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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亲密 2

    公子襄闭关之后,大殿内已是雾气沉沉,如生波的云海,遮天蔽日,让人看不到里面的情形。韩姣在偏殿坐了坐,又跑到殿外看桃花。这一处殿堂独立于山巅,人影也不见一个,与下方众殿往来的人影形成鲜明对比,她想找个人问些话都不能,等了半晌,最后怏怏退了回来。

    正如公子襄所说,在这里修炼,因为灵气充沛媲美灵脉,要比平日省心省力得多。

    韩姣每日打坐两个时辰,赶得上以前一整日闭关的效果。她当前修炼的首要,就是将妖气炼出身体。以往有韩洙护法,现在只有自己施为,得到灵气弥补,效果倒是差不多。

    每天修炼完毕,她就一个人跑到桃花林中,思前想后,心事重重。没有入定的时候,脑海里总是浮现韩洙躺在地上的模样。她拼命回想当日,什么细节也没有放过,越发担忧布下的阵法太简陋。一时害怕石林中有异兽妖物出现,一时又怕什么不长眼的修士误闯。

    忐忑不安的情绪反复出现,令她坐立难安。

    在这样不安的深处,她不时还会琢磨公子襄。之前七年的相处,并没有让她真正了解他。

    九岁的时候就知道他的风流,到了眼下,那些亲昵的举动、言谈,她无法再视作等闲,骗自己说这都是平常。

    为什么呢?韩姣在桃花树下把头埋进手臂里,整个人蜷了起来,心里想着,虽然自己不差,论根骨、资质、样貌,还不至于是女修士里拔尖的——他怎么会……

    清风穿过树林,刮落的花瓣落了满身,韩姣还没能理出头绪,只能将混乱的心思全压了下去。

    这样过了一个多月,山下渐渐热闹起来。先是有零散的修士前来,接着又有成群结队到来,高阶修士御气飞行,在山峰云层上来来往往,灵光闪烁,交织如网。

    桃花林外的结界在公子襄闭关后不久就打开了,韩姣犹豫了几天,走出了殿室桃花林,顺着山路石阶,往山下去。

    这座山原叫雪望山,地处燕城的中心,山体上经年累月地飘雪,因为灵气纯净,自古就有传言山位于灵脉之上。妖王青元败降了魔主后,就将这座山让了出来。在韩姣看来,山体峻拔陡峭,灵雾环绕,的确是上好的灵山。可惜妖物品位奇特,把房子造的七零八落,毫无格局。

    她绕了大半天,才寻到通向山外的路。还没来得及欢喜,忽然就感到被一道强大的神识给锁定了。韩姣无奈,背过身又走了回来。走了一会儿,身后的神识又消隐不见了。

    下山的途径被封死,韩姣耷拉着脑袋在山上胡乱晃。四周往来走动的修士果然多了许多,气氛融融,高阶修士在头顶上来去如风,刚入化态的微末小妖散落在各个角落,大多聚成一团,嘀嘀咕咕不知议论些什么。

    肩膀忽然被人一拍,她吃了一惊,飞快回头,看清来人后,更是诧异:“二师兄?”

    时于戎身着一身宝蓝武士服,脸上的异色比韩姣更重:“小师妹,我以为看错人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韩姣嗫嚅,不知该怎么回答。

    时于戎环视四周,皱起眉,拉着韩姣避开人群,找了一处僻静的树荫下,又设下静音的结界,微微责备道:“你怎么和这些不入流的妖修混在一起?”

    以前他教导师弟妹时就是这个模样,韩姣垂头丧气地不敢反驳。

    时于戎见她模样可怜,口气变软:“你不是在桐城,怎么突然到这里来了?是苏梦怀带你来的?”

    韩姣摇头:“不是不是,这说来话长……”含糊其词说了这么一句后,又觉得难以交代,张张嘴没出声。

    时于戎又皱起眉:“你可别走上歧路。”

    韩姣一吓,忙辩解:“我没有,我没有和这些妖修混在一起。”想了想,又觉得不服,问道:“师兄你怎么也在这里?”

    时于戎脸色黯然道:“魔主下了召集令,我随长辈来的。”

    韩姣明白他的难处,便没有追问,移开话题道:“魔主要召集什么?”

    “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大概与吉祥天有关。”

    韩姣对吉祥天颇不以为然:“一个还未证实的消息,就有那么多人来了,修士也是人云亦云的。”

    时于戎笑了一声道:“空穴来风是有不少,魔主开口的分量却不同,离恨天内没有人不信的。”说着想起他们两人都是碧云宗的弟子,却被陷于离恨天的是非中,心里也有些萧索,拍了拍韩姣的肩膀,“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韩姣忙不迭地拒绝说:“不用了,师兄,我还要去别处走走。”

    时于戎并不勉强,叮嘱道:“这里妖修众多,你独自一个人要小心,实在不行就来我这里。”韩姣略想了一下还是摇头。他又说:“明日这个时候你在这里等我,要是等不到,就去那里找我。”一边说一边指着远处一座独楼。

    韩姣记下,话别离去。

    环伺妖修的地方能遇上同门的师兄,她稍感心安,快步走回桃花林。

    “小师妹。”身后突如其来一声喊。

    她身体僵住,慢慢转过身。

    时于戎站在不远的小径上,惊诧莫名地看着她。

    “你……”他一脸凝重的色彩,“你怎么来这里?”原本只是担心师妹的安全,暗自一路相送,却不想,竟一路跟到了山顶。

    立于山巅的宫殿——是现任魔主暂时的居所。

    韩姣羞愧地脸色发红,刚才还信誓旦旦说“没有和妖修混在一起”,转眼就被抓个现行。虽然什么也没有做过,此刻却心虚不已。

    她深深呼吸了两口,打算解释。

    桃花林中传来公子襄的声音:“姣姣,进来。”

    时于戎虽然看不到桃花林中的人,却也猜出此人的身份,一时面上又青又白,心里的震惊全露在了脸上。

    韩姣无法面对他的目光,羞愧地低下头去。

    “师妹,”时于戎语调艰难地说道,“依附魔主可是宗门十恶重罪,你、你可想清楚了?”他自己因为家族原因,已犯下了背叛宗门的大罪,说这句话时感同身受,长而精灵的眼睛里,全然不见往常的吊儿郎当,满是郑重严苛,还有几分惋惜。

    韩姣懵了,以往对宗规记得模糊,从未想过自己已经犯了十大重罪,声音也不自然起来:“可……可我什么也没做啊……”

    “你。”时于戎眉头深深拧起。

    韩姣看了他这个样子,打心眼里感到心虚。幼时入宗,师父齐泰文有近百年徘徊在假婴期,一直力求自身突破,对年幼的三个弟子传授功法后并不亲自督促。所以韩姣从小就是由两个师兄教导带大的,实质来说,更像是半个师徒。

    修炼时稍有懈怠,道术不济,师兄就是这个样子——这个时候,她就感觉自己是个犯错的学生,反射性的心慌无措。今日的情况,比记忆里又严重了许多。

    “姣姣。”桃花林中的人又喊了一声,隐隐带了不耐。

    时于戎还要说什么,韩姣对着他又是鞠躬又是作揖,指指日头,又摆摆手。时于戎明白了,这是让他快些离开,明天再说。

    他看了一眼桃花深处的巍峨宫殿,转身离去。走了两步回头看一眼,韩姣还站在原地,垂头丧气,眼神巴巴的,像个犯错的孩子。

    ——真的还是个孩子。他想到,这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师妹,之前没有离开过碧云宗一步,有点古灵精怪,却绝不是能离经叛道的人。心中这样想,便叹了一口气,对着她点了点头。

    韩姣看到了,感觉绝处逢生,喜出望外。直到看不到人影,才慢吞吞回了桃花林。

    公子襄倚在一株桃花树下,花瓣洒落在他的发梢肩头,配合潇洒闲逸的样貌举止,确是令人心折。

    韩姣却看也不看,离了一小段距离,看着桃花发呆。

    “刚才和谁说话,”公子襄等了半晌不见她出声,率先转过脸,“气成这样。”

    韩姣面无表情。

    公子襄瞟了她两眼,漫不经心道:“不过就是十重罪,怕什么,看你这傻乎乎的样。”

    韩姣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险些原地跳起,狠狠瞪眼:“懂什么,你懂什么?”

    “怕了?”公子襄见她是真的惊惶失措了,不由得好笑,“是怕被关进碧云上峰的刑室,还是怕被压在赎罪石下?”

    刑室和赎罪石都是碧云宗开宗后为惩戒十大重罪的恶徒设下的刑罚。

    韩姣脸色变了变:“还不都是你害的。”

    公子襄长眸微睐,“哦?”地疑惑了一声。

    见他这个样子,韩姣气不打一处来,腮帮子鼓了又鼓,可毕竟不是冲动的人,想了一会儿后就冷静了下来,径直往殿室内走去。

    公子襄闪身一动,鬼魅般飘至,含笑捏了捏她的脸:“还气鼓鼓的?丑死了。”

    女子当面两大忌:胖与丑。

    韩姣一怒:“谁像你,孔雀。”

    公子襄笑道:“孔雀?是什么?”

    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韩姣深觉得内伤,恨声道:“就是引香兽。”

    引香兽是一种已经灭迹的上古奇兽,据说是一到了春季就会身发暗香,吸引雌性的灵兽,不分任何种类,闻香都会生情。就连人类修士也不能幸免。

    可惜引香兽虽然天赋异禀能吸引任何雌性灵兽,但是却有一个致命缺陷,繁殖力低下,被高阶修士大量捕捉后,竟然不知不觉被灭了种。

    公子襄摸了摸下巴道:“以等阶来说,引香兽也堪堪能衬得上我的身份。”

    险些忘记了,在离恨天内大多都是修炼成精的妖,指着对方骂禽兽根本就不算粗话,最多算实话。

    韩姣别过脸,沉默了。

    “怎么办?”公子襄道,“你什么都没做,可这依附魔门的罪名是逃不掉了。”

    韩姣好半晌才咬牙切齿地说了句:“二师兄不会说的。”

    公子襄眨了眨眼:“可是你其他师兄弟也都见过我,你能保证他们都不说?”

    韩姣一怔,突然想起,上次在赤山洞时公子襄曾以虚炼实出现过,师兄姐弟都见过面。原来以为身处两重天,身份又悬殊,不会有什么纰漏,可是现在——时于戎不说,那孟晓曦呢?

    她目光慌乱了一下,随即道:“都在你预料之内?”

    “傻姑娘,碧云宗有什么好的,嗯?以前不是一直叫着要出宗来,现在怎么变成死脑筋了?”

    “那不一样,”韩姣苦恼道,“如果一直待在家里,当然想去外面闯荡,可闯荡久了,谁会不想回家呢?”

    “家?”公子襄嗤之以鼻,“那是凡人才有的顾念。修士以天地为基,何处不是家?”

    韩姣无法反驳:“那不一样。”

    公子襄拉过她的胳膊,漆黑的眸中满是柔色:“你不把那些凡人的想法抛开,就不可能在修行大道上再进一步。”

    韩姣难以言语,像公子襄这样级别的修士,经历了几百年历练,早已有了自己的道心。她知道自己的那点阅历,根本说服不了他。可她心中早已有了根深蒂固的想法,难以动摇。

    “不仅仅是家,还是根基,”她试着解释,“浮萍无根无基,所以只能随波逐流,所以也只能存半载,而树能扎根,就能几年百年地存活。”

    公子襄极少听她论道,感到兴味道:“浮萍也好,大树也好,存在长短对天地来说,与一夕没有分别。你既已知晓到,何不将眼界放得更开阔,碧云虽好,怎能比得上天地无垠?+”

    韩姣移开目光,轻声道:“师兄、师姐还在碧云宗等我。”

    “他们不会等你一世。时间有缘法,同宗同门相伴时间也是有限的。”他淡然道。

    “那这里又有什么好,”韩姣说不过他,语气也开始不太和善,“都是妖怪。”

    “妖怪怎么了?人类就比妖怪高等?”

    韩姣一下子被击瘪,气虚起来,讷讷半响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公子襄却不放过她:“你现在妖灵二气驳杂,能回碧云宗?他们只怕要把你看作异类妖物。亏你还心心念念地想着。”

    韩姣口唇翕动:“那、那怎么相同……”

    公子襄哼了一声道:“碧云宗早已不是几百年前那样大道求同的道门正宗。看你那个二师兄,同样也是叛宗投魔,就没有这么多顾虑。”

    “二师兄是因为家族。”

    “修仙大族,眼光比你老道多了,知道碧云天气势渐衰,就来离恨天求存。看看你,水流低,人走高的道理都不懂。”

    “我……”韩姣发现什么话都让他说完了,苦着一张脸发愁。

    “你对碧云宗的留恋,只是一种习惯,”公子襄亲昵地拨开她额前的散发,“如果一开始就在离恨天修魔,你也一样会有感情。七年,对修士的一生来说,也只是很短暂的一段。道法在哪里不是修。”

    韩姣还想反驳:“可是……”

    公子襄不给她机会:“你现在这样,怎么还能回去?回去之后万一被人发现你和我的关系,你怎么办?”

    韩姣被他绕的头脑发晕,听到这一句猛然惊醒,关系——什么关系?他和她能有什么关系。这普通的一句话从他口中说出,竟好似引人遐想,暧昧无比。

    她脱口而出:“关系?”

    公子襄好整以暇:“是啊。”

    韩姣憋住一口气,脸色变幻不定,好半响憋出一句:“清者自清。”

    公子襄哈哈大笑:“但愿碧云宗那些老东西能不负你的期望。”

    被辱及师长,韩姣哼了一声。

    “要真想表明清白,只能熬过那些刑罚、刑室、赎罪石,你选哪个?”

    刑室是碧云上峰一处绝地,能隔绝六感,使修士无力施展沦为凡人,再施鞭刑,打碎人的筋骨,在受罚者剩一口气的时候停止,等自行恢复过来,再周而复始地进行惩罚。

    赎罪石则是一块从虚空陨落的巨石,被封存在碧云宗的禁地。石下有虚空,将受罚者压在石下,便身处万物寥寂的虚空,什么都没有,唯一相伴的就是黑暗和死寂。而刑罚一次,可能是几十年,也可能是几万年。

    韩姣听着就觉得毛骨悚然,说道:“表现清白,也不一定要这样。”

    “那应该怎样?”公子襄问。

    韩姣道:“我师父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还有师兄、师姐,都会给我求情。本来我就什么都没有做啊。”

    “傻瓜,”他抚了抚她的脸颊,细声哄道,“你还不明白你二师兄与你的不同,他不担忧碧云宗的刑罚,是因为他背景深厚,碧云宗就是知道了也不会将他怎样,可是你呢,凡人背景的小孤女一个,正好拿来明正典刑。”

    韩姣瞪圆了眼。

    “留在这里,我会护着你。”他凝视着她,眼波如春水,承诺。

    韩姣道:“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会来证明我的清白?”

    他怔了一下,伸手狠狠地捏了捏她的鼻子,戏谑道:“好狡猾的丫头。”

    公子襄出关之后,开始在山巅的宫殿中接见部属。韩姣在一墙之隔的小静室入定,半夜醒来,还见到桃花林中有人影走动。到了第二日,来走动的修士更多了,有的怪模怪样,实力高强;有的衣冠楚楚,境界隐晦。

    趁着人多,无人注意,她不声不响地溜了出去,往昨日约定的地方走去。一路走过,发现比起昨日人更多了,不少僻静地方都有三两成堆的妖修。

    穿过绕山壁而造的游廊,空中飞来一块小石头,直冲她身后来。韩姣侧身避过,转身回头看。青石阶上坐着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年,衣着华丽,眉清目秀,此刻却拿眼瞪着韩姣。

    韩姣莫名其妙,同样也瞪眼看着他们。

    三人互瞪了片刻,站在左边的少年忍不住出声:“你干吗瞪我们?”

    “你们先瞪我的。”

    右边的少年又道:“谁让你摆臭架子。”

    他一开口就和身边的少年不同,又钝又尖,公鸭似的。韩姣看了他好几眼,这才发现他还长着耳朵,毛茸茸的,耸搭着。少年在她目光下,脸一下子红了,缩到了后面。

    左侧的少年张臂挡在前面做出保护的样子,愤愤道:“你少瞧不起人。”

    韩姣快冤死了:“我什么时候瞧不起人了?”

    “就是刚才,”少年道,“你走过我们身边,当作没有看到,我们喊你,你当作没有听到,现在又这么欺负人……”

    眼看他要滔滔不绝,韩姣赶紧打断:“你们喊我,什么时候?”

    右侧少年尖着嗓子说:“就是刚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