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搜索繁体

第八章 异国风情梦 故乡夜月浓

    费管事笑道:“你倒挺滑头!使这么大劲不就是想上岸见见世面?也罢,瞧你如此心切,带你上去便是。切记跟在我身旁,莫要乱行事。”毕竟是自己带的人,费信也经不住求,口风便软了下来。至于所谓船规一说,便如秦航所言,自己带两个随从上岸,旁人谁敢多言?

    秦航大喜,谢了一句后,便拉着司马尚游去底舱更换衣物。

    秦航与司马尚游换了一身水军军士服饰,便同费信一起上岸。此前一直着蓝色水手布衣,呆在舱底,倒不觉得如何,今日一换上军服,却似变了个人一般。行走间虎步熊腰,慷慨劲十足,威风凛凛地分立费信两侧。两人时不时相互瞧着,皆觉合眼,倒是费信见他二人改头换面后又好气又好笑,却是忍住不言。

    沿途人来人往,倒也热闹。秦航此前一直呆在沙镇,从未出过远门,几时见过如此场面?虽说此地不大,然于秦航来说,却是另外一番天地了。看他这模样,倒真有如乡下人进城一般。一路看个不停,若不是费信早有吩咐,不得乱走,他恐怕早就不知钻到何地儿了。司马尚游倒没有秦航般如此夸张,却也被这异域风情所吸引,一路称奇不已。

    三人行至街边一角,秦航却在一小摊前停住脚步。摊前摆着一白色长方布,布上尽是些小饰品,铃铛儿,护身符,头梳,小象牙角儿应有尽有。

    摊主是一个姑娘,约莫十七八岁,身着土黄色衣,身材清瘦,五官倒是标准,瓜子脸,尖下巴,只是在这仆仆风尘中少了些许美感。

    秦航走到摊前,蹲下了身子,手中把玩着一对象牙角儿,象牙小巧晶莹,亮而光滑,细而精致,更主要的是两只一模一样,倒像是天造地设一般,秦航来回不住地抚摸,却有些爱不释手。

    费信见他留恋不已,亦停下脚步,道:“喜欢且买下,磨蹭得久了要耽搁时辰。”

    秦航早有买下之意,这对小象牙角儿在中原较为少见,如若买回去送与若纯,倒是能使她欢喜些。奈何囊中羞涩,此番出门,人走得急,钱财倒没带上。

    那姑娘摊主此时附和道:“大人说得极是。这对角儿也就剩俩了。外观精致,价钱亦便宜的很,仅需铜钱十五文,很是公道。您要我就给您包好。”这姑娘说得竟是一口福建白话,倒让他们微觉惊讶。

    费信道:“听口音,你是中原福建那边的?”那姑娘点了点头,道:“奴家祖籍福建,现今在这满剌加城靠摆些小摊做些小买卖糊口。乍一见家乡人,倍觉亲切。今日算是幸运,这对角儿您要是买下,我给大人少算两文,如此可好?”

    费信看了看秦航,秦航摸了摸腰间,脸露难色,费信已明其理,对着他轻“哼”了一句,便从腰间掏出些铜钱,数了数,点齐十三文给了那姑娘。秦航满脸感激神色,眉下间欣喜不已。

    那姑娘收好铜钱,随即拿出一小块布绢,轻轻将那对角儿包好,递给了秦航。

    秦航谢了一句,忽又问道:“福建不是很美么?你一个姑娘家为何要流浪西洋来这异乡受那份罪?”

    那姑娘眼角一红,轻道:“奴家也知最美美不过故乡水,最亲亲不过故乡人,若不是命苦,又有谁,愿意独自呆在这异域他乡?”言下间眼眶泛红,神情凄楚至极。

    秦航见状,内心翻涌,不平之情冲口而出,道:“姑娘且莫哭,是否为人贩子拐卖至此?有何冤屈,可说将出来。管事大人一定为你做主!”脸色愤怒难平。费信白了他一眼,心下恼他冲动,却也没有阻止,反倒想听听是否真如秦航所言,有冤在身。

    那姑娘一啜一泣,轻咽道:“奴家唤作惠儿,本是福建福州人士,十年前随父下西洋经商,在海上为海盗所困,父亲与随船人员尽皆遇害,奴家被海盗贩卖至此,从此与中原断了联系,不得已在这异乡谋生至今。每日里思念故乡,期盼着有朝一日能够回去,然则大海茫茫,眼瞧着回乡之路漫漫无期,便也死了心。”言罢又是一阵啜泣。

    原来十余年前,海盗陈祖义横行西洋,打劫过往商船,为害一方。许多去西洋通商之人为海盗所害,客死异乡者不计其数。首次出海时,郑和为打通南下航道,率领舰队将陈祖义一伙海盗尽数歼灭,方还太平。当时诛灭陈祖义之时,费信亦在其中。只是期间为海盗所累者,却只能沦为异乡人了。这位叫惠儿的姑娘,只是这千千万万受害者中一个而已,却不知还有多少中华儿女,流落异域受苦受难?哀我中华郎,孤单飘零下西洋;哀我中华妇,命运无情何忍顾?三人听着惠儿这番遭遇,尽皆不语。

    良久,费信道:“惠儿姑娘,你今后如何打算?可还想回故乡么?”

    惠儿叹道:“想!怎能不想?奴家每日里都在想,可中原距此千万里之遥,要想回乡,谈何容易?奴家不像大人般有如此大船队护航,只怪奴家命运多舛,今生怕是没有福气再去享受故乡山水了。”言下无可奈何之意,凄婉至极。也是,一个小姑娘,即便摆摊十年,也赚不得大钱,更别提踏过这万里汪洋了。

    秦航内心苦楚,他如何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现实过于残酷,他很想帮惠儿,很想,很想。但他想到这种可能性几乎没有的时候,他内心是多么悔恨,甚至有一些自责。难道眼睁睁看着这么一位妙龄姑娘,就这么继续滞留么?就这么继续漂泊么?他,不忍去想,不忍去看,他恨不得此时能化为一双翅膀,带着她飞回故乡!

    司马尚游的神情比之秦航亦好不到哪去。他看着惠儿,她是如此瘦小,她才十七八岁,正是豆蔻年华,难道就这么终老异乡么?司马尚游看着费信,费信亦沉闷不语。

    正当费信从腰间欲再取一些银两交与惠儿之时,司马尚游却道:“费管事,看这小姑娘年纪轻轻,遭遇却如此多坎,不如把她带回船上,留在船中做些丫鬟伺奉之类的活儿,回航之时亦能顺便了了心愿,岂不两全其美?”

    秦航听闻此言,亦自赞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费管事,您就应允了吧。”说罢在司马尚游胸膛捶了一拳,大有挺你到底之意。

    费信道:“带一个外人上船?这传到使君与副使大人耳旁,本管事岂不要吃不了兜着走?你们真以为这帅船是个人就能上来?就你们二人,当初若不是我特意垂青,哪能轮得上你们上这帅船?此事万万不可!”

    秦航与司马尚游一听,顿时大急,道:“管事大人,救人一命,还胜造八级浮屠呢,况且此乃大善事啊,是行善救人重要还是规矩重要?请管事大人三思!”言急之下,倒将“七级”特意夸大成了“八级”。

    “放肆,秦航,你小子越来越大胆了!三天不打还上房揭瓦了?你管好自身就是,规矩还要我来教你懂么?”费信怒道。

    “算了吧,二位大哥好意奴家心领了,莫要因为奴家伤了你们和气。是奴家命苦,没有生在太平盛世,以至为海盗所累。奴家在此已呆了十年,不也是活过来了?今后也不是没有机会,最坏之结局无非就是终老此地。再者说即使是上了你们船,也未必中途不会再生差错,现下海疆亦不太太平,还是在这小城来得稳妥。谢谢二位大哥的好意了。”却是惠儿听闻三人为己争吵出言相止道。

    费信听得惠儿“心领”好意,正好可以顺势下个台阶。不料后来惠儿所言“没有生在太平盛世啊,为海盗所累啊”等却像是话里有话,倒有暗指天朝无能之意。其后又听得“即使上了船,亦未必中途不会再生差错”“海疆不太平,还是小城比较稳妥”相讽之意更是明显。

    费信此时恼怒万分,心道一个小姑娘竟然还敢如此相讥,那还了得?什么叫做上了船还会生差错?小姑娘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便道:“惠儿姑娘所言话里带刺啊,你要是上了帅船还出了差错,那我天朝水师还有脸出来在这西洋混么?只是我船上向来不要无用之人,船上女眷一般都是些丫鬟伺奉之类,想来姑娘从小飘零异乡,也没做过丫鬟之类的活儿。故而不敢相留,并非是我船队护不住你,这点你要清楚。”

    惠儿擦了擦眼角泪水,悠道:“奴家从小吃苦,伺奉他人从未出过差错,不瞒大人,奴家现下就在一吏事府中伺奉堂上。什么活儿都能干,若是上了船,定当规规矩矩。”说罢盈盈一拜。

    费信托住了她,大疑道:“你不是在这摆摊儿么?如何又在吏府中伺奉?莫不要戏耍本管事!”

    惠儿起身答道:“管事大人有所不知,奴家平日里确实是在府中为侍,然则工休时候却在外边儿摆摊,谋点儿外财。这在当地唤作‘兼职儿’,这街上许多摊主都是一样。管事大人尽可放心,奴家只求能够回乡,定会安分守己,不会给大人带来麻烦。望大人成全!”说罢眼角泪水又翻滚而下。

    费信心里此时那个悔恨啊,恨不得给自己一掌,怎么就着了这道儿呢?一旁的司马尚游又重新打量了一下惠儿,心道“此女果然厉害!瞧她这娇滴模样,却先后使了欲擒故纵,以退为进,苦肉三计,当真是聪慧之极。”脸上却没表示出来。

    秦航本以为此事已黄,不料却有此刻转机。当下附和道:“惠儿姑娘说得是啊,管事大人,您就让她在船上当个丫鬟也比在这受罪强,不如就此成人之美,亦算是功德一件。”

    费信此刻答应不是,不答应又不是,只气得狠跺一脚,道:“我不管了,本管事什么也不知道,你们看着办!”说罢气呼呼地往前去了。

    秦航看着惠儿,笑道:“好了,惠儿姑娘,别伤心了,管事大人这是答应了呢。你这就回去收拾好衣物,跟着我们上船吧。”

    惠儿亦自擦干了泪水,轻笑道:“多谢二位大哥好意了,感激之情,无以言表,今后若是有何差遣,你们尽管说话,惠儿定当遵命。”

    秦航笑了一句,道:“别说客套话了,先去准备吧。待会儿船上见。”

    惠儿应了一句,便收拾好摊前物品,径直回家去了。司马尚游看着惠儿远去的身影,良久不语。

    满剌加城,港口。

    一列列宝船停靠港岸,一排排军士分站船身,一阵阵号角声此起彼伏。

    在一阵欢呼声中,郑和同满剌加国王拜里迷书刺缓缓走向岸边。郑和率领船队在满剌加城已停留了五日,算着日子,今日该起航驶往下一站了。尽管国王尽力挽留,但毕竟使命为重,郑和还是决定今日启程。

    岸边上,拜里迷书刺紧握着郑和双手,不舍道:“使君啊,下次再见真不知要等到何时咯。有空一定要再来看看,我们满剌加全城人民会想念你们的。”

    郑和握着国王到底手,亦是十分不舍,道:“感谢这些日子国王陛下的盛情招待。奈何郑和重任在肩,无法再留。今日郑和虽走,然则我将大明的和平之意留在贵国,真诚祝愿两国情谊与日月同在,万世流长!”

    国王道:“尊使放心,天朝立国之情,小王永世不忘!今日小王当着全城臣民和天朝水师的面立下誓言,满剌加愿世代臣贡天朝,永不背叛。”

    说罢,拿起随身所配弯刀,走出一步,朗声道:“满剌加城全体臣民听着,我满剌加愿与大明王朝世代交好,永远臣服天朝!今后我的子孙亦要继承下去,让两国友谊像那广阔的天空和无际的大海一般长!若违此誓言,犹如此刀,葬身海底,万劫不复!”说罢将弯刀往空中一扔,刀随风落,转眼间已沉入海中。

    众人齐呼,人群中呐喊不已,声威不绝。许多子民当众拉着水师船队的一些军士或是工匠,迟迟不肯松手,嘴里叨念着“记得回来啊”“一定要回来看看啊”“下回带我也去中原瞧瞧啊”之类的话语。想是经过几日时间的相处,都有了一定的感情。此刻要走,当真是挽惜不已。

    水师船队中亦有许多人士跑过去与当地人热情相拥,说着些离别话语,场面温馨尔尔,肠断之极。

    史书记载,此次郑和三下西洋,在满剌加之前到过占城,童龙,真腊,暹罗,假里马丁,交阑山,爪哇,重迦罗,吉里闷地,古里等地,唯满剌加城国王立此重誓,愿世代臣服明王朝。并且全城百姓十里相送,哭之不已。此等状况无论是在中国古,近,现代史上都属罕见。直到十六世纪初葡萄牙侵入东南亚,国力式微的明王朝坐视满剌加灭亡,这才宣告了中华在东南亚一带地位的消失。此是后话,自是不提。

    秦航与司马尚游站在船头,看着人山人海前来送行,心中亦自百感交集。虽说只在满剌加城呆了五日,却是一生中最值得回忆的五日。异国风情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相竟折腰!毕竟在这片热土,他们见证了一段传奇。而且不是还做了一见功德无量的“大善事”么?

    秦航望着旁边齐头站着的一名鹅黄衣女子,笑道:“惠儿姑娘,咱就要起航了。这儿好歹是你生活了十年之处,没有不舍么?”

    那黄衣女子就是从满剌加城带上船的惠儿。她此刻看着这生活了十年的地方,转眼间就要说再见了,说没有一丝不舍是不可能的。她慢慢道:“奴家也不舍得啊,但落叶终将归根,以后有机会再回来看看吧。”说罢便走进船中,想是不愿意再触景生情。

    秦航转了转身,道:“她离开了,而我们亦要离开了。司马兄,此刻作何感想?”

    一旁的司马尚游道:“感想颇多,回去再说。我只想说,如果此刻我们,再不回底舱掌舵开锚的话,费管事就要扒咱俩的皮啦!”

    “啊!那还愣着干嘛?赶紧下舱啊!”

    “回舱啊!”说罢一溜烟的跑了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