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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尽管从御书房回到家才两个时辰的功夫,宣隐澜并不打算奇怪勒瑀的后脚来访。

    勒瑀却要奇怪她的不奇怪:“宣都不问一下朕为何到此吗?”

    我管你。口内从善如流:“王上,为何会突然莅临臣府?”

    勒瑀大笑:“宣,你真是个妙人!”

    你真是够烦人。“王上谬赞了。”

    “方才朕到烟岫宫,你猜王后跟朕说了些什么?”

    你们两口子的事,我管得着吗?答曰:“臣不敢妄自揣测。”

    “王后说,近来朝上有一些不实传闻,是关于朕和宣相的。想听么?”

    拿历史当新闻,本姑娘的耳朵已经磨出茧了。宣隐澜道:“如果王上要说,臣当然要听。”

    “朕当着王后的面,罚郝运闭门思过一年,一年后再由吏部考虑如何启用。罚了才如廉三年俸禄,闭门思过三个月。”

    唔?宣隐澜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问:“为何?”王后的亲爹和表叔,在王后的岫烟宫里,遭此斥弄?

    “因为他们老了,老糊涂了,朕有责任替他们清醒一下脑子不是?”

    那两个蠢材跑到岫烟宫里打小报告去了?王后一向精明,怎么会那么迫不及待地把王上给叫了去?难道这位王后真以为王上仅仅是她的丈夫,一家人有话好商量吗?精明一世,糊涂一时哟。

    “宣卿不说话,是对朕的做法不以为然吗?”

    “不敢。臣只是担心,王后的贤德满朝皆知,您此举未免有点未顾及王后颜面,她定会伤心欲绝了。”

    “王后的伤心处还在后头。”冷凛的笑浮上了勒瑀的俊脸,“她那个不成器的弟弟在军中强辱当地民女,起先军中领队不敢上报,只知会了才如廉。才如廉出了银子以为了事,岂料那个畜生死性不改,接连作恶,如今还闹出了人命,遇害者老父拦到了京察御史的轿子,递了诉状。不过,这位御史大人可没有朕的宣卿那般清廉,回手就将状子奉到了才大人手中。岂料,赶上了才大人责打家奴,家奴一气之下偷出那纸诉状送到了才大人曾有怨隙的死对头手里,这另一位御史大人虽仍远不及宣卿清廉,但岂会放了这个等待已久的时机?宣卿,你认为此事该如何处理?”

    果然是畜生!若是在致仕之初听到这类事,宣隐澜早已是怒发冲冠,恨不得杀之而后快。但多年的宦海沉浮,她已经看得明白,纵算是这等闹出了人命的大事,在王家亦是微不足道。如果王上不想动才家,那顶多是杖责几十闭目思过赔款了事;但如若相反,那便成了借题发挥的利刃,可趁机直捣黄龙。

    才国舅的恶迹她最是清楚明白。当年初登相位,所乘马车尚未来得及更换品阶标识,散朝返家途中,才国舅迎面横行而来。按理无论马车中人是何品阶,才国舅没有受过任何封诰,与白衣无异,均应下马避让。人家大爷哪管这些?横在马上,呼叱她靠行让路。宣隐澜本意是不愿和这类宵小一般见识,吩咐下人向路边移靠。才国舅见对方服软,得意忘形,忽然瞅得路边有位美貌娘子观望,竟不知死活地要车中人下车拜见当朝国舅。就算宣隐澜肯,她的属下也不会应允,那其中有几人,是勒瑀在贴身侍卫中挑选出来誓死保护相爷的。不理会也就罢了,哪成想国舅大爷一心欲在美人前逞回英雄,竟呼叱下人们上前把车中人揪出向他当街叩头。

    宣隐澜脸色一沉,一声厉喝:“给我打!”。

    那些按捺多时的强壮侍卫随即开手。于国舅的打手平日只知欺凌弱小,哪是这些精炼善打的武士对手?不消多时,已是横七竖八,落花流水。于国舅见状胆虚,又不愿在街众尤其美人前示弱,色厉内荏地亮出了自己底牌,料得这位坐在御史品阶车里的人定是不敢妄动了,挥鞭向那车帘抽去。侍卫接鞭在手顺势把他给扯下马,问:“丞相大人,如何处置?”

    宣隐澜在车中道:“当街横行,惊扰百姓,笞责二十;目无王法,惊扰朝廷重臣,笞责十杖;污言秽语,有辱风化,笞责十杖。共四十杖,当街执行!”事后,才如廉找了王后,也到勒瑀跟前哭诉委屈,但均遭了训斥。因此事,王后才矜方命老父将弟弟送到军中磨炼,省得整日生事。可怎会想到,那军中,天高皇帝远,他恶行得岂不更加恣意?

    “宣,你走神了。”他站她身后,俯首道,亲昵十足。

    就说吧,这破地方有什么值得她恋栈,连这种典型上司对下属的性骚扰也告发不得。“王上,此案应该交予刑部审查,如果查证属实,国舅爷按律当斩。您说得没错,届时王后将会更伤心。”

    “伤心的何止是她?朝中那些喜在人后嚼人短长的人,宣卿不想给些教训?”

    “何必呢?王上,无论是朝堂还是田野,人们都需要在茶余饭后找一些谈资来促进消化,臣虽然不知道他们说过些什么,也并不想知道,只是王上并无任何损伤不是么?”

    “你呢?”他拥住她,头埋于她的发间,“朕不相信你没听到那些不堪?”

    哼,拜托,那所谓的不堪是谁造成的?如果不是阁下的企图连虚掩也懒得行事,谁会无风起浪?“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无人说?那些,伤不了臣。”

    “宣,你有一颗怎样的玲珑心?”他叹息,何时,会把这颗心给朕呢?

    无语。书房里的两个人各怀心事,寂然无声。

    勒瑀颓然放开了她,来到窗前,入眼的绿柳红花平复不了他胸臆内的挫败,道:“宣卿,记得你曾与朕提过郊游一事吗?”

    “是。”宣隐澜暗舒一口气。

    “朕还记得你向朕提过假期?最近,怎么不见你提起了?”

    我嫌自己的脑袋在脖子上面呆得太舒服了不成?“……臣忙得忘了。”

    “过个十几日,朕要南巡,你随行。”

    啊?常理上,他要南巡的话是要留下她代理政务的呀。

    “这次南巡,估计在一月左右。由良北王暂理朝政,你随行。”

    “王上为什么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南巡?虽然阏都的气候已经转凉,但南方依旧骄阳似火,并不适宜。莫非……”她心弦一沉,话窒在喉口。

    “作为一国丞相,你的聪明令朕激赏,也会令朕防备;作为一个女人,你的智慧令人欣喜,也会令人无力。宣卿,你猜到了什么?”

    “猜到了王上对畲国的提议并非全无动心,猜到了王上此举便是要亲赴他们交战的前方一探虚实。”宣隐澜苦笑道,“曾经有人说过,世界上有两种聪明人,一种是知道一切说出一切,上帝把他变成哑巴;一种是洞悉一切却犹作不知,上帝使他长命百岁。王上,您想拿臣怎么办呢?”

    “是呵,朕也很想知道,朕要拿你怎么办呢?如果你是喜欢邀怜争宠的,朕知道拿你怎么办;如果你是喜欢争风吃醋的,朕知道拿你怎么办。可是,你不是,那朕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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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才国舅的案子转到了她手里。

    宣隐澜哭笑不得。她明白他的“怎么办”:既然她不喜欢邀怜争宠、争风吃醋,索性令她将丞相做得彻底些。审才国舅,知她必不会手软;案子完结,与才家结怨更深,届时王后亦会心生怨怼。以才家的根深叶茂,她要想自保,必定要依恃于他。他要的就是这个,要她依恃他的庇荫,依恃他的强悍,如此,他方能蚕食她的意志。

    案情并不曲折复杂,那位与才家作对的御史亦有姊妹受过才国舅的戗害,将证人及供状保护得极好。此事又惊动了王上,才家不敢只手遮天,无意外的,才国舅被判斩刑。结案之前,才后恩威并用,才如廉软硬兼施,却仍阻碍不成才国舅的大限来临。因为王要他死,否则刑部可以审理的案子轮不到堂堂一国之相审。

    施刑之日,王后驾临法场,向她道:“放他一条生路,你会一世富贵。”

    她望着这位自己以往为了笼络曾花了不少气力的高贵女人,用仅能两人听见的声音说:“王后,如果王上不想他死,谁也动不了他。这个,您应该比谁都清楚。”

    才矜泪盈于眶,缓缓道:“本宫自然清楚。不过本宫也清楚,只要你开口,他会放过他。”

    十几年的夫妻,十几年的宫廷生活,为何还不明白?一位王要做的事情,任谁也改变不了的。杀才国舅只是一个信号,一个要令才氏家族在淦国支离崩析的信号。“王后,臣不认为自己有这个影响力,王后何不一试?”

    “本宫试过了,他根本不见我!”才矜竭力保持住高婉的仪态,“宣相,不卖本宫这个人情吗?”

    这便是皇家人,除了他们自己,其他的都不重要。奸人妻女,草菅人命,在他们看来,不过是午餐桌上多添的一道开胃菜,杀人偿命的游戏法则更不是为他们而存在。“王后,行刑在即,无力回天,请回宫吧。”

    才矜陡转怨毒道:“宣相,与本宫斗,你有几成胜算?”

    “王后,与臣斗,您又有几成胜算?”宣隐澜不再客气,命侍卫,“行刑在即,为免凤驾受惊,送王后!”

    才矜没有再看眼巴巴地寄望于她的亲弟一眼,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