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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4、章一百六十二、采薇(5)

    天光初亮。

    药门最深处的那间内室早已被收拾成取血室的样子,只是没那么黑暗寒冷。柔和的晨光从窗棂探了进来,关无绝斜靠在软榻上,雪白的绒毯拢在他腰间。四方护法容色疲惫地闭着眼,睫毛在苍白的皮肤下扫出一片浅浅的阴影。

    他仗着云长流传给他的深厚内力,强行扛着冬眠香的药性一路赶回来,到了如今……已经隐约显出几分油尽灯枯之兆。

    萧东河面沉如水地坐在关无绝身边,握着护法一只手,缓缓为他输着内力。

    虽说到了这个地步,再做什么都无法改变最后的结局,可哪怕仅能让人最后安睡片刻,左使也是觉着值得的。

    又一会儿,门开了。关木衍蹒跚地走进来,衣衫下还能看见绷带。身后药人帮他抱着针匣,放在最里的案上。

    老人看了看坐在角落里的温环,又扫一眼窗边那两人。他走过去,习惯性地伸手想摸关无绝的脉,却又想起来已经没这个必要了。

    最后关木衍这个素来别扭又素来对别人爱搭不理的老头子,居然破天荒对萧左使讷讷地道了句多谢。

    “你谢我?”可惜萧东河却不领情,他烦躁地咋舌,“不用了吧关长老,待会儿那一针刺下去的还不是你?”

    关木衍沉默不语,背过身去继续倒腾他的针。左使怒火上头,他握紧了关无绝的手,也不顾温环就在旁边,冷笑道,“要不是如今在位的是长流教主,老子早就反了他娘的。”

    回应他的,却是一阵虚弱的轻笑。

    软榻上,关无绝不知何时醒来了,正朦胧地半张着眼,仰着脸望着萧东河笑道,“……对不住啊萧左使……你本来……能当教主的……”

    “……”萧东河把头垂下去,沙哑道,“睡你的觉。”

    关无绝轻轻把手抽出来,“你走吧。”

    萧东河长叹一口气,道:“好歹兄弟一场,让我送送你还不成?”

    “不要。”关无绝皱起眉,轻轻摇头,“取血……可难看了……给我留点面子,别看。”

    “……”

    片刻后,萧东河到底还是被他赶走了。

    关无绝含着歉意目送左使的背影出去,他知道萧东河待他是真心的好,他们的相识相知从不牵扯这些沉重的纠葛,他本无意让萧东河最后这样难受。

    片刻的安宁,在初春的清晨弥散。

    随关木衍进来的年轻药人打开了针匣,取出一根极细极长的硬针来,针尖寒光森森。那药人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忍着恐惧开始点火烤针。

    室内越来越亮了,关无绝坐起来,望向关木衍。

    护法眼底隐隐浮着心疼,轻声叹道:“……老头子,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德性啊。”

    关木衍只是摇头。

    关无绝静静地望着他,似乎猜到了什么,眸底哀色渐浓。他忽然很想问一句“是你么”,可出口的却是一句半玩笑的:“你还行不行?要么待会儿下针我自己来啊。”

    老人的唇蠕动着,耷拉着满是皱纹眼皮,似乎也想说什么,可最后还是摇头。到了这个地步,再说别的,已经没有意义了。

    吱嘎……

    门又开了,几人闻声转过眼去,均浮现出些许讶异之色。一直没吱声的温环站起来,垂首唤了声“老教主”。

    门外一袭墨黑的烛龙袍,竟是云孤雁走进来。他的脸色很差很差,像是蒙了层灰,显得憔悴、衰败、颓废、苍老……没有丝毫神采和生气。

    可他还是来了,沉默着走进来,走到关无绝身前,俯视着护法。

    关无绝就抬头冲他笑,柔软下来的眼眉沐在碎雪似的天光之下,亮而清晰,“老教主,您也来送无绝么。”

    他有些意外,或者说惊喜。他还以为刚在刑堂死牢闹过那一遭,以云孤雁的脾气怎么也拉不下这个脸来看他的。

    当初是云孤雁将他带上这条路,最后由老教主看着他赴死,这叫有始有终,护法觉着甚好。

    可是云孤雁却没什么反应给他,关木衍与温环也不说话,都是阴着个死气沉沉的脸。

    那个药人已经将取血针处理完毕,正吱呀呀、吱呀呀地将那冰冷的取血铁床放下来。随后他向几人行了礼,退出去了。

    关无绝本已经再度躺下合上了眼,他渐渐神思松弛,似要昏睡过去。可迷迷糊糊地感受这屋子里这丧礼般压抑的气氛,怎么想怎么觉得放心不下。

    于是,关无绝还是无奈地强打起精神,睁眼半侧过身去。这动作令他更添痛苦,护法薄薄地喘息着,强撑起认真的神色对云孤雁道:

    “老教主……您也听无绝一句。斯人已逝,生者如斯……过去的事,莫要再闷在心里了。”

    乌发铺散在榻上,映着几近雪白的脸颊。关无绝仍是牵起虚弱的笑容。明明已经没力气了,明明累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却还是硬撑着笑。

    “……您呢,往后对环叔收收脾气……对少爷和小姐也莫苛责了,尤其……好生疼着教主。教主他……他性子太冷……总得要个人给他暖着……”

    “待逢春生解了,日子都会、都会……好起来的。咳……您和教主的余生……还长着呢,要……慢着些走。行吗?”

    他明明已快连呼吸都续不上了,眼眸却宁静而清明,晕着光华;明明自己都将要死了,却一遍遍地柔声劝着罪魁祸首,说一切都会好起来,说要好好儿走这余生。

    最后,关无绝吃力地伸手勾着云孤雁的衣袖,恳求似地问:“……行吗?”

    云孤雁仍是阴沉着一张脸,默然以对。

    两人互相凝视着,老半天。最后还是关无绝松了手,苦笑着躺回去,“……算了算了。我都要死的人了,您还不给赏个好脸。”

    云孤雁的喉结动了动,终于说了进屋后的第一句话,却是转过去对关木衍说的:“取血罢。”

    关无绝被扶上铁床。

    他解开衣衫,身上纵横的伤疤暴露无遗。

    护法看向关木衍,语调轻淡道:

    “给我调一杯醉仙乡吧。”

    当年他还是阿苦,十五岁,为了求一丝生机,宁可清醒着忍受穿心之痛也不肯喝迷药;而如今十年过去,再次坐在取血铁床上,关无绝总算可以选择让自己死的松快些。

    可是等那一小杯药真正摆在关无绝眼前,他端起来凑到唇边,还是踌躇。

    他想着云长流,想着那些岁月,还是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