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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险些没命了

      少年挠挠后脑勺,“成了妖怪。可那也不是我乐意的,没曾想会吓着你。”

  “何止吓着,险些命也没了!”

  何川青也不分辩,任她发火。难得这时候他脾气甚好,全不还口。

  少年精赤上身,自肩臂至小腹,斑斑点点,印着许多奇异花纹,细观如同蝌蚪一般。

  他慢条斯理地将火生起,串起鱼来烤。虽然没有油盐佐料,但是不大工夫,便香气四溢。

  “骂完了?”少年将鱼一剖为二,递了给她,道,“尝尝看。”

  谢小蛮心内存疑,没有立刻伸手去接。

  何川青又道:“脱臼的那只胳膊我已经帮你接好了,不用担心。”

  不提还好,一提起这事,又把小姑娘满腔怨怒勾起。她一把抢过鱼,毫不客气,狼吞虎咽起来,心想:你昨天把我欺负得好惨,今天权当赔礼道歉。

  小蛮待到填饱肚子,才抬头,目光盯住对方,他向东就转到东,他向西就转到西。

  何川青给瞧得老大不自在,只好问道:“看我做什么?”

  “我在等你解释。”

  “有什么可解释?”

  “什么都要好好解释。昨天夜里本想找你,谁知却找到一只择人而噬的鬼怪,并且它身上有和你一般无二的伤痕。我差点掉到悬崖下摔死,还差点被你吃了。我不停喊你,你充耳不闻。若你事后还不把话讲个清楚,良心何在?”

  他微微一笑,做了个把心掏出后一扔的手势,道:“被狗吃了。”

  “这个玩笑不好笑!”

  少年默然片刻,摇了摇头,说道:“不能全怨我。你事先也该打个招呼,大半夜哪有女孩子家跑到荒野之中找男人的道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咱俩要私奔。况且,我要早知道你会那个时辰来找,必然事先有所安排,不会故意叫你涉险。”

  她想起昨天离家时的情景,眼眶发涩,冷冷地回答:“真是太对不住,我谢小蛮向来是这样的脾气,不爱将男女之防的事放在心上。要交朋友便坦坦荡荡,不会矫情,不做那些表面文章。现下承你看不起,算我自讨无趣。大少爷,你都对,你有理。我活该,我没理,活该丢人现眼!”

  前半截讲得甚为无情,何川青正想出言劝解,最后一句话却又说得似嗔似娇,大有赌气的意味,令他忍俊不禁。

  小蛮瞧他还要笑,怒不可遏,拂袖而去。

  少年闪身拦住,“我刚才那话不是有心讲的。”

  她正色问道:“好,要还是朋友,你就说说究竟怎么回事,你瞒了什么不肯说?”

  他低了头,半晌沉吟不语。

  小蛮心想,毕竟还是提防我,信我不过。

  “既不肯说,从今往后咱们两下里权当不认识。阁下好自为之。”

  话毕,一径沿路下山。

  远远地听见少年在背后问道:“这点事情值得刨根究底么?”

  “值得,对我来说很值得。”

  小姑娘言出必行,一连数日,闭门不出。她心想假如少年不想说,哪怕硬逼他说出来也大没趣味。再者小姑娘一想到当日遭遇,仍然有些不寒而栗。从前也曾听人说过玄学方术,但入夜化为鬼形还是鲜有耳闻。平时白日里见他就是普普通通的一个人,虽然性情桀骜不羁,但也不像歹徒。谁能想到了夜晚,却是另一番景象。

  谢小蛮回到家中后,谢杨氏的病渐渐痊愈,老爷对她二人却更加冷落。谢员外对夫人的所作所为心知肚明,觉得这件事传扬出去有辱门风,只暗地里将其狠狠叱责一通。

  那妇人本就做贼心虚,再加上这番威吓,再没敢寻衅滋事。一时之间,各人倒也相安无事。

  小姑娘落得轻松,白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得空就和映儿说说笑笑,日子无比悠哉。她母亲却颇不放心,忍不住要问她那晚一夜未归,到底去了哪里。谢小蛮不肯叫她担心,三两句话敷衍过去。

  映儿心细,小蛮自打上回离家后,似乎总有心事。白日站在廊下发呆,及至跟前喊几声都不应。跟她说话,前言不搭后语。

  有一次,丫头故意说道:“三姑娘最近本事可见长啊。”

  “什么意思?”

  “才几天工夫,连魇胜之术都知道了,可不是本事见长?该不会受过高人指点吧?”

  小蛮急忙摆手,手指一指对方嘴巴,正色道:“悄言。叫前头那一位听见你说这话,你还要不要舌头了?”

  映儿知道失言,吐吐舌头,压低了声音,“姑娘,那夜你把木头小人找出来,向前头兴师问罪,瞧来可不像凑巧撞上的。我在窗沿趴着偷看,你在镜子上贴过纸符。这符总不可能会是你自己写的吧?”

  “我到道观里跟道士求的,有什么稀奇。”

  “哪个道观的道士除了管画符,还管抓鲤鱼的?”

  “鲤鱼是在河间摸的,不是早告诉你了吗?”

  “现在银子河里连虾都没有,哪来那么多鲤鱼?除非是哪户人家自家养的还差不多。咱们俩打小就要好,私下可是姐妹相称。怎么有了事,连我也不告诉?”

  “你让我告诉你什么呀?”

  “也不说别的,单说说你这两天一趟一趟地出城,有人见你一趟一趟往翠屏山上跑,一个月里就跑了三四回。每次去,还都赶上家里闹事故。头一次是夫人吵着喝鱼汤,打发你出门。那天我看你裙子上有血污,问你有没有受伤,你说是自己不小心跌破了膝盖。第二次,你回来就逮了一篮子鱼。第三次,姨娘病重,你外出归家后,居然不明不白地把那病给医好了。前几天你回来时把我吓了一跳,还以为你在山里碰到了野兽。再说这两天,你人虽然在家,却老向着南边喃喃自语,心绪不知飞到哪里去。这不是有事瞒着,是什么?”

  “山上僻静,我喜欢独个儿在林子里转。怎么,不犯王法吧?”

  “不犯王法也得多加小心。最近外头的传言你没听到么?”

  “没留意。”

  “有人说,近日山上出现一只妖怪。”

  小蛮心中一紧,忙问:“谁说的?什么妖怪?”

  “是什么妖怪倒也不清楚。只是砍柴的樵夫天黑下山时,听到岭上有怪叫,声音十分凄厉。树皮上有老虎爪子般的抓痕,地下有些巨大的足迹。三姑娘你以后少去,撞到可真不是闹着玩的。”

  小姑娘颔首,“知道了,不去就是,再说也没那闲暇。”

  她嘴里虽这么说,私下忍不住揣测,何川青会不会因为风声紧,逃往他乡了。也对,他既然伤都好了,还留着做什么。

  念头一转,小蛮不免有些难过。想起两人相识时间不长,但是却很投缘。何况他帮过自己几次忙,自己还没道过谢。

  清风卷帘,几片柳叶悄悄送到案几之上。

  映儿“咦”了一声,奇道:“这是什么?”

  谢小蛮低头一瞧,却是柳叶折成了一只仙鹤,怪好看的。叶子上写有一行小楷,小姑娘急忙拆开,正面写道——

  谢三小姐亲启。

  背面写道——

  本月初七,岭间一会。

  何姓山人拜上

  小蛮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暗想:你拽什么文?怎么连“拜上”都出来了!

  何川青在竹林边的石头上等着,冲小蛮招了招手。

  通共两块青石,坐上去甚是冰凉。小姑娘取出酒,两人各斟一杯,一饮而尽。

  少年也不客气,优哉游哉地自斟自饮起来。

  谢小蛮等他喝过三杯,才笑吟吟地说道:“说说为什么会变成鬼怪的相貌?为什么又只有晚上才变,白天却是个普通人?”

  “白天不能变,不然对我以前做的营生大为不利。”

  姑娘秀眉微蹙,奇道:“以前做什么营生?”

  “飞贼,专偷天下奇珍异宝。”

  这回答可真叫人料想不到,小蛮结结实实地吃了一大惊,“怎么会?”

  “因为我师父也是个贼,我的本事几乎全都得自于他。”说完,他自干一杯。

  “这些事情,得从我小时候的遭际说起。

  “很久以前,我父母双亲染瘟疫过世。我没有亲戚投靠,独自一个人。后来实在没饭吃,靠在市集上小偷小摸为生。有次被人当场拿住,打折了腿,伏在地下动弹不得。旁边轿子里的姑娘看我可怜,替我赔了银子,也没把我送去官府,反而带我回家,叫人替我治伤。后来才知道,那姑娘是当地富户的千金,姓苏,单名一个纹字。

  “苏纹小我两岁,是独生女,所以人人都对她好。她长得漂亮,温顺懂事。自从那天认识,我们两人就算有了交情。后来我留在他们府上打杂,常常能看见她。我以前总以为,只有帮佣的下人最忙,没想到她居然比我们还忙,成日就是学琴学棋,学书学画,还有什么针线刺绣,德言工容,好像怎么学都学不完。每天看她趴在阁楼上朝下望,神情总是似笑非笑的样子,我就冲她招招手。她若看见,也会对我笑一笑。

  “偶尔,她跑到后院玩,我会装作故意撞见她。她拉着我,叫我讲外边的趣事见闻。听过很多遍的事情,老听不厌。听完她便说,她要能自己跑出去不回来了该多好。在这死气沉沉的地方,没病的人也该闷出病。我就开玩笑逗她,说那可太简单了,她说地方,我带她走,反正我路熟。她扁扁嘴,脸一红,说,不成,除非是有一天嫁人,否则她父亲绝不会准她出家门。说完就跑了。

  “她说得不错。像她那样身家的姑娘,要嫁也必然要对方家财万贯,前程锦绣。苏纹父亲贪财爱利,对于我么,他从来不会拿正眼瞧。所以当时我想,总得想个办法,要叫她爹另眼相看。我不相信我会一辈子籍籍无名、穷困潦倒。

  “世界上的事情就像这样了,说归说,想归想,平淡如白水的日子还得照过。虽然‘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但人的机缘运道却不是聪明才智所能决定的。当年我小,想法并不复杂。喜欢苏纹,就想要和她在一起。我一向自认聪明,不肯认命服输。但以那时候的处境,这件事比登天还难。我什么异想天开的方法都打算过,没有一条行得通。

  “要不是因为有天,我坐在大门外的石阶上发呆时看见一桩怪事,也许后来事情的发展,便会截然不同了吧。

  “苏府的门冲东面,正对街市。还记得那天清晨,天刚蒙蒙亮,街边小贩在卖糖炒栗子,栗子的香味远远飘来。我正眯缝着眼睛打瞌睡,过得半晌,有个老道晃晃悠悠地从我面前经过。他一手持了渔鼓简板,一手提了算命招子,衣衫褴褛,面目污秽,一部花白胡须垂到胸口,沾满尘垢。唯独他的眼睛却是目光炯炯,颇有夺人的威势。他径直走至栗子摊前,打算向那小贩讨要几个充饥。那人看他衣不蔽体,自然不肯,争了一会儿便出口伤人。老道摇摇头,倒好像很替对方可惜的样子。

  “他嘟嘟囔囔地说了句古怪的话:‘你不给,我不会自己种么?’

  “道人捡了个栗子壳,在路边挖个浅坑埋进去。他走到我跟前,对我说道:‘小兄弟,麻烦你在井里汲半桶水。’我瞧他挺可怜,便给他打了水。他将水洒在方才埋栗子壳的地方,嘴里念念有词。

  “只见土里钻出嫩芽,嫩芽眼看着遇风就起,没半刻便变成了树苗。我和卖栗子的小贩看得目瞪口呆。树苗长成一株栗子树,树上翠色葱茏,转眼冒出许多白色花朵。花朵即开即谢,结出满树板栗来。老道右手一指,果实噼里啪啦地落了满地。他向蹲在墙根下十几个做苦力活的汉子说道:‘你们都来尝尝,不要钱。’大家一哄而上,抢了个精光。我剥了一个,发现这栗子居然还是糖炒的。

  “那老道冷笑几声,飘然而去。他前脚才走,后头小贩就发现自己卖的栗子不见了,气得捶胸顿足。那棵树也踪影全无。我才明白这是人们传说中的方术。

  “当时我脑中飞快转念,想道,我要是向这老道学到方术,岂不是能够从别处搬运黄金白银?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办法比这更容易成功呢?于是我拔腿就追。

  “他走得飞快,我们俩一前一后,渐渐出了城。他净拣些荒僻难走的地方走,我落在后头越来越远,眼看就要赶不上了。路边忽现一座破庙,他半路拐弯,钻到庙中。我赶到门前,他好整以暇地掸掸肩上的土,厉声问我为什么跟着他。我说,我想拜他为师,学习方术。老道有些诧异,问我为什么想学这个,于是我就把事情一五一十全讲了。

  “他听完后,神色漠然,道:‘我从来不收徒弟,你死心吧。’

  “我问他怎么才肯点头。无论什么事,只要他吩咐,我都愿意照做。

  “他冷笑道:‘那么我要你自残肢体,甚至要你项上人头,你也肯奉上吗?’

  “我心里一寒,说是。他指指门槛,吩咐道:‘现下,你用不着自刎,在门外头跪一晚上,我便答应你。’

  “我在庙外跪下。老道不理我,在佛堂前呼呼大睡。入夜后,荒野中狼嗥四起。忽然腥风掠过,我转身一看,蹲在身后的是只斑斓猛虎。它朝我扑上来。我本来想跑,后来想到,该不会是道士考我的吧?于是闭上眼睛。果然,老虎一晃就不见了。

  “我心道,你无论用什么法子考较,我也决不退缩。那时离天明不过一个时辰而已,我正想着,脚下传来一阵疼痛,只见几只黑黑的甲壳小虫叮在我脚掌上,啃咬皮肉。我大惊失色,却不敢起身,用手挥赶,却怎么都赶不走。转眼工夫,我两只脚就被吃得只剩白骨。我感到全身刺骨疼痛,虫子越来越多,没多大会儿,便痛得昏倒在地。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破庙里,身上也不痛了。老道盘膝坐在旁边,郑重地道:‘要入我门,便得遵我规矩。我传你的东西,不可传于第三人。第二,你为我弟子,当终身效命于我。除非我肯放你,否则不准擅离师门。第三,签张字据,作为凭证。’

  “说完,他拿出一张白纸,纸上什么也没写。他指着右下角吩咐:‘将手印按在此处。’

  “我正要按,他猛地伸手拦住,古怪地冲我笑笑,道:‘你可想好了。你要向我学方术,我会拿你一样最重要的东西做交换。现在如若后悔,还来得及。’

  “我想,除了性命之外,哪有什么重要东西,便没加理会。他小心翼翼地收起字据,对我说:‘我要教你些练气养神的功夫,大约需三年左右。明日我仍在这庙中等你,今晚你回去准备,与亲友道别。’

  “我对苏纹说要离开一段时间,大概三年以后才会回来,回来以后就带她和我一道走。她起初很吃惊,后来却是伤心多过惊讶。我们俩人就这么对站着,难过得谁也不说话。我看着她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闪了闪,转瞬又不见了。她低下头,把冰凉的手放进我手中,写了三个字——我等你。

  “后来很长的时间里,我都是念着这三个字才能渡过凶险,活了下去。

  “第一年的时间里,老道教我凝息敛神、听风辨音和飞檐走壁。第二年,则是刀剑暗器、百步穿杨和弹指杀人。第三年上,他将各式法术、五行遁术、呼风唤雨的本事传给了我。

  “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他自己所学只传给了我一半。我们俩人虽称师徒,关系却向来不算好。直觉告诉我,他收我为徒,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眼看三年学成期满,师父打算带我下山。我准备先回江阴看望苏纹,那道人也不阻拦,只是把我叫到跟前,对我说:‘为防你此去不肯回来,我得在你身上留个记认。’说着,蓦然出手,在我肩胛骨上一拍。内火自小腹升起,蹿到喉咙。我跌倒在地,闻到了烧灼的焦味,这才发现身上多了道符咒。他阴森森地道:‘我给你下的是咒,三个月需服一次丹药,如若不然,你夜里就要化为青鬼。没我亲解,此咒终生不去。’我这才明白,原来他早已设下了圈套。

  “我心中惴惴不安。回到苏府,可苏纹这时候已经不在了。”

  谢小蛮问:“怎么不在了?”

  何川青耸耸肩,轻描淡写地道:“她嫁人了。”

  “嫁人?可是那时候……”

  “对,那时候她说过会等我。但是既然人们赌咒发誓的话都可不算,她自行嫁人也没什么出奇。我走了刚刚一个月,她就嫁给了当年定下亲事的人家。”

  小蛮柔声说道:“父母之命大概难以违抗,那可不是她的错。”

  少年冷哂,道:“我当初想的和你一样。她只是个小姑娘,又有什么力量阻挡这门婚姻呢?所以当天晚上,我越墙潜入她的住处去见她。我藏身在花园内,等她独自从石子小径走过时,拦住了她。她和三年前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有衣衫改做妇人打扮。那天月华如洗,同我离开那个晚上的情境简直分毫不差。”

  讲到这里,他忽然住口不讲。

  小姑娘等了老半天,不禁问:“后来呢?”

  “没有后来。”他把玩着手里的瓷杯,道,“后来她把我给忘了。”

  “我那师父,给她下了咒。在我走的那天,她就把我给忘了,再也记不起有何川青这么个人存在。这就是当年师父说的,有求于他,必得拿一样重要事物做交换。”

  “——他拿走了苏纹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