番人仰马翻的大彻查,到头来却只得出一个结论

        汤无毒,喜宴无碍,每个环节都无纰漏,三公主的的确确是死于心悸!

        太医们围在一起,最终商讨出来的结果是,三公主的病大概才痊愈不久,甫一触忌,症状发作得不如往日平和,来势汹汹下才当场毙命。

        这怪天怪地都怪不着,只能怪三公主自己贪嘴不听劝,息良王想追究也无从追究。

        一场大风波就这样不了了之,只有慕容斐,成了息良第一个还未行房就守灵堂的驸马,惹得众人不胜唏嘘,息良王也颇感怜惜与愧疚,挥挥手,赏了慕容斐永安驸的头衔,赐华服加身,与众王子平起平坐。

        慕容斐成了永乾宫的新主人,在宫中的地位一夜飙升,清贵无双,再不是曾经那个无权无势的卑微质子。

        所有人中,却唯有卿平,如坠冰窟。

        慕容斐来看她时,她抱着妆盒,身子不住颤抖,一回头,对上少年的眼眸,哆嗦着开口:“是不是,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做的?”

        慕容斐脸色大变,嘴角的笑意瞬间凝固,望向卿平手中打开的那盒胭脂,失声道:“姐姐你,你知道了?”

        晶莹剔透的红胭中,被人悄无声息地掺了一味香料,确切地说,是一味草药研磨而成的香粉。

        这香粉于寻常人而言并无不妥,甚至患有心悸之症的三公主平时用也没事,但恰恰就是遇上那道喜宴上的汤肴,与汤中加的药羹相融合,就会发生可怖的变化,大大地刺激患病之人,神仙也无力回天。

        唇上的胭脂融进了汤水里,神不知鬼不觉,饶是经验丰富的老太医也查不出,更加不会想到。

        这就是慕容斐前些时日守在三公主床边的原因,他每日为她送药,将她的病情与禁忌摸得一清二楚,接着在大婚前一夜,来看卿平时在她的妆盒里做了手脚,整条计谋算无遗漏,天衣无缝。

        包括一步步取得息良王的信任与喜爱,少年的城府与隐忍此时才显露出来,要不是卿平心细如尘,根本不会发现真相!

        竟然是她为三公主画上喜妆,亲手将她害死的!

        卿平身子摇摇欲坠,指着慕容斐语不成调:“你,你怎么能这般伤天害理……”

        “伤天害理?”慕容斐冷冷一哼:“我若不先下手为强,难道眼睁睁地等着日后那疯婆娘把我活活打死?弱肉强食,这个世道向来如此,我被人吊在宫门前抽打羞辱时,除了姐姐,又有谁站出来为我讨个公道了?”

        更何况,若再不动手,那疯婆娘还不知会对卿平做出什么举动,他可以被欺被负,但绝不容许有任何人伤害她,一丝一毫都不行!

        慕容斐深吸了口气,眸中精光大作,望着卿平恶狠狠地道:

        “姐姐若是看不过去,就去息良王那告发我吧,叫他将我打入死牢,受百般酷刑,五马分尸,挫骨扬灰,为他的好女儿偿命……”

        他每说一句,卿平的脸就白上一分,最终浑身颤抖着再也听不下去,一把推开慕容斐,捂住耳朵,泪流不止地夺门而出。

        八)

        “施云。。。施云。。。”

        卿平站在山野间,双手扩在嘴边,撕心裂肺地大喊着,脸上已落满了泪。

        等到那袭云衫出现时,她再也忍不住地一下扑入他怀中,放声大哭。

        那些不能向人道的真相隐情,那些汹涌漫上的愧疚自责,那些说不清楚的酸痛委屈,通通化作泪水,在那个温暖的怀抱里尽情宣泄……

        施云眸含心疼,只能不停安慰:“好了好了,傻姑娘,又不是你的错……”

        他叹了口气,望向长空,“难怪最近星相不稳,帝星转移,息良的天恐怕要变了……你那位小兄弟,绝非池中物。”

        卿平倏然抬首,施云难得地肃然起来,望着她难以置信的眼眸,郑重地点了点头。

        果不其然,接下来几年,慕容斐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讨尽了息良王的欢心,自己又苦心经营,培养势力,在息良几次战事中,更是出谋划策,亲上战场,为息良立下赫赫战功,赢得了百姓无数称赞,永安驸的名号一时响彻息良。

        等到几位皇子为了帝位明争暗斗,只剩下最后的赢家九皇子时,蓦然回首,慕容斐刚率兵班师回朝,百姓夹道欢迎,万人空巷

        九皇子这才骇然发现,早在不知不觉中,他真正的敌人已变成了慕容斐!

        这个不声不响积累实力,揽过大权,冷眼坐山观虎斗的永安驸,早不是当年初进宫时稚气青涩的单薄少年了!

        最重要的是,息良王对成天勾心斗角的几个儿子心灰意冷,反而是脚踏实地做事情的慕容斐甚得他心,他俨然已将慕容斐当作半个儿子来看待了……甚至,犹胜亲儿!

        朝中的大臣们开始看清局势,渐渐分成了两派,一拥九皇子,一拥永安驸。

        承华十七年,息良王一病不起,像一个讯号般,所有人都绷紧了弦,剑拔弩张的气氛一时微妙不已,帝位之争已到了最后的关键时刻!

        卿平此时已在慕容斐的提拔下,升为了宫中的女官之首,但她却整日提心吊胆,梦里全是慕容斐被九皇子一箭穿心,血淋淋地悬于城楼示众的画面。

        在三公主逝去后最初的那段日子,她始终心有介怀,对慕容斐不理不问,少年却依旧对她好得无微不至,为她送去各种所需,一没人时就叫她姐姐,拉着她的衣袖,甚至带了些讨好的意味。

        那时的永安驸已是清贵无双,在外面还从不曾向人低过头,却在她身前,软磨硬泡,语带哀求,可怜兮兮的模样让人不敢相信。

        真正叫她心软的是他第一次带兵打仗回来的时候,脸上还带着伤,身形比离开时瘦了一大圈,一敲开她的房门就不由分说地抱住了她,声音发着颤,是从未有过的后怕:

        “我还以为……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无人不知那场战事有多么惨烈,她天天守在皇宫等消息,一有风吹草动就担心得不行,把施云看得直皱眉,摇着酒坛哼了哼:

        “你这牵肠挂肚的小媳妇样子,叫那小子瞧见了,包准乐得飞上天!”

        就在这日复一日的等待中,她终于实实在在地触碰到了他,而不是午夜梦回里的一个虚影,那一刻,她什么也顾不上了,紧紧搂住少年,泪如雨下。

        九月,秋风萧瑟,宫中传来老君王病危的消息,恐怕支撑不了多久了。而帝位继承人的问题依旧悬而未决,叱咤风云一世的帝王,垂死前也在挣扎犹豫,私心里他更喜欢慕容斐,但毕竟九皇子才是他的亲生儿子……

        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局势中,慕容斐也是整夜难眠,卿平看着又心疼又不安,欲言又止:“要不,放手吧,我只求你平平安安。”

        慕容斐抓住卿平的手放在嘴边,低低笑出:“我的傻姐姐,现在哪是你想放就能放的,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卿平听出慕容斐的言下之意,煞白了一张脸,正要开口,慕容斐却有些疲倦地将她拉入怀中,抵着她的头顶喃喃道:

        “更何况,我说过,要让你过好日子,我要让你……”

        穿上华衣,执掌凤印,与他并肩而立,做息良皇后,携手睥睨天下。

        九)

        息良王终是在一个风雨飘摇的夜晚驾崩了,举国哀丧,他传下来的遗诏却是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遗诏上并没有写明传位于谁,而只有高深莫测的八个字

        天佑息良,神巫指路。

        老君王到最后一刻也没有下定决心,而是将难题交给了上苍,由英明的神巫大人来决断。

        神巫的名头由来已久,纵横诸国,传说是连接天龙与地龙的使者,天龙是天上的神明,地龙便是地上的君王。

        神巫身份特殊,具有呼风唤雨的本事,在整个北陆南疆享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各国君主见了神巫都得恭敬行礼,不得怠慢。

        息良在数百年前出过一位神巫,在神巫的带领下,息良走向了全盛时期,神巫在息良百姓心中的地位不容侵犯,是他们顶礼膜拜的至高信仰。

        神巫飞升后,脱下来的肉体凡胎经过火化,骨灰混在了金粉中,塑成了一尊宝相,庄严地供奉在了息良太庙中。

        朝中大臣们琢磨着遗诏的意思,难道是要永安驸与九皇子去太庙请出神巫,在黎民百姓面前开祭坛设法,谁能求得神巫显灵钦定,谁就能坐上帝位?

        两派争论不休,最终接受了这个玄之又玄,谁也占不到便宜的说法,这便开始着手准备起来。

        息良百姓们也是兴奋异常,纷纷奔走相告,拭目以待。

        一片喧闹中,慕容斐却疲惫不堪,揉着额角对卿平道:

        “不过一尊金身,怎么可能还真叫她显灵钦定?台上作戏,台下才是见真章,各路人马都已聚集,只等那日兵戎相见,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卿平听得心惊肉跳,抓住慕容斐:“你有几成胜算?”

        慕容斐闭了闭眼,良久,望着卿平苍白一笑:“原本有七成,倒有四成是押在先帝身上,却没想到……如今,只能孤注一掷了。”

        大风烈烈,山野悄寂。

        “施云。。。施云。。。”

        卿平越想越怕,到底还是坐不住,奔来后山想求施云相助。

        这回却叫了许久,那袭云衫才翩然而至,脸色有些泛白:“行了行了,小徒儿果真见色忘师……”

        他像是知道来龙去脉般,还不等卿平开口,已然挥挥袖:“帝龙相争这种事我不好插手,若被九重天上知晓了,十座斩仙台也不够我受的了……”

        况且,他现在就算是有心也无力,又一次天劫将至,他得去春妖那避避。

        “你来了正好,走走走,快跟我走,别去搅那摊血雨腥风了……”

        天色说变就变,前面还一派晴朗的天空转眼间就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哗啦啦地下起了倾盆大雨。

        卿平回来时浑身湿漉漉的,抱着个妆盒不住哆嗦着,奔到永乾宫,对着愕然不已的慕容斐颤声道:

        “神巫显灵……我有法子叫神巫显灵……”

        十)

        “我那时也许真是鬼迷心窍了……”

        半空中,春妖携卿平赶往息良皇宫,一路上,女子哀凉的声音徐徐道来,随风揭开了那段前尘往事。

        “接下来的一切潭主应当猜到了,是,是我偷了施云的妆盒,在开坛设法那天,当着黎民百姓的面,为神巫金身描眉施妆,替慕容斐制造出了神巫显灵的奇迹……”

        凄楚的语调断断续续,终是一把捂住脸,泣不成声,再也说不下去。

        那时施云说要带她走,远离是非,她嘴上应承下来,却如何放得下慕容斐,她带去好酒好菜,说要最后同施云畅饮一番,然后就随他离开息良。

        他到底太信任她了,浑然不觉地被她灌醉后,云衫一拂,倒在地上呼呼大睡。

        卿平也就在这时,咬咬牙,偷过他身旁的妆盒,转身就跑。

        她心跳如雷,天上哗啦啦地下起了大雨,她脸上落满了雨水,还混杂着簌簌流下的泪水。

        等到慕容斐将她拥入怀中时,她嘴唇发白,身子依旧颤抖得厉害。

        开坛设法那一日,当金光大作的神巫在半空中显灵时,举国轰动。

        慕容斐握着她的手激动不已,而她却望着神巫渐渐飘渺的身子,脸色苍白,恍惚间好像看见了那袭云衫。

        片片花瓣四散开去,漫天似下了一场红雨,绝美震撼。

        息良子民纷纷虔诚地跪了下去,连同九皇子那边的人也震慑住,情不自禁地全都跪倒在地,高声呼喊着:“天佑息良,神巫指路。”

        他们臣服在慕容斐脚下,叫着新皇万岁,大局就此而定!

        人山人海的喧嚣中,祭台上的卿平望着漫天飞花,痴痴一笑,似耗尽了浑身气力,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晕死过去。

        慕容斐手疾眼快地接住她,她只听到最后一句:“姐姐!”

        醒来时,已是翻天覆地的变化,她不仅得到了息良第一妙手之称,更是被新帝册封为后,母仪天下,享尽殊荣。

        可她的身子却再也没有好过,像是老天爷的惩罚来了,后来的日子里,她总是郁郁寡欢着,心事久压成疾,一病不起。

        慕容斐为她请了息良最好的太医来看,为她寻了无数珍贵药材,更是在她床前信誓旦旦,不要后宫三千佳丽,此生此世只娶她一人。

        北陆南疆没有哪个帝王能痴情如许,为一个女子做到如此。

        她不是不欢喜的,但永远有个心结解不开——她是个骗子,小偷,忘恩负义的无耻之徒!

        她再也没脸见施云,再也没有去过那片后山,再也没有用过那个偷来的妆盒。

        她忐忑不安地等着施云来找她算账,指着她的鼻子大骂无耻小人,可等到快死了,施云也没有出现过。

        可怜她直到临死前,也不复勇气去后山看一眼。

        慕容斐跪在她的床头,大风大浪从不曾畏惧过的年轻帝王,那一刻却哭得像个孩子:

        “姐姐你别走,你别走,我说过要让你过好日子……”

        像过往种种通通失去了意义,他那么拼命地得到了帝位,踩上了最高峰,到头来,却留不住想要与之共享的人。

        就在慕容斐万念俱灰时,他得到了一盏长明灯。

        南疆黎族的圣物,灯不灭,魂不息,能用这样的方式将她留在世上。

        把卿平置于冰棺中时,慕容斐也坐了进去,抱着卿平奄奄一息的身子,絮絮叨叨地说着话。

        从哪里说起?就从初见那一年说起吧,凉风习习的月夜下,他问她叫什么,她回过头莞尔一笑,山水明净:“我叫卿平,白衣卿相的卿,平平安安的平。”

        那一年的那一眼,牵绊就此而生,他们纠缠不休,成了彼此的鬼迷心窍。

        十一)

        息良皇宫的秘室中,白发苍苍的老君主站在冰棺前,惊惶失措地伸手去掩那盏长明灯,似乎生怕风将它吹灭,可摇曳了五十四年的灯火,此时还是已微弱到近乎熄灭,老人嘶声泪流:

        “不要灭,不要灭……”

        卿平飘在虚空里看得心如刀割,潸然泪下,春妖在她旁边轻声一叹。

        人世匆匆,如白驹过隙,那些留不住的爱恨情仇,终将像这盏长明灯一样,湮灭了无。

        当春妖携卿平离开秘室,飘向皇宫上空时,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姐姐,,,”

        风声飒飒,卿平一下捂住心口,感觉有什么贯穿进来,她半人半鬼的生涯终于结束,,,

        长明灯彻底熄灭。禁锢了五十多年的三魂七魄瞬间完整起来,能够过奈何,投胎往生了。

        身后的皇宫一片混乱,各种各样的声音充斥耳间,皇后殁了的消息转眼传遍了每个角落,皇宫上下愁云四布。

        卿平不忍再听身后那痛彻心扉的凄唤,忍住热泪,随着春妖飞入半空。

        山野悄寂,风过无痕。

        再次踏上这片故土,卿平百感交集。

        她跌跌撞撞地奔去,双手扩在嘴边,像当年一样,在风中大声喊着:

        “施云——施云——”

        她来道歉了,来向他说一句晚了大半生的对不起。

        可没有人出现,不管她怎么声嘶力竭地呼喊都没有人出现,记忆里的那袭云衫像一场梦,仿佛根本不曾存在过般。

        但她分明记得,记得和他一起坐过的草地,一起饮过的烈酒,一起看过的万里长空。

        身子摇摇欲坠间,卿平终是跌坐在地,失声痛哭。

        远处的春妖看着这一幕,眸含叹息,耳边似乎又响起那个清越的声音:

        “老妖,说句实在话你别笑我,我喜欢上了凡尘一个姑娘,她是揽月岭闻人氏的独脉,她祖先是我父亲的大弟子,说起来她应当算是我的小小徒孙了……”

        揽月岭是为天宫供应各种精致物件的地方,织品、胭红、扇面、青瓷……种种风雅物件,巧夺天工,岭主红叶先生在天界享有妙手无双之称。

        施云正是他最小的儿子,揽月岭的三少主。

        因生性洒脱不羁,他曾被父亲送到百灵潭,托春妖管教过一段时日。

        后他游历凡尘,看中息良的美景,来到息良皇宫后的一片山野修炼,无拘无束,自得其乐。

        却没想到会遇见卿平,开始只是出于怜悯,后得知她身份后,便多了层亲近,却在朝夕相处间,不知不觉中,那份亲近就发生了变化……

        闻人家的姑娘似乎天生痴情,数百年前就因情误事,被逐出了揽月岭,而现如今他遇见的这根独苗,更是情深不悔。

        他看她为慕容斐喜,为慕容斐悲,为慕容斐牵肠挂肚,心里五味杂陈,竟然头一次嫉妒起了一个凡夫俗子。

        他生来即是半仙,历满六次天劫后就能修成正果,位列仙班。

        他对修仙不是太执著,但前五次都捱过去了,这最后一次,他原本打算去春妖的百灵潭避避,却没想到在离开前,她来找他帮慕容斐夺皇位……

        酒是一等一的好酒,他喝在嘴里却索然无味,不是不知道里面下了些什么,他却暗自好笑,他的傻姑娘难道还真指望靠那放倒一个半仙?

        他笑着笑着,却禁不住满心的苦涩,闭上眼,故作醉醺醺地倒了下去。

        他那时才知,原来陷进去的人都一般傻,谁也不能笑谁,甚至明知她会拿走他的妆盒,明知天劫即将到来,明知他拼着最后一点术法去帮她必定力竭而崩,却还是忍不住想要成全她

        他不愿她有一丝一毫的难过,慕容斐死了和他死了,想必前者会更令她伤心。

        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天劫终至。

        他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子,在开坛设法时,附在了神巫的金身上。

        那是他第一次和她靠得那么近,她身上有淡淡的青草香,让他想起他们在漫山遍野间,席地而坐,胡天海聊的快乐日子。

        描眉施粉间,他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带着金身缓缓升入半空,在息良百姓的震撼瞩目下,造成了神巫显灵之状。

        他在空中望着她,似乎有一瞬间的错觉,在她漆黑的眸中看见了云衫翩翩的自己。

        风过嫣然,他的身影渐渐飘渺起来,一点点化为花瓣,如烟消散。

        他从没和她说过,其实他的本体,是一株红鸢花。

        漫天红雨中,绚丽至极的花魂,只为她,开到荼蘼。

        即使天知,地知,他知,而她,永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