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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期被填写的最多的词牌,成百上千,历来名人佳作亦不胜数,其中翘楚要算晏殊: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但我最喜欢的还是清人纳兰容若的那首“谁念西风独自凉”。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斜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纳兰词情真意切,平实如话,却直抵人心。悼亡词在他手上算是言尽情尽,绝地花谢,再也翻不出新花样了。一句“当时只道是寻常”,不能深想。仿佛一个人中了无影掌,受的是内伤,外表看来完好无损,内心里已是肝肠寸断。当时,当时,有多少时候命运允许我们回到当时,所以至尊宝一句“如果上天再给我一次机会”会撼动那么多人的心扉。

    还是容若,却要说到采桑子了。喜欢上“采桑子”的灵动婉转也是从他开始。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谢娘别后谁能惜漂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

    这一阕像极了容若的自画像。相国公子,心性高洁,落落寡欢。愁心漫溢,恨不能收。却也是情发无端。

    采桑子三个字有烟雨江南的清新和妩媚,虽是小令但节奏感极强,简劲中有缠绵。特别是李清照在末句加字变为“添字采桑子”,再二三句用叠句后,更有一唱三叹的回肠荡气,让人惊艳。

    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

    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

    有时想这样的愁绪蔓延,不加节制似乎不合了“采桑子”本身清新欢然的春色,那应该是豆蔻梢头二月初的喜悦,是一个新的刚刚开始的世界,美得天然去饰。就像她的来处,汉乐府相和歌辞里陌上桑中的秦罗敷。“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帩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貌美如花,人见人爱,与使君斗嘴一段透着少女的天真和娇纵,而使君亦是君子,只是因为你生得美啊,你不肯展颜,我也只是喜欢。我愿意这样简单地理解这首乐府,罗敷的美有了田野上春天的桑树作背景,纵使她已为人妻,依然有天真纯洁的可爱,何况我更相信狡黠的女孩子并没有一个四十出头的太守丈夫,她只是说些大话气气那个使君,而她也不是穿金戴银的贵妇,只是陌上盛开的一朵迎春花。

    一首古乐府绵延流转演绎出长长短短的牵念,成就了无数好词。后来乐师们截取大曲中的一篇单独填词演唱,大曲成了采桑子。后来也有把采桑子叫罗敷媚的,不过我不喜欢这个名字,倒喜欢它另外一个名字丑奴儿,有村姑配傻小子的质朴可爱。

    关于浣溪沙和采桑子苏轼也作过一些有趣的文字,他用他喜爱的浣溪沙填过一组词,描绘的是他在徐州当太守时遇到的一次严重的春旱。作为当地长官他到石潭祈雨,后来雨终于来了,他再去谢雨。沿途看到一派雨后风趣生动的春日景色。其中第三首这样说:

    旋抹红妆看使君,三三五五棘篱门,相挨踏破茜罗裙。

    老幼扶携收麦社,乌鸢翔舞赛神村。道逢醉叟卧黄昏。

    这里苏轼自比使君,穿着茜草汁儿染就的红罗裙的农家女子为了一睹他的尊容,匆匆地在脸儿上抹上胭脂,叽叽喳喳挤在门边向他张望。好个自得的太守,向他张望的女孩子也有罗敷一般的可爱。

    年年才到花时候,风雨成旬。不肯开晴。误却寻花陌上人。两个以美貌著称的乡间女子,她们的名字借着那些千载之下仍日日如新的诗句,在寂寞的夜里和我们相伴。春夜的雨丝,细细的蚕声,闻得到田野的气息,寻花人若真的怜花,就让花儿自由地开放凋谢吧,这一季的生命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啊

    相思的江南:长相思与忆江南

    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

    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

    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

    一心抱区区,惧君不识察。

    古诗中的怀人之作坦荡真切。不婉转不委屈,直直地说,我就是如此地思念着你。你也是一样吧。你的信我放在怀里小心翼翼,看了太多遍,小心地不让眼泪落在上面,不能让字迹迷糊,就象我不能模糊你在我心里的样子。长相思是南朝的民歌,在乐府中有多首记录,每首都以长相思开头和结尾。从乐府到古诗,悲喜哀乐没有那么多的遮掩迂回,谁能饥不食,谁能思不歌

    唐人把民歌编入教坊配词演唱,长长短短的句子更配合乐曲的起伏,但实在并没有古诗中来得质朴天然,白也不是这种白法:

    长相思,久离别。

    关山阻,风烟绝。

    台上镜文销,袖中书字灭。

    不见君形影,何曾有欢悦。

    在长相思还没有成为一个固定的词牌的时候,它还只是一种自由的可供演唱、抒发男女相思之情的歌行体。李白也作长相思,但境界一下子大开,儿女情长从来都不是他关注的主题,所以他的诗从来都不会遭误读:

    长相思,在长安。

    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美人如花隔云端。

    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

    高远是高远了,却并不如何摧心肝,怀人之作一变而为思君的咏叹,也不如屈原来得忧切,没有真正的入也就没有真正的出,有些曲调可以扩展喻义,但显然长相思这样含义明确的用语并不见得适合别有怀抱,还是白居易聪明,长相思到了他手里回到了乐府那条路数上,成就了一首千古好词: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

    说实话,我并不怎么喜欢白乐天的那些新乐府,那里面有太多说理的味道,同样反映现实,他就不如杜甫舍己就诗,焚心练字,那是真诗人的境界,而乐天不够感人,大部分时候他和他写的诗文是分开的。本来他就信奉作文“当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露出道德警察的面目也就很自然了。比如那句“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我是很喜欢的,但他接着又说“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就很没劲了,看他在诗歌里告诫女孩子不要为爱情而“yín奔”,以免遭受恶果,看他指责自天宝以来,胡乐、胡舞、胡妆盛行,人心不古,连皇帝也受到了迷惑,以致雅正之乐无人问津,社会风气遭到破坏,好象不是在读诗而是在看教科书了。一个时代兴起了复古之风,只能说明那不是一个有自信心的时代,要么社会动荡要么死气沉沉。以复古为名义行改革实质那是另外一会事,但乐天的乐府诗并没有太多新意,不过求个明白通俗,再来说教就有些让人不耐烦。

    但,这首长相思是真的好,通俗到像一首儿歌,如要深情它也有足够的容量和空间来承载你的忧思,得了乐府的精髓。诗歌终究是用来抒情的,对这样的句子我基本上没有什么抵御能力,光是音节的抑扬顿挫就让人泄气,三字短句本来难以入诗,如若连用一般都表现急促迫切的心绪,而这曲小令却又意外的悠长低婉,三十六个字,也是双调词牌中最短的一曲。自从乐天创制了这个曲调后,后来的相思就有了这样简洁经典的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