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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凉拌

      何川青心灰意冷,只好回答:“服了。”

  “那便跟我走吧。”

  “我跟你走,她怎么办?”

  “想让我放了你的小情人?叫她自己下个保证。”

  少年于是向小姑娘道:“小蛮,你起个誓,跟谁也不要提起今天见到的事情,也不准向人说起我对你说过的话。”

  谢小蛮瞧了瞧这个,瞧了瞧那个,冷不丁答道:“我不起誓。”

  何川青见她语气决绝,又道:“你走吧,不必替我担心,他不会杀我。”

  小姑娘摇了摇头,道:“我也不走。”

  老道一听,双眉一竖,动了杀心,朝她这边款款走来。

  少年猜到师父心思,不禁喝道:“他想要你的命,快走!”

  小蛮身躯晃了一晃,样子似乎要跌倒。

  老道不禁一怔。

  却见濯濯霞光从小蛮身上散出,色做五彩,竟将半边天幕闪得如同天明一般。

  老道双目刺痛,拿手一闭,不能视物。

  那光芒正是从小姑娘胸前射出,身上手上,尽是光斑点点。小蛮的心跳一阵快似一阵,一股暖流自脚下而起,周身无比舒服。原来是体内的宝物起了感应,生出光幕。

  道人心道失策,方才就不该留她活口,再要拿他二人可又得大费周章。他急拉剑来砍,只见火花迸飞,却斩不进去。论理两宝相逢,该有强弱之别,必得一伤。可是,“丹霞”在谢小蛮腹内逗留的时间年深日久,已经深通人性。而灭魂宝剑却是道士初使乍练,未免不够纯熟。若非如此,只怕一剑也不能挡住。

  这会儿兔起鹘落,还是何川青机灵,立时叫道:“快来拔掉我身上的飞刀。”

  小姑娘顿时省悟,将他琵琶骨内的柳叶青锋起出。

  少年把身躯抖了抖,薄如蝉翼的小刀纷纷跌落。他也顾不得避嫌,猛将小蛮一搂,纵身跃起。

  老道哪能叫他们从从容容地逃走,把宝剑往半空一掷,刹那工夫,风云变色,天地之间,仿佛山崩地裂一般。呼啦啦,腥风南来,长剑化做山脊似的大白蛇,通体晶莹,昂首扑向何川青。

  白蛇两只眼睛好似灯笼,凶光毕露,口吐红芯子。正巧小蛮一低头,吓得尖叫起来——底下黑洞洞一张大嘴,腐臭尸气扑鼻而至。

  何川青也不回首,将青衫长袖一展,化做羽翼。他左手紧紧抱着小姑娘,半空之中连折几个筋斗,方才躲过巨蟒。两人犹如春燕低翔,穿来插去,虽则灵动有余,却左冲右撞,怎么也挣不出白蛇盘结的身躯。

  那怪物口内喷霜,冰雹从天而降。顷刻间,八方风雨,云遮雾缭,双目难睁,肌肤好似刀割。少年一声清啸,蓦地拔高,眼见要冲入云霄中去,哪知半途轻轻巧巧一个回旋,返身扑向蛇首。

  何川青口吐真言,落雨变做万根银针。两股疾风一者自上俯冲,一者自下飞扑,力道何等刚猛。漫天银针尽数射中巨蟒,它头颅一顿,轰地摔落下去。

  待到老道收住法,少年和小姑娘早已杳无影踪。

  谢小蛮只闻耳畔狂风呼啸,似在踏云疾行。她双臂勾着少年脖子,脸贴着脸,心口贴着心口,只觉得何川青的身躯渐渐没了温度,越来越冷。

  一滴又一滴温热的黏糊糊的东西淌到她额前,她既欣慰,又慌乱,还有种如同潮水般的平和。小蛮将头埋在阿青胸前,低声哭了起来。

  何川青飘然落地,把她重重往地下一放。

  两个人都是衣衫凌乱,脸上、身上俱是泥污,落魄不堪。

  小蛮俏脸乌黑,眼泪洗出两道白白的痕迹。何川青看了一会儿,拿手替她抹了几抹,问道:“你怎么样?受伤没有?”

  不问还好,这么一问,小姑娘鼻子愈发酸,泪水好似决堤一般。她以手遮面,坐在石头上抽泣。

  何川青不明所以,“哭什么?伤在哪里?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别哭了。”

  可是他问了半天,也没问出个所以然。

  少年束手无策,只得蹲在一旁等她哭够。

  过了好一会儿,小蛮忽然发现对方老半天不说话,这才抬头。

  何川青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她,“哭完了?”

  “哭完了。”

  “说说看,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

  谢小蛮擦了擦眼圈,答道:“是沙子进了眼睛——我可没哭。”

  何川青忽然笑了笑,凑近来拿头抵住小姑娘的额头,低声问道:“还是不想叫我走吧?”

  “这话是你说的,我没这么说。”

  “要不是这么想,你就不会哭了。女人都一个样,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是不说。嘴上越不承认,就越是哭得厉害。”

  小蛮闭上眼睛,把头放在何川青胸口,“我知道,这次你非走不可,而且一定不会再回来。可是,你只要能应我一件小事就好。”

  “什么事?”

  “将来若是得空的时候,就想我一会儿。”

  少年突然把她抱在怀里,亲了亲小姑娘的嘴唇,在她耳畔低声说道:“你一定等我回来。”

  “等我回来娶你。”

  就这么平平淡淡的一句话,谢小蛮却记了一辈子的时间。

  草长莺飞,岁月如梭,山上的青草黄了又绿,绿了又黄;河里的水涨了又枯,枯了又涨。

  几年过去了,人们对那怪物的事依然津津乐道。他究竟是什么?从哪儿来?上哪儿去了?为什么自那夜暴雨之后,没人再见过他?连说书先生都知道给来往客商说上一段海丰青鬼的小故事。

  自从何川青那日离去,不通音讯将足五年。

  小蛮的母亲谢杨氏早已去世,余者也没将这姑娘放在心上。后娘和姐姐见她年岁渐长,留在家里终是心腹之患,便急急替谢小蛮定下姻亲,员外倒并不反对。

  小蛮轻打珠帘,慢调胭脂。她朝映儿勾勾手指,指着楼下访客,问道:“这来的便是朱家老爷吧?他们家做什么营生来着?”

  丫鬟撇嘴,说道:“据说是城南一家屠户,杀猪起家。现下开了几处典当铺,盘剥重利,最为势利不过,惹人生厌得很。”

  “我爹如此爱面子,怎会瞧上他们家?”

  “还不是人家调唆的。”映儿偷指前院,比了个“一”字手势,“三姑娘,我还听说朱家的二公子是个傻子。”

  只听环佩叮当,小蛮娉娉婷婷地移步下堂。

  她如今出落得亭亭玉立,朱老太爷看得眉开眼笑,直夸赞员外养了一个好闺女。

  平日里谢员外本对小蛮不假辞色,此刻也不禁神色和悦。小蛮偷眼瞧去,屋外放着几口木箱,想来便是聘礼

  映儿躲在垂花门外,眼见事成定局,不禁暗暗焦急。小蛮才然行到门首,微风拂面,有东西轻轻一闪,却是只柳叶折成的仙鹤。

  乍逢此物,小姑娘心中乱跳。那鸟儿身上却无字迹,谢小蛮心道:不闻他影踪经年有余,没道理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回来。

  正沉吟间,一阵狂风穿堂而过,四座皆惊,纷纷以袖遮面。

  谢小蛮几乎要失声大叫出来。那漫天花雨般的柳叶仙鹤急摆双翅,仿佛有灵性一般,一只接一只涌入,天上地下,密密麻麻到处都是。

  一定是他,一定是他!再没人能弄出这种古怪。

  想到这里,谢小蛮心中又酸楚,又欣喜,又甜蜜,又苦涩。想当年一别,犹言在耳。

  “一定等我回来娶你——”

  只见一名仆从气喘吁吁地跑上来急禀,“老爷,不好了!大门前突然行来一队车马,敲锣打鼓,抬了无数东西直往内闯,拦也拦不住!”

  但见来者甚众,个个绿色衣衫,做下人打扮。谢员外心里直犯嘀咕,方圆百里之内庄户他都识得,没听过哪家有这么大排场,倒像哪里的富豪过路相似。来者抬了许多物件鱼贯而入,站在廊下一字排开,垂手肃立,半声咳嗽也不闻。

  谢老爷问道:“你们是哪里人?怎么随随便便闯到我家中?”

  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越众而出,向他回道:“员外,这是我家少主人向府上下的聘礼,不日便要前来迎娶你家三小姐。”

  谢员外闻言,面色铁青,恶狠狠地瞪了谢小蛮一眼。

  朱老太爷顿时勃然大怒,指着这一干人等骂道:“原以为书香人家的小姐该德行无亏,哪知却是个贱人!”

  “你管谁叫贱人?”一个声音厉声喝道。

  蓦地听到此话,无人胆敢答言,大家面面相觑。

  过得片刻,那声音又道:“老匹夫,你管谁叫贱人?”

  朱老太爷这一生之中,哪让人破口骂过“老匹夫”?他狠狠斥道:“什么人鬼鬼祟祟躲在暗处?我告诉你,说的便是……”

  那个“她”字尚未出口,朱老太爷便一跤跌倒在地。从人大惊失色,纷纷叫骂,乱作一团。

  对面款款走来一位青衫少年。他身背竹杖,窄衣阔袖,风尘仆仆,不是何川青又是谁?

  小蛮头晕目眩,喜极而泣。少年却没瞧她,向上一拱手,笑道:“岳丈大人在上,小婿有礼。”

  谢员外不肯受他的礼,鄙夷之色溢于言表。何川青也不计较,仍如从前一般嬉皮笑脸。

  他转身向朱老爷道:“别人要骂我,我都不生气,因为我本来就不是好人,确实该骂。但若有人骂我的女人,就不成。不然,我不但要杀他满门,还要刨坟掘墓,挫骨扬灰,叫他身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

  这几句话淡淡说来,何川青脸上甚至还挂着点儿笑意。只是他眼中凶光毕露,小蛮知他性情,所言非虚。

  朱家的跟从人等手持棍棒一哄而上,喊打的喊打,喊杀的喊杀。何川青略招一招手,谁都不知他使了什么法子,顷刻之间,那些人手中的凶器都化做花草。

  众人大骇,皆道是妖术,更加不敢拢前。

  他竹杖轻摆,遥遥一指,道:“放你们去吧。”

  那些人听了此话,走避不迭。朱家提亲各人,都暗地里怨恨员外,却又不好发作,只得扶了朱老爷上轿,仓仓皇皇打道回府。

  谢员外冷目旁观,对这少年人好不厌憎,心道,你目无尊长,行止不端,又狂妄放肆。不但来路不明,况且还会邪门歪道的伎俩。我们正派人家,岂能招你为婿?

  何川青何等机灵?一瞧老丈人脸色,便猜中十之八九。他微微一笑,说道:“岳丈大人且来瞧瞧聘金,若不合尊意,我定然另行备办,绝不含糊。”

  言毕,竹杖在三口铁箱锁头上点了三点。

  谢员外大吃一惊,只瞧得目瞪口呆。

  第一口箱子里是千两黄金,后一口箱子里是千锭白银,最后一口箱子中满盛珍珠翡翠,奇珍异宝数不胜数。

  员外满腹狐疑,半晌不语。人家下的聘金如此重,显然十分意诚。他既不好当面答应,却也抹不下脸来回绝。

  少年乖觉,趁势说道:“岳丈既然不说话,就当是同意了?”

  谢小蛮双颊微红,嫣然一笑。

  谢府招了个会妖法的上门女婿,这消息在海丰城内不胫而走,一传十,十传百,不出月余,便弄得路人皆知。

  据说他头大如斗,膀阔三停[],是个壮汉。也有人讲他容貌俊秀,擅使邪术。凡此种种,不一而足。他的来历生世无人知晓,只听说排场很大,出手阔绰,富可敌国。

  谢员外原本不想答允这桩婚事,可又忌惮这青衫少年手段了得。当日他门前扬威时,自己也看在眼里。若要坚辞,岂不招祸?事后只得勉勉强强应下。员外实在不堪流言飞语所扰,只想快把这事了断,心里则气恨女儿败坏闺阁清誉,带累家人蒙羞。可是事已至此,除了早点把小蛮嫁出去,却是别无他法。

  小蛮倒没料到,议定婚期以后,反而见不着何川青了。她父亲因怕那古怪女婿多招是非,是以一直不许他上门。

  眼见好日子一天天临近,谢小蛮心内反而焦急起来。当日堂前初会,话都没来得及说一句,就匆匆分别。毕竟五年过去了,他会变成什么样?她都不知道何川青去了哪里,遇着了什么事,怎么毫无预兆,突然归来……满肚子净是问题,要问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谢小蛮深深吸了口气,忍不住打个寒噤。他若还像以前一样会幻化鬼形,可怎么办?

  若被人知道这件事,他就完了。

  或者不如说,他们两个就真的全完了。

  她想到此处,不禁害怕起来。

  夜凉如水,掌灯时分,小蛮在烛下绣花。正出神的工夫,窗棂啪嗒、啪嗒响了两声。她推窗望去,脑袋立刻着了一记石头。定睛再瞧,原来何川青不知什么时候溜进府内,站在楼下,朝她打了个手势。

  小蛮正想叫他快走,哪知少年一纵身,稳稳当当地落在楼上。

  小蛮将窗户一闭,道:“照规矩,这会儿可不该见你。”

  “规矩都是人定的。再说,咱们都这么久没见面了,你怎么就不想我呢?”

  她啐道:“呸,真不害臊。你这么冒失地闯进来,若叫我爹看到,又该不高兴了。还不快走?”

  何川青没工夫同她穷磨,问道:“我说,你到底开不开窗户?”

  “不开。”

  “不开我可要嚷了,来人……”

  小蛮慌张,怕他当真嚷得人来,急将手一推,何川青借着空隙便蹿入屋。

  他一哂,道:“原来女人的闺房就是这个样子。”

  小蛮又喜又嗔,“怎的五年没见,还这么没规没矩的?”

  少年右手一搭一绕,顺势将她搂到怀里,说道:“是啊,都五年没见了,怎么我一看见你就没规矩了呢?”

  谢小蛮巧笑倩兮,比之当年的稚嫩更添妩媚。何川青在她唇上轻轻一点,玩笑道:“其实我真的是个很规矩的人,你别想歪了。”

  “是,只不过你不规矩起来时,简直不是人。”

  他听到这话,二话不说,猛地把小姑娘一抱,朝锦帐走去。

  云雨将歇,烛影摇红。不知不觉,已然过了午夜。何川青身上倦怠不肯走,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小姑娘摸摸他胸口,问道:“你那些蝌蚪样的刺青怎么不见了?”

  他略略点头,“我自己把符咒解开了。对了,你还欠我一样东西。”

  小蛮知道他说的乃是自己误吞的宝珠“丹霞”。何川青右手按住她胸口,默念真言。小蛮只觉得凉意涌上心头,不由自主地张开嘴,吐出一颗明珠。

  少年把那宝珠托在手内,灯下细观。只见它色做七彩,奥妙无穷,变化无方。

  及至婚期,谢府上下悬红结彩。员外虽不肯大肆张扬,但道贺的亲友依然不少。往来之人,络绎不绝。谢员外觉得面上无光,索性避不见客,全都交给夫人与管事招呼。

  不多一会儿,来接新娘的轿子已经抬至门前。顿时,鞭响炮鸣,锣鼓喧天,人们争先恐后,想要一睹那海丰城内大大有名的新郎官的风采。

  何川青跳下骏马,朝大家稍稍拱一拱手,便向宅内而来。到了花厅之上,见过员外爷,映儿这才扶谢三小姐出来。他二人携手,便要行拜天地高堂之礼。

  谢老爷忽然高声喝道:“且慢——”

  众人不知何故,均是一怔,他们两人这一拜就没能拜下去。

  少年猜出必有蹊跷,只拿眼睛盯着员外,却不搭腔,听他示下。

  哪知谢员外问道:“我将女儿嫁你前,你得回答我一件事。这问题事关重大,你要老老实实地说,知道么?”

  “可以,请问。”

  员外一字一字缓缓说道:“你那三箱金银珠宝,是从哪里得来的?”

  何川青脸色刷地白了,不禁用力握住小姑娘的手。他一时无言折辩,平日里的机灵此刻荡然无存。

  员外见他神色异样,心中早明白几分。

  “那些金银,是你窃的,对不对?”

  小蛮大惊,惶急之间,一手将红盖头扯下,向他问道:“是不是真的?”

  少年吸了口气,从从容容地道:“如此说法,可有凭证?”

  谢小蛮的心沉到谷底。她十分明白,何川青这样回答,就必定是干下了这桩勾当。

  有人冷笑道:“凭证,要多少有多少。你当初劫夺入宫的供奉时,确是蒙了面,却不知官银上面早已偷偷做了记号。从这里搜出来的财物与失盗的数目分毫不差,你还有什么可以抵赖?”

  那名差官说完,打个呼哨。原来埋伏在宅子周围、墙内墙外的衙役兵丁统共两百多号人,将前庭围了个水泄不通。

  小姑娘到得此时,再糊涂也都能想明白了。准是自己父亲从中看出破绽,害怕受牵连,这才暗地报官,带了许多人,捉拿何川青。

  捕快头一摆刀,厉声喝道:“事已至此,还不认罪伏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