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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神女有错 大士无误

    郑和此次下西洋已经预订好所有路线,而拉撒国亦在预定访问国之中,是以前路虽艰险不已,然亦要一往无前地去完成使命。如若处处一帆风顺,又如何堪称壮举,又如何成就伟业?郑和望着这渐离渐远的港口,思绪万千,也不知是为前路漫漫而担忧,还是为何时停下航程而思索。在这瑟瑟海风伴随中,他终究是离锡兰山国远去了。

    司马尚游自从上次排险救人之后,一直在总结经验,苦练本领,有时候向老水手请教,也是半天问个不停,于风浪中处事排险又积累不少心得。这下倒也高兴了那帮老水手们,平日里总是摇橹操舟,枯然无趣,此刻却有一帮少年整天围绕身前问个不停,于旅途中倒也解了不少闷愁。

    有几个更是唾沫横飞,讲到当年诛杀海盗陈祖义之时,情况是如何如何危急,人手是如何如何奇缺,自己是如何如何勇猛镇定,排解险情,于平凡处往往添加了许多油醋,端的是如讲评书一般,精彩至极。

    而这些个新“菜鸟”们也听得聚精会神,于危急处紧绷脑弦,于关键处更是拍掌叫好,连日来底舱笑声不绝。

    司马尚游问道:“那些个海盗真有那么厉害么?依在下所闻,海盗并不像官军那般训练有素,盗船素无阵法,每每皆是依靠人多取胜,碰上正规水军,往往溜之大吉。等大队官军一走,他们复又冒出作乱,乃是乌合之众而已。”

    “想不到司马兄对海贼竟有这般认识,这点我倒自愧不如了。”却是秦航从寝房过来替班,听到司马尚游言语,忍不住夸了一番。司马尚游神色一惊,随即谦笑道:“谈不上认识,也是道听途说。”脸上惊疑神色瞬间划过。

    众人也没太注意,继续听得当中一名蓝衣老者说道:“你少年人知道些什么,那些个海盗个个是要钱不要命的主,发起疯来,凶悍的紧。那次要不是我转向及时,非叫他们撞上不可,现下回想,哎,凶悍得紧啊,实在是凶悍得......”

    司马尚游慢慢地退出众人圈子,也没再去听老者的“那些年”,向秦航道:“轮到你替班了,我得回去睡会儿了。”

    秦航投之一笑,道:“去吧,这有我看着,你都六个时辰没眨眼了,好好歇息。”

    司马尚游答应一声,径自去了。

    那老者见秦航换过司马尚游,顿时又把秦航拉了进来,继续道:“秦航你来得正好,我跟你说啊,那些个海盗啊,个个是凶神恶煞,他们身高八尺,眼放绿光,厉害啊厉害啊,好在我及时转向......”

    司马尚游正欲走向寝房,忽见一个身着土黄色衣的女子正在舱尾晾晒衣物。

    那女子动作伶俐,木桶中数十件衣物被她掸拉于鼓掌之间,随后落于晾架之上,分毫不差。

    司马尚游看着桶中一件件衣物在那女子迅速揉搓之下,由松变紧,由湿化干,适才还是宽松的衣服,此刻在她手上却硬如木棍,衣服上所含之水亦慢慢拧干,待见得她随手一甩,那如同木棍般的衣服此刻已挂在晾架之上,接受着阳光的洗礼。

    司马尚游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并不言语。那女子似觉察到身后有人,回首一望,见是一个少年,而且还是相识。

    司马尚游走上前去,打了一声招呼,冷笑道:“惠儿姑娘这一手‘束衣成棍’真叫人开了眼界啊,若非亲眼所见,谁能想到一个娇滴滴的手无缚鸡之力的丫鬟竟有如此俊俏的身手,只不知当初的‘被强人贩卖于异乡’之说该如何打个圆场呢?”

    那女子正是惠儿,日前在满剌加城被秦航费信司马尚游三人带回来的丫鬟!惠儿听得司马尚游的冷笑,也不惊慌,她放下手中的湿衣,又掸了掸晾架上的几件干衣,轻道:“奴家又何须打甚圆场?只望司马大哥怜香惜玉,惠儿便知足了。”

    司马尚游“哼”了一声,丝毫不为所动,厉声道:“日前见你使用激将之计激得费管事和秦兄同情万分,便料你城府极深。今日一见,何止心思,姑娘身手敏捷,又刻意隐瞒,费劲心思混到帅船,究竟有何图谋?”

    惠儿依旧是那副楚楚可人模样,似乎没将司马尚游的问罪放在心上,她缓缓走向司马尚游身旁,正欲倚身入怀。

    司马尚游侧身一让,随即一把抓住她的小手,喝道:“少来这套!今日不将事情讲清,莫怪在下无情!此刻惠儿已顺势倚入司马尚游怀中,小手虽被钳制住,但瞧她神情,丝毫没有反抗的打算。只听得惠儿吐气如兰,明亮亮的眼眸深情地望着司马尚游,樱嘴微翘,说不尽的抚媚至极。这等情形,倒让司马尚游措手不及,他极少接触异性,更别说这般近距离了。

    饶是如此,他还是定了定神,道:“美人计对在下不好使。姑娘若再不明言,在下可要强行带你去见费管事了。”

    惠儿依旧不为所动,一字一句道:“司马大哥就如此狠心揭穿奴家?没有一点护花之意么?”语气轻盈,神情柔媚,又倚身在怀,这等情景,岂是十八岁少年所能相拒?

    司马尚游毕竟非凡,左手依旧钳制住惠儿,全身戒备,也没有放她之意。倒非他故意相轻,只是他明白,怀中此女心计之深殊为可怕,身手虽未详见,但适才小露锋芒,却也看出并非庸手。一旦失控,说不定会吃大亏。

    惠儿又继续道:“其实司马大哥说奴家居心叵测混上帅船有所图谋,此言倒也不假。只是咱们彼此彼此,说到心计之深,奴家这点本事是万万不及司马大哥了。”虽是聊聊数语,却也惊得司马尚游一身冷汗。

    他喝道:“谁跟你彼此彼此?在下光明正大,又何惧你诽谤之言?”

    惠儿浅笑两声,道:“呵呵,光明正大,司马大哥又何须如此?若是真光明正大,半夜三更又何须发信鸥报信?”说罢依然笑声不止,似乎刚才只是说了一句无关痛痒的话而已。然则司马尚游听到此语,却如同半空中响了个晴天霹雳!

    这是他上船以来最深的秘密,向来无人得知,只不知怀中这个女子究竟是哪路魔女,竟有如此神通?他望了望四周,确定隔墙无耳后,左手的力道更加用劲了,并且右手已制住了惠儿的喉咙,只消他稍微再用点劲,怀中玉人怕是要香消玉殒了。

    惠儿嘤咛了一声,想是喉咙受外力所致。此刻她全身被制,动弹不得,却丝毫没有求饶之意,反而续道:“司马大哥然不成想灭口么?只是杀区区弱女子虽易,想要人不知,却也除非是己莫为了。”

    司马尚游缓了缓神,眉目中突然掠过一丝杀意,终究是一闪而过,慢慢地松开了双手。惠儿得以脱险,喘息了一阵,便即恢复。适才司马尚游心头已掠过无数想法,甚至是灭口。只是惠儿竟然有备无患地说出了这番言语,他倒也不急,反正双方此刻彼此受制,且听听看对方有何条件。倘若当真说不通,再取她性命也不迟。

    打好心中算盘后,司马尚游直盯着惠儿,目光中似要喷出烈火一般。

    惠儿倒没那般怒气,即便站在对面的是刚刚差点致她于死地的少年。此刻,她又恢复了原先的抚媚,柔声道:“既然彼此都有所图,也算是一条路上的人,何不联手,说不定还能各取所得?司马大哥,你说是么?”

    司马尚游冷哼一声,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姑娘所要的未必就是在下想要的。今日话既已说穿,也不绕弯子了,姑娘该做丫鬟继续做丫鬟,在下什么也没见过。在下的事么,烦请姑娘也留着点嘴,否则在下不管姑娘是何来路,亦将立毙于掌下,绝对说到做到!姑娘可有异议?”

    惠儿展颜一笑,道:“各行其事,自然最妥。只是司马大哥最后那句立毙奴家于掌下,说得是真的么?辣手摧花之事,奴家不信司马大哥屑以为之。”言下深情款款,若说此刻他们不像一对吵架的小**,恐怕打死外人也不信。

    司马尚游正色道:“只要姑娘不碍大事,在下自然不忍摧花。若是企图相阻,在下却也顾不得许多了。姑娘好自为之吧,在下要回房歇息了。”说罢,也不看惠儿一眼,便即走向寝房。

    惠儿目送着司马尚游的身影,直至消失不见。情真之意,让人不暇。她似乎真忘了刚才那个少年差点要了她命,还是她真正就喜欢上了那个少年?恐怕她自己到现在还说不清吧。

    残阳下,只剩下一个少女的婀娜身影在舱尾峭立,微风拂面,有点寒冷,少女不觉,只一味地喃喃自语,“他究竟所图何为?究竟是所图何为呢......”

    船队连日来向拉撒国方向航行,途中虽遇风浪,终归太平无事。

    秦航等人此刻已学尽水上航行要领及突发事故处理之法,所欠缺者唯有实战航海经验。

    这一日,船队行至亚丁湾海域,离拉撒国仅有数日航程。费信正欲加速行驶,以摆脱傍晚风暴。

    却见前方数十海里处隐约出现几艘小舟,游曳不前。他取过‘千里眼’远望过去,见有三艘小舟泊在海面,每艘小舟上有数名船员,却没打旗帜,看不出是何门道。他心下正自疑虑,正欲派出几艘小舰,前去探听虚实。

    那三艘小舟行来驶去,却调转方向,四下散去。费信虽觉疑惑,但毕竟经验丰富,传下号令,各队减速慢行,谨防生变。如此又行了数十里,忽见前方船影纵横,穿梭海面,往来不绝,离本方船队约有二十海里。

    费信用‘千里眼’一看,但见对方船足有数十条之多,虽不及本方船队浩大,却也是旗帜分明,往来有度。费信望向对方船只上竖起的旗帜,却见数十条船上清一色打起了黑色骷髅旗,在海风中飘扬起伏。

    费信见此情景,猛然惊觉,大声朗道:“各队停止前进,停止前进!传令各队停止前进!”说罢不待旗语兵打完令语,径自向船楼跑去。

    郑和此刻也为费信呼声所惊,见他匆忙上楼,问道:“何事?”

    费信报道:“禀正使大人,前方出现不明海盗,疑有劫船之图,请大人明示如何回击?”

    郑和一听有海盗来扰,虎威顿怒,复又问道:“海贼船只多少?人员多少?距此多远?”

    费信道:“贼船有五六十条,距此二十海里。瞧贼船规模,每艘约容百余人,怕是不下五千人之众。”

    郑和微一思量,心中已有对策,道:“传令下去,各船做好战斗准备。炮火全部瞄准待命,急调十艘战船护住粮船,调坐船三百号分四营环列中军营外,战船四十五号为前哨,若敌人开火远攻,前哨战船作为主力实行还击,马船一百号居后哨善后,马船一百二十号居中策应,四艘帅字旗号船居中调度,由本使统一指挥。没有命令,谁都不许先行开火。”

    他一生当中不知经历过多少危难,此刻只不过是众多危难中的一角。是以虽是危机关头,郑和却也临危不乱,仍是果断地下达了应变命令。

    费信一声“得令”领命而去。

    这一突起变故,也让各船炸开了锅,很多人从未见过海盗如何劫船,这下听得要和海盗开战都兴奋异常,各自磨拳擦脚,跃跃欲试。秦航所在帅船是船队的中枢大脑,重中之重,此刻已被坐船四下护住。

    秦航在舱底听到停止掌舵摇橹命令后,即放下摇橹,准备好药品,气球,长绳,小舰艇等一系列救生用品。只待炮声一响,便即行动。海战最重要的是指挥统一,炮火强盛,军士拼命,再加上后勤保障。但同样,救援力量亦是至关重要。秦航司马尚游这些个水手平日里摇橹操舟,掌舵训练,一旦有战事,便要准备上前排险,救船救人。众多老水手也是处变不惊,一个个井然有序的配合,并吩咐年轻小伙子万不可急躁,看清情形再做处理。

    而在六十号粮船上,郭承昂此刻也是害怕不已,他一生中哪遇到过这种阵仗?百来条战船在海面上各排开阵势,准备交火。到时候炮声隆隆,杀声震天,谁也保不准被打入海中。好在己方强势,船多炮盛,又是正义之师,看局面应该能占八成上风。

    他稍微定了定神,但心中已是求菩萨保佑了千万遍。一旁的彪子却是一脸的鄙视,冷嘲热讽道:“承昂,瞧你小子那点出息,真搞不明白你是怎么选上来的,就这点胆儿还敢来海上混,以后出去别说是我彪子的兄弟,俺没脸见那人。”

    郭承昂反击道:“尚未开战,你怎知我怕,保不准到时候你比我还装孙子呢。”

    彪子怒道:“还没战你就怕成这样,真要是挨了两炮,你不早尿裤子了?咱好歹是见过场面的人,怎会装孙子?依我看,待会打起来了你就站俺后面,俺会照应着你的。”

    郭承昂“呸”的一声,道:“别只会在我面前吹牛,谁牛谁熊还说不准呢。”

    正吵着不可开交,管事走下舱来,大声喝道:“都别窝里横了!我告诉你们,待会儿要是打起来,眼招子可得给我放亮点,这粮船上的粮食要是有一粒让贼子夺去了,老子扒了你们的皮!这些粮食,是全船队的命啊!总之都给老子记好了,要粮不给,要命一条!都听明白了么!”

    “明白!”众人齐声答道。

    “给老子复述一遍!”“要粮不给,要命一条!”众人再次齐声朗道。

    管事看着众人,兀自气怒不已,大概是看到大敌当前,自己人却还在窝里争雄斗嘴,焉能不气?怒归怒,终究还是走出舱去另行指挥。

    原来大海之中粮食淡水最为可贵,其次是金银珠宝,稀有物品,再者就是船员性命。先抢粮抢水,再抢金抢银,最后再抢人以为人质,勒索钱财。这是一般海盗行事的“风格”,大多数海盗也是充着这个来的,要不谁吃了没事拼命交火?

    郑和也是深知这一点,故而第一时间派出战舰护住粮船和给养船。郭承昂所在的六十号粮船是整个船队最大的粮船,接近四分之一的粮食都在船上装着,若是被毁或是被夺,对整个船队将会是灾难性的打击。是以每次遇警,管事总免不了要来激励一下士气,意在不惜一切代价保粮。

    整个舱中顿时寂静异常,谁都知道管事的那番激将之语意味着什么,没有人质疑他的命令,因为这就是大家的使命!

    人在,粮就得要在;人不在,粮还是得要在!除非全队全军覆没,否则丢人都绝不丢粮!各人深感本船责任重大,都已做好了突发准备。

    偌大舱中,只听得郭承昂还在细声回味那句“要粮不给,要命一条!”“要粮不给,要命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