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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挡箭牌,可怜痴心女子纵使不满足也没有办法,总不能都像朱淑真那样大胆地喊,我就要朝朝暮暮。所谓的“刹那即永恒,只要曾经拥有”,真是谈何容易,说来骗人骗己。

    秦观这一阕更是贴合了词牌名本身的含义,后人因为喜欢,也有直接把它叫作金风玉露曲的。

    词牌中喜鹊出现了不只这一次,在鹊踏枝中我们已经听闻过它雀跃的啼声,只是喜悦欢畅从来都不是词中本意,幽远静美,浅吟低唱的歌声中,忧与愁与生俱来,何关天地,更何况春去秋又来,鸟鸣花自开。

    鸿雁在云鱼在水:少年游与醉花阴

    少年总是一个令人惆怅的词,一旦人开始说少年那就是回忆的开始,不管曾经是鲜花著锦,如花美眷还是放浪形骸,窘困逼仄,岁月都不再属于自己了。我读晏殊和柳咏的少年游会有天上人间的感觉,一个说“长似少年时”,一个说“不似少年时”,都是回忆,人生就是这样的不同。

    芙蓉花发去年枝。双燕欲归飞。

    兰堂风软,金炉香暖,新曲动帘帷。

    家人拜上千春寿,深意满琼卮。

    绿鬓朱颜,道家装束,长似少年时。

    一个人一生顺畅,事业家庭爱情圆满,看着眼前良辰美景,怀念过去可以更好地教育下一代,但晏阁老从小就顺,天资聪颖没有吃过什么苦,这样的人生没有更多的激励作用,所以儿子晏小山走上另一条路,也是物极必反,生活好象永远都在别的地方,可是谁也找不到。老晏如果想在小晏的身上找到他的少年影子注定是不可能的了,才华可以相同,寂寞心境却绝不同了。

    柳咏呢,彻底的放弃之后得到彻底的解放,既是白衣卿相,你还能奈我何。他在少年游中说“狎兴生疏,酒徒萧索”,骨子里透出来的是萧瑟的冷,“不似少年时”说不清是怀念还是厌倦。柳咏词多为歌妓填词而作,这是他主要的生活来源,歌词写得好,是因为他有生活,醉卧花阴也要有真心才成。

    走过汴京城繁华的街市,酒楼、茶坊、小食店,远远地看到桑家瓦子高悬的红灯笼,听到那里传出管弦笙歌,后世被我们称为风花雪月的雅词有多少是从那里传出来的,拂去铅粉残妆,我看到有人曾交付真心。咏妓之作毕竟不同于赠妓之作,这一番在“少年游”中醉卧花阴的,是另外两个人。

    张耒,少年才俊,十七岁的时候在陈州得到苏轼和苏辙的赏识钟爱,二十岁考中进士,苏轼曾称赞他的文章“汪洋淡泊,有一唱三叹之声,而其秀杰之气终不可没”,他也一生都以苏门弟子自居。苏轼在京城负责贡举考试的时候亲点张耒作他的助手,可见对他的倚重。苏门四学士的命运由此也跟他们的老师紧密相连,仕途坎坷是他们共同的人生轨迹。张公子不像其他三位,他学老师为文作诗,但词于他似乎另有隐情,平生所作词作极少,两首最著名的词都只跟一个女人有关,她就是刘淑奴。

    含羞倚醉不成歌,纤手掩香罗。

    偎花映烛,偷传深意,酒思入横波。

    看朱成碧心迷乱,翻脉脉、敛双蛾。

    相见时稀隔别多,又春尽、奈愁何。

    刘淑奴是许州最有名的歌妓,大名鼎鼎的苏门四学士之一的张耒为她写下这首少年游,完全不顾老晏定下的格律,惹得后人对这一个词牌多有创新,添字减字,自由得很。

    看到“看朱成碧心迷乱”的句子,立刻想到天龙八部里的阿朱和阿碧,两种最亮的颜色,两种完全不同的性格。可是张耒不是段正淳,没有人可以真得成为段正淳。女人的迷乱被男人看在眼里,如果他良善,她得些怜惜,如果他只是嬉戏,她连回旋的余地都没有。

    淑奴是官妓,官妓只应招陪宴,在宋代,官妓和民妓有着根本的区别,她们有些像唐乐府里的歌舞伎,一种由官家拿钱供养的职业,是严禁和应酬交往的官员发生性关系的。年轻的张耒刚到许州任上,便猝不及防遭遇了他以后怀念一生的女子。淑奴的歌声姿容让他痴迷,而他也是她仰慕的才子,酒席间她尽饮,渐渐地醉了,歌也唱不了了,后来醉得很了,连颜色都分不清了,可她记得张公子,那个一心想听她唱歌的张公子,几天后他为她写下上面那首少年游,她的心不是没有动。后来他再见她,她将他延入闺房,帘幕低垂,香炉里轻烟袅袅,她问他:“可能帮我脱离乐籍,您的老师苏大人不是曾经用一首诗帮润州郑容、高莹脱籍从良”淑奴说的是苏轼做客润州,润州太守宴席款待,席间官妓郑容、高莹二人趁机请求落籍从良,当时规定官妓要想从良必须得到本郡长官的批准,太守请苏轼代为决断。苏轼写下减字木兰花一首:“郑庄好客,容我尊前先堕帻。落笔生风,籍籍声名不负公。高山白老,莹骨冰肌那堪老,从此南徐,良夜清风月满湖。”这是一首藏头词,将每句句首的字合起来便是“郑容落籍,高莹从良”。

    可张耒不是苏轼,他还没有那么大的名声和面子,他握着淑奴的手,犹豫了。应酬唱合是一回事,落籍从良是另一回事,而如若与官妓有超出一般酬唱的关系是有危险的。他是担心还是退缩了这其间的辗转犹移和矛盾我们不得而知,而他终是离开了她,“别离滋味浓如酒,著人瘦。此情不及东墙柳,春色年年依旧。”春色依旧,而他从此再不作词,仿佛对自己这段感情的交代。

    每念及此,我的心微微的酸。在艳情相思泛滥,软语温香如空气环绕的宋时,张耒像一个寂寞而坚持的人,我愿意相信他对她的感情是真的。

    有了这个故事,周邦彦那首有着令人啼笑皆非或浮想联翩背景的少年游就有点入不了我的眼了,传说他和宋徽宗同好李师师,一次他在师师处的时候,皇帝也来了,于是这个专为皇帝造新曲的大词人钻入床下。其间的不堪想起来只是滑稽。后来他写少年游记此事: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指破新橙。

    锦幄初温,兽香不断,相对坐吹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

    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宋风其实并不是想象中的艳,规矩是明确的,虽然处处勾栏瓦舍,但分得是很清楚的,故事笑谈而已。只是少年游的曲调变化多端实在是词牌中少见。

    是谁说的,人不风流枉少年,可风流也分个高下雅俗,接下来的故事也跟苏轼跟官妓有关。毛滂,醉花阴由他而来,这里也有一个让人怜惜的女子,她叫琼芳。

    毛滂和张耒几乎同时出生。虽然他没有名列苏门学士,但同样也受到过苏轼的指点和提拔,就像称赞张耒一样,他赞他“文词雅健,有超世之韵”,评价不可谓不高。苏轼对那些有才华的后生晚进是很看重的,这可不容易做到,历史上有不少大家对诗名日隆的后辈排挤打压的例子可不少。

    檀板一声莺起速。山影穿疏木。人在翠阴中,欲觅残春,春在屏风曲。

    劝君对客杯须覆。灯照瀛洲绿。西去玉堂深,魄冷魂清,独引金莲烛。

    这首醉花阴来自毛滂,因为有“人在翠阴中”而得了这个沉香幽冷的词牌名,歌罢酒散,唱歌的女子有清冷的灵魂和命运。

    北宋年间的歌妓名字都极雅,且喜欢用重字,安安、小小、盼盼,琼芳也是。她的歌声如黄莺婉转,毛滂在杭州做法曹的时候时候与她相爱了,三年后期满离任,在途中他怀念她,在一首临江仙中写下“断雨残云无意绪,寂寞朝朝暮暮。今夜山深处,断魂分付潮回去”的句子。据说苏轼在席间听到歌妓唱这只曲,大为惊讶赞赏,得知是他的属下毛滂所作时,马上命人去追赶已经离职的毛滂,并连声责怪自己居然不知道属下有这么一位才子,毛滂被追回后他们联席长谈数日。这个故事的真实性被后人怀疑,因为苏轼在杭州的时候,毛滂一直在饶州,不曾是他的下属。

    但我喜欢这个故事,这是典型的宋代词人的故事,因为一句词而得名,甚至改变人生命运。从士大夫到民间俚巷,词仿佛就是人们的另样生活,士大夫借此表现真性情的一面,百姓们听得热闹,而这中间是那些有才有貌,才艺俱佳的歌妓们,她们是那个社会温柔的抚慰,是俗和雅之间的桥梁,她们独特的情趣和审美也成了社会的流行风尚。

    可是谁在怜惜她们

    琼芳回来如何,同样不得而知。她和淑奴一样留在了发黄的纸页里,你在翻阅宋词的时候会发现她们模糊的背影,隐约的歌声,这总还是给我们安慰。宋词中赠妓伎词太多,多为戏作、即席之作,而像张耒和毛滂这样的将她们的名字郑重写来而情意真切的,殊为难得。

    几十年后,一个才贯古今的女词人诞生了,她专为宋词而生。醉花阴还有比这一曲更动人的吗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无限缱绻千种风情:洞仙歌与雨霖铃

    这是一个酷热的夏天,天气预报说是这个城市历史上最热的一季,我恍惚记得1400年前也曾有过这样暑热难耐的夜晚。

    那时你住在他为你建造的水晶殿里。其实你不怕热,轻歌曼舞也很少会出汗。他可不行,一点点暑意就受不了。他是个聪明人,让人用水车将摩诃池里的水抽到宫殿的顶上,然后再洒下拉,淅淅沥沥的水滴落在芭蕉叶上,一场人造夜雨。随即微风即起,宫殿里的楠木柱和沉香梁发出幽静的香,绿玉窗外的月色透过珊瑚雕花洒在琉璃地面上。听着这样的雨声,他有时候会像个孩子似的得意地问你:“我的这座水晶殿比玄宗的水殿如何”你笑,轻握住他的手,反问他:“那我比那杨妃又如何”“你让我拿芙蓉和牡丹相比吗”他望着你的眼里有流星一样的光。

    如此良夜如此良人,那是这个城市最浪漫而多情的少年时代,充满了诗意的现象力和创造力。可惜短暂的仿佛我们做的一个梦,梦醒后这城中再没有一丝你们的痕迹,除了那个叫作“蓉”的名字。

    我不甘心,去寻。我知道离城60多里的地方也有一个你们消夏避暑的所在,而且你喜欢那里的清幽一去再去。什邡龙居寺,我约了女伴像逃出火炉一样往城外赶。傍晚的时候我们看到了那个掩映在苍松翠柏中的古寺。寺前没有观瞻的游人,只有苍老的古柏;寺内没有香烟,只有满园的草木恣意地疯长。山门前的石阶因为少有人踩踏,润润地映着苔痕,我们相顾黯然。当真是心静自然凉了。寺里有一座你的塑像,不知道是什么年代什么材料制成,灰灰的白,你的脸庞丰润身姿婀娜。手里还拿了一卷书。如果不是我们有意寻芳,突然在一座古寺中看到你还真让人愕然。可是我们还是失望了。冷清残破的寺庙中除了萧瑟没有我们想找的哪怕一点点温暖与甜美的回忆。

    花蕊,花蕊,所有关于你的回忆其实从北宋年间就开始了,那个时候你的诗词你的歌舞你的芙蓉花你的“月一盘”已经被人们一说再说。可是谁还在痴痴地想念着你,为你给这个城市定下的再没有改变过的美丽风尚和艺术气质。如果不是又读洞仙歌,我也快要忘记你了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

    水殿风来暗香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