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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铸剑师之女

      关于信阳长乐侯大人生平的奇闻逸事,不胜枚举。人们但凡提到他,无不津津乐道。

  有关他的故事,说书人三天三夜也讲不完。哪怕他辞官还乡以后,皇上还赏了几处宅院与千顷良田,天子对他的厚爱可见一斑。

  侯爷早年是威名赫赫的武将,战场上屡立奇功,曾令匈奴人闻风丧胆。他宅门口立的两座汉白玉石狮子,威风凛凛。王府内雕梁画栋,气派不凡。往来结交的不是富豪,便是权贵,可谓车水马龙,门庭若市。

  后来有些人背地里议论,说侯爷性情霸道,仗着权势无所不为。照我看,全是胡扯。老爷早年带过兵,打过仗,有些武将做派并不稀奇。至于权势,哪个有权势的人不是树大招风?他们不过眼红罢了。

  但是,街头巷尾的流言倒也不都为妄传。关于侯爷的喜好,句句属实。讲他爱剑成痴,为此不惜一掷千金,在他的书房里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宝剑,每柄宝剑不是名家所造,就是大有来历。有的曾随其征战多年,历经血雨腥风。也有的乃友人重金求购相赠,锋锐无匹。据说,就连战国时代欧冶子所铸的皤虹[]宝剑都被老爷给收藏了。

  反正,这世上如果说有一个人在收藏上能与天子相匹敌,大概我家主人的藏剑可以算在内。只要听到哪里有好的名剑、古剑,他就一定会想方设法弄到手。

  在长乐侯大人过世以后,下人收捡他的遗物时,发现了上百柄剑。其中有一柄,王府上上下下的人都不敢碰。

  那把名曰“遮日”的宝剑,后来被视为不祥之物,扔进了护城河。从此,府内人似乎十分默契,谁也不再提起。以至于后来坊间关于这个故事流传的版本,越来越离奇,越来越怪诞不经。

  现在,我的恩主已经死了将近十年。我想,再把这件事情原原本本地说出来,应该没有什么不妥了吧?

  说到老爷的爱好,不能不说说信阳一位名不见经传的铸剑师——何还山。他排行第三,人们也常称他为何老三或是老何。

  何老三是名铁匠,性格孤僻,脾气古怪,不爱与人结交。他的手艺,在信阳有口皆碑。早年,我只知道他替平头百姓打铁,并不知道他还会铸剑。那时候,我们还是街坊,每天从王府当完差回家,都能看见何老三在堂前打犁头,打菜刀。他闺女乖乖坐在一边瞧看,递水伺候。

  何老三貌不惊人,黑脸膛,高鼻阔口,满面虬须,形同张飞。他的双臂肌肉纠结,膀大腰圆。上了年纪后,两鬓日渐斑白,也不再像年轻时那么孔武有力。

  没想到他的小女儿却是天生的美人坯子,全不像个平民家女子。别说眉目姣好,皮肤嫩得能掐出水来,更难得性情柔顺,伶俐懂事。街坊对这小姑娘交口称赞,都怜她早早丧母,命运悲苦。

  据说,老何的女儿碧婵从生下来就有个奇怪的爱好。她与刀剑这样的凶器,似乎有种不解之缘。打从落地那刻,便大哭不已,无论怎么哄劝,就是不能止歇。直到老何无意间将她抱到一柄明晃晃的宝剑跟前,她才停止了哭泣。

  小女孩伸手抚剑,模样甚是欢喜。何老三觉得,女孩儿家爱此凶险之物,必非吉兆。果然,长大以后,碧婵不爱针线女红,唯独对铸剑之术情有独钟。父亲打铁,她就帮忙拉风箱。她深得老何亲传,雕功不凡,花纹极尽精细,活灵活现。

  转眼,姑娘到了该出阁的年纪。像她这样好模样好性情的女儿家,虽然穷了点,上门提亲的人却不少。可老何的态度非常奇怪,对家境普通的人家,他瞧不上眼,觉得配不起自己女儿。对家境殷实的富人家,他又决不愿意把姑娘送去做偏房。

  他曾经放话说,以后谁也不要再来提亲,否则别怪我何老三不客气。女儿这辈子就算嫁给刀剑终此一生,也不会踏出闺阁半步,请大家不要再白费力气。

  媒人见他立志甚坚,也就纷纷散去,再也不提这回事。人们背地里议论纷纷,都说何老三太糊涂,白白耽误碧婵的青春。

  虽然铸剑师替女儿拒绝了婚事,但对闺女的疼爱可是人所共知。碧婵胭脂水粉,妆容穿戴比起一般贫民丫头好上许多。别人得罪了他,何老三可以不计较,但若女儿受了委屈,他绝对不容许,非要讨还不可。所以之后,侯爷招碧婵进王府做夫人的贴身丫鬟时,老何大不高兴,再三相辞,王爷为此很看不惯他。

  侯爷第一次见到碧婵时,她才年方十七。姑娘因为常替父亲给王府膳房送打好的炊具,同园里几个婢女混得不错。

  这一日,她们正同一位姨娘放纸鸢玩,不巧纸鸢挂到了树梢上。左近又没有佣仆在,姑娘心地好,就替别人爬到树上捡风筝。

  老爷远远见着了,不禁询问:“那树上的女孩儿是什么人?怎么以前在王府里没见过她?”

  我急忙上前,将何老三是个铁匠,她是老何女儿的事禀明。

  侯爷捋了捋胡须,说道:“叫她过来我看看。”

  及至走近后,姑娘倒身下拜,举止谦恭有礼,又兼容貌秀美,脂粉不施却有别样风情。

  侯爷微笑不已,似乎心存怜惜。

  “好,不错。”老爷点点头,问,“你今年多大了?”

  “小女今年十七岁。”

  “家住哪里,可有亲眷?”

  “小女家住青石桥,家母去世多年,被父亲抚养成人。爹爹是名铁匠,姓何名还山,为侯爷府上的膳房打菜刀。”

  侯爷听过后,叹了一声,道:“这样懂事的孩子,留在家中岂不可惜?可许有人家?”

  “不曾许配。”

  “那便来我府中做事吧。我给你每月五钱银子,补贴家用。”

  就这样,碧婵入了侯爷府,被分到上房里服侍夫人。

  照理说,能入宅门大户人家当差是件高兴都来不及的事情,更甭提侯爷慷慨大方,每月赏的银钱远比何老三打铁赚的多上十倍。然而,老何晓得女儿的事后大发脾气,非但不领情,反倒口出不逊,怪老爷多管闲事。

  他说:“我们小户人家,有口饭吃,有间瓦房,安身立命足矣,受不起这等恩泽!侯爷若开恩将碧婵放还,我何还山感激不尽。”

  老爷当然不拿此话当真,还以为他爱女心切,不愿同闺女分开,于是又给他在府内安插了一个闲职,每月领薪,不用干事。

  即便如此,老何仍旧不识抬举,拒意甚坚。眼见侯爷没有放还的意思,不好争执。主人一旦真动怒,恐怕他也担当不起,反倒连累女儿受牵连。

  老何忍气吞声,从此以后性情大变,再也不打铁了。我在府里撞着他时,老看他愁容满面,牢骚满腹,一天比一天显老。

  初时,大家还有点同情他的遭遇,觉得王爷行事未免霸道。等他染上酒瘾后,就越来越招人讨厌。每天临近日暮时分,总有人见何老三喝得醉醺醺的,摇摇晃晃四处游荡,逢人便说他命苦,然后大骂主子心怀鬼胎,瞧上女儿的姿色,想要霸占。

  时候久了,大家对他敬而远之。风言风语传到老爷耳朵里,上头对他更添厌憎之情。

  和老子相反,碧婵却是个乖巧聪明的丫头,在宅院里左右逢源。别说夫人对她宠爱得好像半个女儿,连姨娘丫鬟也喜欢她的为人。

  人们都说,像老何那样一个糙人,怎么生出个如此俊秀的女儿?真是奇怪。

  直到今天,我还记得清清楚楚,碧婵姑娘笑靥如花,肌肤胜雪。大伙儿都说她声音如云雀般好听,只要她笑一笑,周围的人就像吃了冰糖一样舒服。难怪老爷说将此等女孩儿留在家中实在可惜,如果我要年轻三十来岁,也会想要讨她来做媳妇。

  以前,她是个爱笑爱娇的俏姑娘,总看不到有发愁的时候。我可想不到到了后来,事情会演变成那样。唉,真是天意难测,红颜薄命。

  你们一定很奇怪。讲到这里,父女俩还和铸剑没扯上什么关系。其实,如果不是有一天,有个客人突然来访,侯爷根本不知道何老三还会铸剑,也就没有后来发生的怪异故事了。

  主子结交的众多朋友中,有一个人名叫池重海,进士出身,已过而立之年。他好穿白衣,素有风流之名,对古玩鉴赏十分在行。京城里达官贵人若收购了什么古物,必定会让他品评一番。

  一日,池大人上门拜访。

  才刚落座,他便向老爷拱手说道:“侯爷可喜可贺呀。”

  这话问得蹊跷,老爷便问:“喜从何来?”

  “贺您府上得了一样宝贝。”

  “老弟你糊涂。我近日身染微恙,谢绝访客,连门都不曾出,哪里得过什么宝贝?”

  “侯爷您这是太谦。您得着宝贝是好事,在下特来道贺,又没有起夺之心,何必不承认呢?”

  “池贤弟,此话我可真不明白,我确实不知你所指为何。”

  池大人奇道:“您果真不知?小弟听闻侯爷最近搜罗到一位举世罕有的怪才。他虽然名声不大,本事可不小。”

  “喔?他姓甚名谁?”

  “姓何,名还山,排行第三,人称何老三。”

  听罢,老爷哈哈大笑,摆手回答:“休提此话。这人不过我府上一介奴才,终日酗酒,浑浑噩噩,不堪提拔,怎称得上宝贝二字?”

  “此人身怀一样绝技,世间少见。”

  主子冷笑道:“什么绝技?莫不是所谓的千杯不醉吧?”

  “他从前是名铸剑师,造过很多珍贵的名剑。在下就有幸得了一柄,请侯爷过目。”说着,他从笼袖中取出一把小巧玲珑的匕首,长不过尺许,宽不愈寸,通体乌黑,模样很不起眼。

  老爷是个大行家,他嗤之以鼻,“这玩意儿论质论工都十分低劣,破铜烂铁而已。”

  “侯爷可别早下定论。这把袖剑虽然外表平平,可它妙不在此。您可曾听说,干将莫邪的雌雄双剑能隔空取人首级,紫电宝剑能斩妖杀鬼,驱退精怪的传说?”

  “鬼神之说,乡野怪谈,岂可尽信?”

  “从前我也不信这些,可是自从得了这把匕首后,亲历了一件怪事。您听我慢慢道来。

  “前日在下家里有一名妾侍没了。这事儿说来惭愧,都是小弟治家不严,导致几个夫人争风吃醋。那姬妾因娘家无人撑腰,平日里难免得些委屈。我公事繁忙,无暇过问,怎料她们争得狠了,合起伙来整治。她心气高,一咬牙上了吊。后来我才明白,原来她已身怀有孕,别人怕她将来生儿子,在府里得宠。想来也甚凄惨,我花好些银钱,将葬礼风光备办,也善待她家里,还给她弟弟捐了个小官。

  “哪知下葬不过月余,家里便闹起鬼。先是一个小厮在院子里巡夜,忽然发现,死了的夫人屋里亮着灯。本以为是哪个婢女不懂事,走错了房子。没想到近前一看,却见一个浑身缟素的女子坐在床头对镜梳妆,形容与死去的妾侍一般无二。他吓得大叫,打翻烛台。等到仆佣各持棍棒赶到时,哪有什么女子的踪影?

  “此事,我未曾上心。结果不出两日,一名丫鬟夜里投井,那是府里跟着死去的姨娘的贴身婢女。以前她见主子不得势,便也随着别人一起欺负主子。平日不是冷言冷语,就是挑拨离间。这婢女尸体捞上来时,模样恐怖,面目发青,嘴唇发紫,十指流血,脸上横七竖八被抓出血痕,没一处皮肤完好。还有两只眼睛,也被她自己给抠出来了。

  “我本想报官,但转念一想,若报官,一来外头风闻府中闹鬼,于声名有损。若被什么对头得知,还要影响仕途。二来,难免要牵扯到姬妾之死,深究起来,麻烦不小。所以按下此事,责令众人不得胡乱嚼舌,暗暗将死人抬出埋掉。我令家丁严加戒备,上夜时务必警醒提防些。又请和尚做了几场法事超度亡灵,谁知厉鬼怨气太凶,到头来还是出了事。

  “几日来接二连三地死人,夜里我吩咐所有人不许乱走,各房留几个奴才好生守门。将及夜半时分,有人来报,说二夫人忽然发疯,拿剪子铰自己头发,又哭又闹,嚷嚷着要出家去。她拿针往脸上扎,扎得满脸是血,眼见不活。

  “我怒从心起,倒要见识见识这厉鬼究竟有何等本事。谁知方才出门,阴风扑面,脖子上仿若被缎带勒住。我张口欲呼,忽见那女鬼近在咫尺,面色含悲忍怨。然后,我就一头栽倒,人事不知。

  “小弟一病半月,躯体日渐沉重,药石无医。我心里明白,她这是定要取我性命,忙早早交代了后事,着人去办。就在命悬一线之际,忽然有个身边的下人说,他认识一名高僧,能辨神鬼事。我想,左右是个死,不如请来试试,或有可救也未知。于是备上厚礼,遣他即日前往。没过三天,下人便回来了,礼品原封未动。我心中一沉,想是天亡我也。哪知那奴才却从怀里取出一柄小剑,说僧人得知池大人怨鬼入宅,特赠此物。将它悬于床前,可保平安。

  “却说入夜,蝉虫噤声,一丝风也无。家下人各持刀剑棍棒,守在门外。我不敢有半分怠慢,斜倚在床上,只等女鬼现身。没多大工夫,两团阴火蹿入屋子。那死去的女子长发披肩,青面蓬头,足不沾土地飘到床前。她咬着牙,向我哭道:‘你纵容她们对我百般欺凌,如今我成了孤魂野鬼。你……你害得我好……’

  “话音未落,只见床前白光乍起。那鬼厉啸一声,化做烟雾遁逃。下人们喊打的打,喊杀的杀,一拥而上。但见蓝烟在前,白光在后,势如奔雷,直出庭院而去。转过回廊,不多时,房顶上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瓦片碎了满地。奴才们报,那道光穿过花径便不见踪影。待到天光,我命人四下查找,于东北角上发现一件沾染污血的女子皂衣,衣角钉着这柄袖剑。我烧掉血衣,将剑好好收藏。从此以后,家中便再未有鬼怪作乱。”

  主人听完池进士的故事,眉头微蹙,沉吟了半晌。他说道:“贤弟的话倒也有趣。我虽不通神鬼之说,但也听过上等兵器有诛精辟怪的传说。”

  “所以在下偶得宝物,不敢擅藏。今天将此剑赠与侯爷。”

  老爷急忙推辞道:“君子成人之美,不夺人之所好。这样的重礼,愚兄怎么能收?”

  “您有所不知。据闻,有来历的神兵利器无不沾染血腥。越是锋利的刀剑,饮过的人血也越多。像在下一般的文人若碰着它,非但驾驭不了,反受其害。侯爷您是打过仗的人,所谓宝剑赠英雄,再好不过。”

  听到这话,老爷没再推辞,收下了那柄乌黑的袖剑。

  谁曾想主子竟然将池重海的话认了真。没过几天,差人将何老三叫入内宅问话。

  侯爷说道:“何还山,听说你从前祖上可不是铁匠。”

  老何脸色一变,立刻答言:“侯爷明鉴,小人祖上三世个个都以打铁为生。我这手艺还是从家父那里传下来的。”

  “胡扯!”老爷将桌子狠狠一拍,喝道,“你瞧瞧这个可认得?”

  何老三见到扔过来的袖剑,面白如纸,像见着什么鬼魅似的,浑身哆嗦,说不出话来。

  “哼,没想到你竟是个如此不老实的人。从今天起也不必当差,回自家去吧。”

  他立即倒头便拜,道:“侯爷要撵我出去,我没有怨言。但请将我女儿放还,我只此一个闺女,还指望她养老送终……”

  主子脸色越发难看,“办不到!”说罢,拂袖而去。

  从那天起,何老三被赶出宅门,碧婵留在府内。老爷对她倒是比往常更仁和了,甚至每月仍按例给她爹送钱度日。可是,何姑娘因牵挂父亲,经常愁眉不展。有时,我还看见她独自站在鱼池边低声饮泣。

  要照我说,老何确实犯不着这么固执。老爷还不是为了爱护碧婵?她在府内,不比在外头挨冻受饿强?如果有人非要讲侯爷对她有非分之想,我绝对不信。主子的年纪比何老三都大,怎么会对一个小姑娘打主意。何况长乐侯大人什么身份?才不会理会外面的流言飞语。

  侯爷送的钱物,何老三一概不收。他将东西扔出门,还把送东西的佣人赶打出来。

  信阳城里,便是达官贵人也没有哪个敢对老爷如此无礼。我看,老何真是疯了!

  主人知道以后,吩咐下人再也别管这奴才,由他自生自灭。

  由于老子带累,碧婵在府里的地位也一落千丈。大家见到她都绕道走,不想和她扯上什么关系。

  有一次,我正在园子里巡夜,突然听到阵阵啼哭声,想到前日池进士讲的故事,心里不免发毛。

  我穿花过柳悄悄觅声前行,走过回廊拐角。只见池塘一汪碧水中映着皎洁的月牙,柳枝轻摆,有人在假山背后若隐若现地挣扎着,脚下的草丛被踩得七零八落,让人觉得很不祥。

  起初,我还以为是哪个丫鬟在跟外头的野男人偷情。后来,低低的喘息和压抑的哀叫使我停下了脚步。

  是该撞破好?还是该扭头走了好呢?

  或许是对方听到了异动,一个男人的影子跳了出来,趁我正犹豫间,急匆匆逃向对过的竹林。

  我刚想追,猛地有人撞到身上。那是个女子,她抬起脸后我才发现——原来是碧婵!

  “别追,让他走吧。”姑娘咬得嘴唇出血,睫毛上挂了两行清泪,说不清是痛苦,是沮丧,是哀怨,还是慵懒。

  我急忙将她扶起。原来她青丝低绾,衣衫不整。日后,我再也没见有哪次她的脸色像那天那般娇艳好看,双颊仿佛染上两朵玫瑰似的红晕。

  我结结巴巴地问:“他是谁?他是你的……”

  姑娘摇摇头,不说话,用手揉搓着裙角。

  “好吧,我不问,不过……不过你也别哭了。今天的事我不会讲出去的。”

  “谢谢你,白大叔。”

  我怕巡夜人路过,看到这情景可不妙,让她赶紧回自己屋子去。

  碧婵走后,我惴惴不安,总觉得好像自己做了什么错事。究竟哪里做错了,又想不明白。

  姑娘裙子上有几点梅花似的血迹,我知道,她今夜恐怕失身于人了。那逃跑的人背影看起来有点眼熟,仿佛是我认得的人。

  至今我仍没想起来,他究竟是谁呢?

  老爷自从赶老何出门后,一日懒似一日,做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兴趣,连对上门来拜望他的友人也礼节怠慢。还好大家都对他的脾气十分了解,并不计较。只是那些有求于侯爷的官吏,变着法儿讨其欢心。

  珠宝翠玉,老爷嫌俗气。珍宝古玩,老爷又一窍不通。至于信阳周边所有的上好刀剑,早被搜罗个遍,再也找不到新鲜的。

  主子每日烦闷,闲极无聊,便将别人献的一块玄铁搬出来玩赏。

  此铁据说是样稀世奇珍,乃是从高丽人手里购来的。长乐侯大人多次想将它铸造成剑,许多铸剑师看过后都婉言谢绝。他们说这块铁质地坚硬,只怕用凡火难以熔化。

  老爷一面用手抚摩,一面问我:“你说,如能将它打成刀剑,可比得欧冶子的龙泉、太阿?”

  我忙应承道:“比得,比得。”

  “可惜啊可惜,它却不能脱胎换骨,只能做块顽石罢了。”

  我忽然灵机一动,鬼使神差地说道:“老爷,您可真想打造这块千年玄铁?有一个人,不妨请来试试。”

  “哪个?”

  “就是您赶出去的何老三啊。池大人不是说他有过人之能吗?”

  主子沉吟片刻,好像被我的建议所吸引。他面露微笑,点了点头。

  说实话,我提建议原是一片好心,希望侯爷能恕了老何的罪过,让他俩父女团聚。哪想到,何老三听到这消息,竟如五雷轰顶,脸上死灰一片。

  他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对我苦笑,“白老哥,你……你可害惨我了。”

  他长叹一口气,“既然天意如此,我也无可奈何。我多年前原向祖父发誓,此生绝不为达官显贵、刺客匪盗造凶器,若然违誓,叫我不得好死。此番定然难避此劫了。”

  我不禁奇道:“刺客匪类还好说,不为权贵铸剑,却是为何?”

  “刺客匪徒,以取人首级为业,替他们做事,就是助纣为虐。至于将门权贵么,或玩权弄术,或手握重兵,有驱策万人之能,为他们铸剑,无异于为祸人间。所以,我一门中人,历来多有横死暴毙者。”

  来到侯爷跟前后,何老三知道辞也无用,倒是爽快应承下来。

  他恭恭敬敬向主子磕了几个头,昂然说道:“侯爷您是有涵养的人,不与我等小民计较,予以重托,当不负所望。只是在此之前,我有三个请求,您能不能答应?”

  “什么请求,你先说来听听。”

  “第一,铸剑的时间里,请将小女碧婵放还。她自小跟我修习此艺,已有所成。若得她帮助,定能造出您所求的神兵利器。”

  老爷想了很久,勉强回答:“好吧,我答应你。不过她仍是我府上的人,等到剑成之后,还得回我府里来。”

  老何听罢,面露悲愤。我连朝他使眼色,他才把怒火按捺下来。

  “第二,请侯爷拨给我五十名壮丁。要化此铁,非得起座大炉,非历经时日,只怕功夫难成。我老汉一人可干不了,得手底下有人差遣。”

  “可以,也答允你。还有呢?”

  “第三,世上所有神奇宝贝,莫不讲缘法二字。得与不得,要看上天安排。老爷如与此铁有缘,那是再好不过。如若无缘,得不着宝物,也请不要见责。”

  主子冷笑数声,说道:“好你个何老三,倒是留了心眼。想叫我不责你的罪过,你便可以疏忽怠慢了,是不是?今天我不妨告诉你,你要成了,本侯重赏。你要不成,也不必来见我,自绝以谢吧!”

  老何心知侯爷杀意已决,只得放弃争辩,诺诺而退。

  后来,主子果真在自家后院天井中起了一座炉膛。为了化铁,他命令手下十人为一拨,每三个时辰轮换一班,日夜不停添柴鼓风。

  那座壮观的炉子足有烟囱般高,远远便能望见。黑黢黢的庞然大物里装满熔火和烟,立在塔架上向下看看,都让人胆战心惊。

  侯爷令到处,青石桥所有街坊全部搬家,把地方挪出来给何老三铸剑。不仅如此,为了防止他逃跑,老爷甚至调来衙门里的人,把门看守。若老何父女有什么异动,立刻捉拿。

  长乐侯大人曾经询问,什么时候能把铁化开。何老三说,少则半月,多则一月。主人记在心中,每天都派人监督进展。

  眼看时间一天天过去,铁依然是铁,没有半点要熔水的迹象,老何即将大难临头。

  他无计可施,在炉子边一坐一天,眼色呆滞,愁容满面。

  你说,如果连材料都化不开,还谈什么铸剑?何老三哪怕再有本事,如今半点也施展不出。

  正在我替他们暗暗焦急的当口,外面谣言又开始满天飞。

  大伙儿说,哪是主公想要求剑,求剑不过是个口实罢了,侯爷真想求的,是老何的女儿。长乐侯大人想她想了不止一朝一夕,心里一直爱而不得。其实,之前老爷动怒是想要吓唬吓唬何老三。如若他认个错,服个输,顺水推舟将女儿给他做妾,事情也便过去了。老爷甚至连下的聘礼都早叫人备办齐全,专等他点头。谁知晓老何却死心眼,坚决不允。主人一怒之下,才出此计策。

  你可能要问,长乐侯这么有钱,什么女子要不到,为什么非要这个平民家的闺女?她容貌既非国色天香,又非倾国倾城,怎么能有此等魅力?

  谣传中讲,老爷并不是爱其姿色,而是被她的气质所吸引。

  说老实话,碧婵确有一种其他女子没有的锋芒。我总能感到她秋水似的瞳孔熠熠生辉。或许是因为姑娘从小与刀剑为伴,而侯爷又有过一段戎马生涯,因此格外喜爱她这特殊的资质。主人喜欢她,不亚于喜欢一柄稀罕的名剑,想要收为己有也不奇怪了。

  院子里成天生着火,格外气闷。然而,我最怕看到的是父女二人悲苦的样子。我白天找机会躲出去,但主子命我监视,不能怠慢,夜里还要守在他家窗外。

  每每瞧见碧婵的影子,我就忍不住叹息。小姑娘何其无辜?

  有一天晚上,我刚从外面打酒回来,发现原来负责烧火的人都被打发去休息了。

  碧婵站在炉膛口边,挨得很近,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

  我吓了一大跳,将手里东西一扔,跑过去相救。那时还以为她是打算自尽呢,我急得喊道:“闺女,有话好说,别想不开。你要寻了短见,扔下你爹,他也肯定活不成。”

  她听到这话,拭去泪水回过头来。看见是我,这才说道:“白叔叔,您不要过来。我没有打算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