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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受苦

    别离来得如此之快,韩姣几乎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林见深不知何时传出了消息,第二日午后,就有县城的官员来到韩家。韩姣这才知道,普通人家出了修仙者,就可以搬到县城或者都城,还能得到一笔金银的馈赠,足够一家生活无虞地过一生。修仙者的寿命远超凡人,这个安排的用意就是了断凡尘的想念,无后顾之忧。

    孙氏的眼睛肿得像核桃一般,一看便知整夜都在流泪,她佯作无事,为兄妹各整理了一个包袱,却被林见深拦了下来:“不用整理了,日后他们再也用不上了,修仙之人若要修心,就不能过于眷恋尘世,放下吧。”

    孙氏忍不住就哭了出来。韩姣心里发酸,别过头去。孙氏哭了一会,把韩洙叫去说话,县城的官员催促说天色不早,要在城门关上之前离开。孙氏又招手让韩姣过去,打散了她的头发,重新编了小辫,婉声在她身边说:“以后要和哥哥相依为命,遇到什么事忍忍就算了,真有过不去的,就找哥哥商量,两个人,就算不能成仙,也要好好的……”

    一股热流瞬时就冲出了眼眶,韩姣抱着她的胳膊,呜咽着喊:“娘。”

    孙氏抱着她哭了又哭,声音都变得沙哑了。韩父上前强拉着她上了牛车,回头看了看兄妹,却是什么都没有交代,只在离开时拍了拍韩洙的肩膀,轻轻揉了揉韩姣的头,低声说:“好好保重。”

    牛车从山路渐渐远去,化成了黄土上的一个黑点,韩姣哭的泪眼模糊。

    林见深一直冷眼旁观,直到韩姣哭声渐歇,才说道:“好了,该上路了。”一句安慰都没有,转身就往山林的方向走去。

    韩姣用衣袖抹抹眼泪,一直站在旁边的韩洙突然伸出手要牵她。

    她抬头看着他,眼泪汪汪的眼里满是不可置信。他身子笔挺,脸色温和,唇角甚至带上些微的笑:“该走了。”

    韩姣吓得不轻,最后那一点泪水硬生生地被憋了回去,眨了眨眼睛。

    “姣姣?”他语调轻柔,在末尾时却稍稍扬高,表示疑问。

    韩姣看着他笑意未曾达到的眼底,感觉一哆嗦,老老实实地把手放在他的手里。

    林见深回过头,见到兄妹携手而来,兄长低头温柔地说了什么,妹妹已经不再哭泣,顿时感到满意。

    走了一会儿,韩姣就暗暗叫苦。

    山林中根本就没有路,杂草丛生,怪石嶙峋,每一步都显得很艰难。林见深也不知怎么辨别方向,尽往难处带路。三人之中,他如履平地,飘逸出尘,韩洙中规中矩,也不见困难,韩姣最是凄惨,韩洙一步,她要迈两步,脚踩在地上也不平坦,还有细小的杂草从裤脚里钻进去,割痛她的皮肤。

    林见深不曾回头,一心赶路。韩洙虽然脸上含着微笑,韩姣却不敢跟他诉苦。

    一直走到日落才停下。

    林见深选了一处高树环绕的空地,手一挥,旁边就有一堆树枝自动聚成堆,向其中一点,火光熊熊燃起,他转过身,招呼两人:“今夜就在这里休息,你们坐吧。”韩洙靠着一棵树坐下,韩姣挨着块大石头,感觉再也起不来了。

    “感到很苦吧?”林见深道,“以为身有仙根,修行就不在话下——世上岂有如此容易之事。日后修行会更苦,要想修成大道,就要忍耐比这更甚千百倍的苦。”

    韩姣两条腿已经麻木地没有了知觉,身体疲惫,头晕眼花,哪里还听得清楚他在说什么,胡乱点两下头了事。韩洙作为聆听者就合格许多,态度谦和,侧着脸、身体微微前倾,极为认真。

    韩姣看着他,打从心眼里佩服。与几天前相比,眼前这个风度翩翩、温和有礼的人简直好像另一个人,比杂耍里的变脸更叫人叹为观止。

    林见深却对韩洙很满意,天资出众,人才俊美。一路苦行,连眉头都没有皱过一下,显然有着坚定的意志,在如此疲惫的情况下,依然聚精会神聆听训导,性格谦和有礼。偶尔言论两句,谈吐风雅,都是有理有据,颇有见地。

    近乎完美,林见深想到这里皱了皱眉,用树枝拨弄了一下燃火,确定不会熄灭后,他开始提点一些入门的道法,试探两人的悟性。

    “气是修行的根本,《黄帝内经》有云:气始而生化,气散而有形,气布而蕃育,气终而象变,其致一也……”

    韩姣听得头眩耳鸣,简直快要晕了,单个字听着都懂,拼在一起如同天书。

    “刚才说的,你们懂吗?”

    她瞠目结舌。

    韩洙声音平静地说道:“世间万物的根本就是气,修道者也从练气开始,万物化生、生长、繁殖、消亡,都以气贯穿始终。”

    林见深听了点头赞扬。

    韩姣忍不住,双眼一闭,睡了过去。

    醒来时火苗已经变小了,她感到半个身体酸疼,僵直得不能动弹,张了张嘴,刚想唤人,却听见林见深严肃的声音。

    “论资质、悟性,你都是我生平所见的人中最好的。”

    韩洙谦逊道:“道长过誉了。”

    林见深刻板的声音在黑夜里清晰地如在耳边响起:“离家之时,你妹妹哭得伤心欲绝,我看你并不怎么伤心。”

    韩洙没有回答,林中静谧,燃火烤着干柴,些微地噼啪乱响,直叫人心焦,韩姣悄悄听着,半晌后林见深又道:“修道固然是要摒弃外物影响,但是太过无情也是魔障。何况那是你的生身父母。”

    韩洙似乎轻轻吁了口气:“晚辈想着求道修炼,忘记了伤痛。”

    林见深大有深意道:“血脉亲情是人间至善之情。”

    “晚辈心中也是难过的。”

    林见深道:“要成为碧云宗弟子,必须懂得‘仁’,而仁的根本就是孝悌,孝敬父母,友爱手足,无论你日后修为多高深,根本却不能忘。”

    韩洙的余光瞥了一眼韩姣,声音谦逊道:“弟子明白了。”

    韩姣再次醒来是被饿醒的,眼前是一片灿烂阳光摇晃着的斑驳树影,绿叶如茵,蓬蓬如盖,枝叶缝隙里却能窥见辽阔而澄澈的天空,她深深地呼吸了一口,觉得辘辘的饥肠好了一些。

    韩洙靠树睡得正香,林见深怀抱长剑,双目紧闭地站着。

    “道长,”她双腿酸痛得不行,好不容易挪到他身边,“我肚子饿了。”

    林见深岿然不动。

    “道长——”韩姣拉着他的衣袖喊。

    林见深倏地张开眼,目中流转着一缕精光,低头看了一眼才缓下神色,说道:“修道之人首要锻炼心性……”

    韩姣立刻就瘪起嘴:“锻炼心性也需要吃饱才行啊。”

    林见深摇摇头,昨天一晚上的道理都白讲了,可看着这个小女孩,因为家境的原因,身形单薄,脸色也不尽好,心里也有些怜惜,他淡淡说道:“马上就给你弄些吃的。以后我练功的时候不可靠近,练功时感知皆无,遇到外力灵力会反弹,当心震伤了你。”

    韩姣好奇地眨了眨眼:“你这样站着就是练功?”

    林见深点头,见她皱着眉,不由得问:“怎么了?”

    “练功不是这样吗?”韩姣做了一个盘坐、两手虚放的动作,观音就是这个动作。

    “佛家修炼多用这个跌坐莲花式,道家宗派很多,姿势各有不同,”自从认识后,她就没有问过任何修行上的问题,他大感欣慰,便多说一些,“我练的是土甲御术,吸天地之气,双脚站立在大地上,吸地之灵气到经脉中运行,对修行大有补益。”

    韩姣指指地上:“那你穿着鞋?”

    “地之灵气乃是天地之气,不受五行限制,别说一双布鞋,就是金银也难以隔绝。”

    韩姣眉头拧紧:“一晚上都练功?”

    “修为深了之后,练功时也可权当休息。”他颇有些自傲地说。

    韩姣道:“我只是担心……”

    林见深微笑道:“不用担心,碧云宗是此界第一宗门,功法最是齐全,日后你入门了,可以自行选择功法和修炼方式,不一定和我一样。”

    “不是,”韩姣看着他,担忧地说道,“连睡着也不脱鞋,不会生脚气吗?”

    林见深:“……”

    林见深寻来几只红得发紫的果子,韩姣一看卖相极佳,拿起就咬了一口,脸上的表情霎时定住了。

    酸!

    牙齿都快要落下来了,瞥了一眼林见深,他自从早上之后就没有再理睬她,她咂咂嘴,实在饿了,只有咬牙吃着。

    韩洙拾起一个,看她大口咬着,问道:“好吃?”

    “当然,皮薄肉嫩,浆液甘甜,香味盈鼻,解渴生津。”韩姣切齿道。

    韩洙拿了两个吃起来,韩姣偷眼看他,只见他一脸平静如水,一点都没有预想中的酸得咋舌。心里有些失望,他突然抬起头,狠狠用眼神割了她一刀,韩姣吓得哆哆嗦嗦。

    果子虽然难吃,但是实际效用还是不错,吃完之后没有一会儿身上就有一股暖暖的感觉流遍全身,酸痛解了大半。林见深见状,领着两人重新上路。

    这一走足足走了五天。每天风餐露宿,以天为被,以地为席。韩姣虽然是在乡野长大,但是也从没这么辛苦过。每日休息三次,每次都是一盏茶的时间,到了日落才会找地方歇脚。每到这个时候,韩姣都累的抹一把脸就睡着了,到了夜里又会被饿醒。

    以前在村里,她还能每天缠着孙氏打水擦洗身体,进入森林六天了,每天走得汗流浃背却没有几次洗漱机会,最后实在熬不过了,她就蹲地死抱着大树不肯再走。林见深被她闹得心烦,就为她施展了“去尘术”,身上带着衣服都被洗涤一清。

    韩姣心想,难怪他一身道袍还和见第一面时一模一样。于是每天都耍赖一次。

    这日林见深板起脸来教训她:“一点苦都吃不了,你若真是没有道心,就回家去吧。”

    “也行,反正我家都搬到都城了,回去后也衣食无忧。”韩姣想了想说道

    林见深怒道:“我平时与你讲的道理、道法你都没有听到心里是吗?”

    韩姣大为讶异:“你平时有和我说过这些?”不尽是法啊、气啊,神神道道的吗?

    林见深感觉到额头隐约有些抽动,沉吟半晌后说道:“你若真想回家,就原路走回去。”

    韩姣盯着他,眼眶里慢慢蓄满泪水:“一路怎么走来我都不记得了。道长当初可是答应我爹娘带我去修行求仙的,骗我出家门后就要扔下我了,难道就是村里传说的骗人牙子……”

    林见深必须深深呼吸两口气才能平静地说话:“我没说扔下你。”

    “我一心就想去碧云宗修行,道长连去尘术都不肯使,不就是想把我扔这里喂豺狼虎豹吗?”韩姣泣道。

    去尘术和豺狼虎豹有什么关系?林见深觉得心口被堵了一块大石,可是这样与一个九岁大的女孩争论也没有道理可言,他最后施了一下去尘术,便躲到树后去修炼,不再赘言讲解道法。

    两个孩子,一个天资过高,一通百法通;一个顽劣怯弱,万法不留心。

    他觉得教导的重责还是留给宗门去解决吧。

    韩姣苦累极了,夜里醒来时偷偷地流泪,裤脚都破了,脚踝和小腿都被野草和荆棘扎的满是小孔,血没有流出来就结成了痂,旧伤未去,新伤又来。走的路多了,脚底磨起了好几个泡,她自己挑了,第二天又在嫩肉上磨出更深的伤口,鞋子都快要磨穿了。

    几天下来,那些寻仙问道的美好幻想早被她从脑海里剔除了出去。

    一路同行的人也让她发愁。

    林见深是个合格的道人,正义感十足,法力高深,只是为人死板又不懂变通。幸好她现在只有九岁,正是可以撒泼耍赖而不需要负责的时候。虽然严厉,他对她还算有一份特别的宽容。

    真正让她感到没有底的,是哥哥韩洙。

    离开家后,他就一直对她很好。吃东西时总先让她,赶路时也总是很关心她,为她打水,帮她生火,有一次累得狠了,他还背着她走过一小段路。

    在林见深的身边,他对她格外地好,十足像一个体贴关怀的兄长。

    韩姣自从第一天夜里听到他们的对话后,就知道林见深对韩洙有一种试探和考量。经过几天的好兄长示范,林见深的成见似乎消除不少。

    一个懂孝道,又关爱幼妹的人,怎么想都不会有大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