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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

    名的词家不能再战场上定风波真是生错了时代。他亦从来没有真正放弃过“旌旗拥万夫”的雄心,心从来没有归隐过,而东坡是真的想过的,你不可以常人度他,而他也真是一个真实的人:

    归去来兮,吾归何处万里家在岷峨。百年强半,来日苦无多。坐见黄州再闰,儿童尽、楚语吴歌。山中友,鸡豚社酒,相劝老东坡。

    云何,当此去,人生底事,来往如梭。待闲看秋风,洛水清波。好在堂前细柳,应念我,莫剪柔柯。仍传语,江南父老,时与晒渔蓑。

    这是苏轼的满庭芳。五年的黄州生涯,苏轼有真正的快乐和放任,内心里对这个地方充满了留恋。处处为家处处家,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本领,化天地万物为心中画卷,融人世烦忧为云淡风轻。寒食节开海棠宴,秋日里赤壁泛舟,你看他多么天真地与山中老农把酒桑麻,心悦诚服地听他们说最简单的大道理,无比的清新纯真,有离情而不诉离觞。你要知道他是当世文坛领袖,学子门生满天下,一文即出天下惊动。群小们打倒了他就是打倒了一面旗帜。而他哪里去想这些,宁愿与樵夫渔父山水间同唱一曲满庭芳:

    蜗角虚名,蝇头小利,算来著甚干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且趁闲身未老,须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

    思量。能几许,忧愁风雨,一半相妨。又何须,抵死说短论长。幸对清风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张。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

    后世词家说苏子词曲以议论入词,不合词意。我却极喜欢“且趁闲身未老,须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是真的放达,由他的口说出不觉夸张,非如此夸张不行。

    满庭芳词牌出自唐诗,有两个来处,一说来自吴融的“满庭芳草易黄昏”,另一说来自柳宗元的“偶地即安居,满庭芳草积”。我喜欢后一个说法。看到这两句诗立刻联想起东坡的“此心安处是吾乡”,而柳子厚和苏东坡不是也有一段极其相似的被贬经历吗唐顺宗贞元年间,柳宗元和韩愈、刘禹锡同朝为官,并一起参加了王叔文领导的政治革新,可惜半年内改革即告失败,柳宗元初贬邵州刺史,后再贬永州司马。柳宗元、刘禹锡等八位改革激进派同时被贬为远州司马,史称“八司马”。在湖南永州柳宗元度过了十年漫长的贬所生涯。

    老僧道机熟,默语心皆寂。去岁别舂陵,沿流此投迹。

    室空无侍者,巾屦唯挂壁。一饭不愿馀,跏趺便终夕。

    风窗疏竹响,露井寒松滴。偶地即安居,满庭芳草积。

    这是柳宗元在永州作的赠江华长老。柳子厚是一个热情蓬勃、不甘寂寞的人。政治上被隔绝、被扼杀,长期萧散的谪居生活,反映在他的诗文中,你能感觉到他的寂寞与热烈、孤独与愤懑。小时候读他的江雪小石潭记以为他是一个像陶渊明那样的隐者,后来才知道他不是隐居,根本就是有志难伸,山川园林,风物游记里是深沉委曲的感情。柳子重情,后有向佛之心,“偶地即安居,满庭芳草积”,从庙堂之高退而乡野教书度人,这之间清新的山水和佛家启悟是他们摆渡自己趟过人世风波最好的方舟。

    东坡极爱柳子的诗文,在他被贬至海南儋州的最后岁月,随身携带的就是柳子的文集。他赞他“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发纤浓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是因为他们有相同的命运吧,时间才过去了两百多年,遥想永州司马,黄州的东坡高唱一曲满庭芳心里还能想着谁呢这样的词牌在苏轼手里只能用来表达超脱旷达的情怀,就如同对他钦慕已久的王长官一样,王长官是一位弃官黄州三十三年的高士隐者,苏轼和他一见如故:

    三十三年,今谁存者算只君与长江。凛然苍桧,霜干苦难双。

    闻道司州古县,云溪上、竹坞松窗。江南岸,不因送子,宁肯过吾邦

    摐摐,疏雨过,风林舞破,烟盖云幢。愿持此邀君,一饮空缸。

    居士先生老矣真梦里、相对残釭。歌声断,行人未起,船鼓已逄逄。

    因为后来也有转调满庭芳之名,想来满庭芳也是唐时的一个流行曲调。用满庭芳作词牌最出名的倒是苏轼的学生秦观:

    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

    **。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少游一曲情意缠绵,如诗如画,但我还是喜欢东坡的潇洒。满园芳华落尽,我们还看得到那个屹立千古的身影,风华绝代,还有,他身后那个弱小而坚韧的生命。

    “不合时宜,唯有朝云能识我;独弹古调,每逢暮雨更思卿”。苏轼曾多次把朝云比如天女,跟随东坡到惠州不久,她在西湖边走完了自己三十四年的人生之路,这位用自己的一生陪伴东坡的女子,临死前轻握他的手,念金刚经: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追忆少年侠气,黯销凝:六州歌头与八声甘州

    甘州、凉州这样的地名古意盎然,带着西域凛冽的风沙味道和琵琶胡笳的热烈与苍凉。这样的地名和“河西走廊”一样,一提起它,脑中浮现的景象基本上就是边疆塞外,黄沙滚滚,狼烟四起,雄壮的汉朝军队和弯弓驰骋的匈奴骑兵,刀光剑影,箭如飞蝗。汉武帝开疆拓土的功业就和这样的画面联系在一起,中间有卫青、霍去病、李广这些武将的身影。特别是霍去病,少年英雄,马革裹尸,豪气冲天,除了没有一位红颜知己,他具备所有少年英雄的成功要素,所以后来人拍电视剧,要给他安排一位有燕赵气质的姑娘来配,“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也才更有故事性。

    从公元前125年起,汉武帝先后对匈奴发动了三次进攻。第一次是争夺河套平原的河南之战,后两次是卫青、霍去病等人率领的河西之战和漠北之战,战争将匈奴彻底逐出了河西。为了镇守边关,汉武帝在黄河以西的这片土地上设置了“河西四郡”,就是武威、张掖、敦煌和酒泉。武威自然是显示大汉声威,张掖原名叫张腋,意思是“断匈奴之臂,张中国之腋”。胳膊伸长了,疆土扩大了,真是很形象。敦煌亦有盛大喧赫的意思,酒泉传说是霍去病曾把庆祝胜利的酒泼洒在地上形成了泉水。

    在战马嘶鸣之后,响起的总是驼铃声声。张骞通西域,汉武帝平匈奴之后,这里就成了丝绸之路的必经之路。沙漠里的绿洲,有着塞上江南的景致,就像张掖城外那大片的芦苇荡。

    一将功成万骨枯。到了那个混乱的南北朝,北方政权的更替让人眼花缭乱,经常看得人一头雾水,若要搞清楚非得有些耐心不可。张掖变成了甘州,武威变成了凉州,敦煌成为沙洲,而酒泉成了肃州。武帝的霸业和豪情也随着帝国的瓦解而消散在历史的烟尘中,回到匈奴、拓跋、鲜卑人手中的西域想来不会再用汉时旧名,这州名倒符合了沙漠中绿洲的含义,有甜美的活泼气息,比起霸气十足的张掖、武威,我倒更喜欢这样的名字,甘凉的历史的风从沙漠深处吹过来,带来与中原迥然不同的悠扬清冽和活泼自然的生命力。五胡乱华其实未尝不是文化的空前融合,汉民族缺的就是那么一股自然生动无法无天的劲头。

    所以,到了开放的盛唐,长安城里,宫廷内外,从教坊到民间,无不沉醉在来自西凉、龟兹、疏勒、高昌甚至更为遥远的域外音乐中,李唐王朝本来就带有胡人血统。说玄宗总想起他的音乐歌舞和浪漫个性,其实他开疆拓土好大喜功的劲头不输给汉武帝,在对外关系上奉行强硬的拓边政策,对能够扩张疆域的将领加官进爵,毫不吝啬。边疆守军热衷于对外开战以博取功名,边疆战事逐渐频繁。事实上重用胡将的作法直接导致了后来的安史之乱和藩镇割据。但在四海升平万邦来朝的盛时,谁又想得到后来的战乱。

    盛唐时期,西域与河西走廊都在唐朝的控制下,驻兵达到十五万,兵权政权都在河西节度使手中。六州是当时西域的伊、凉、甘、石、渭、氐等六州。每一个州都有类似于军歌一样的战歌,沿用的依然是汉朝时候的叫法,叫做鼓吹曲。古人打仗讲究一个声势,所谓一鼓作气,开战前一定要比谁的气势大,所以鼓吹曲用的乐器一般都是鼓、箫、钲、笳等,合奏起来以壮声威。把六州的军歌组合在一起演奏就成了一个规模庞大气势不凡的交响曲了。那时候叫大曲。唐玄宗就很喜欢这种热烈、狂放、激昂的大曲。这一点很像他的先祖太宗皇帝,听到破阵乐就忍不住跳入舞阵手舞足蹈。玄宗最喜爱的乐器是一种来自西凉的羯鼓。据说有一次,他听乐师抚琴,听了一会儿不耐烦起来,命琴师退下,命人击羯鼓,“为之解秽”。鼓声焦杀鸣烈,急促激荡。他听到高兴处,亲自下场,技法不逊于当世羯鼓高手。宫廷乐师李龟年也善长羯鼓,玄宗问他,你用过多少根鼓槌李龟年说,臣打断过50根。玄宗有些自得地说,我打断的鼓槌可以装三个大柜子了。我们还真的不能不佩服这个皇帝在音乐上的执著,他对自己喜爱的东西真的舍得投入,包括对边疆的战事,也包括对音乐,对玉环。

    六州歌头就是六州曲中的一段,并不一定是最开始的那一段。一般大曲奏过了序曲之后,舞者才上场,然后歌手再登场。乐曲反复许多遍,每一遍乐声、舞队和歌词都不同,比现在的交响乐、音乐剧、舞台剧什么的复杂多了,其繁复庞大华丽的场景与气势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歌头一般指的是歌者开始唱的第一段。六州曲在唐朝的宫殿里演奏时的歌词现在已经看不到了,到了北宋,仍然沿用六州歌头为鼓吹曲,只不过,宋人不好战,鼓吹曲没有用在战场上,而是用在了庙堂之上,庄严雄浑的乐声用来歌颂天神和祖宗的丰功伟绩。一般说来这样的歌词以四言为一句,典雅庄严,千篇一律,没多大意思。直到后来文人取其中急促激荡的歌头部分填写一些表现激昂雄壮气势得的长短句,六州歌头才成为了一个极有特色的词牌。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间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

    似黄梁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篷。官冗从,怀倥偬,落尘笼。簿书丛。鹖弁如云众,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不请长婴,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这是北宋贺铸的六州歌头。贺铸人称贺鬼头,身上有侠气,年轻时在汴京城里也是赫赫有名的少年。他出身外戚,祖上是太祖皇帝赵匡胤的第一位夫人贺氏,可惜在那个“烛影斧声”的雪夜,随着赵匡胤和赵光义两兄弟的权利交接成为一个千古之谜,太祖皇帝的皇后儿子们没有一个得了善终。贺氏本来早亡,可有了这样的背景,到了贺铸这一代更没有什么贵戚权门好倚仗了。长辈也只是得了一些武官之职并一直延续下来,在宋这显然是不受重用的。贺铸从小跟那些少年武士们意气相投,很过了一阵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比武射猎的日子,三言两语即成生死之交。可惜畅快的日子终究要散,人到中年,长期下层武官的生涯,真让人意志消磨。回想少年侠气,兀自有一腔热血无处洒。

    宋人没有汉唐的霸气。安史之乱后,西域边界曾被吐蕃人趁乱夺回,但在武宗年间还是被张议潮的归义军收复了,虽然不比盛唐时完全由朝廷掌控,但总还是纳入在唐朝的版图内。而宋对西夏的政策,只是以钱绢岁贡换短暂的和平。作为远离京城的下级武官,贺铸人微言轻,但在一片轻歌漫曲的年代,他的六州歌头仿佛另类音乐。贺铸四十岁的时候改任文官,依然没有得到重用,渐渐地将一颗报国心冷了,五十八岁请辞,长住苏州横塘。

    长淮望断,关塞莽然平。征尘暗,霜风劲,悄边声。黯销凝。追想当年事,殆天数,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隔水毡乡,落日牛羊下,区脱纵横。看名王宵猎,骑火一川明。笳鼓悲鸣。遣人惊。

    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竟何成。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渺神京。干羽方怀远,静烽燧,且休兵。冠盖使,纷驰骛,若为情。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羽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