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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洪振海出山

    一片云飞护夏阳,人传帝子大风乡。

    波分沂泗争大堑,沟号胭脂带汉妆。

    碧树断香销艳舞,青村含景入斜阳。

    年年飞挽趋京洛,王气犹经水一方。

    明朝王世贞一首《夏镇》,写尽了两千年的沧桑。

    七月的夏镇街本应是人来人往,热闹异常的,京杭大运河从夏镇街正中穿过,镇西五里的地方就是烟波浩淼的华北第一大淡水湖-微山湖。在过去,夏镇是京杭大运河漕运的中转站-济宁的前哨站,每天街上都是操着各种口音的外地人,他们或在这里休息,或在这里采买,为北上京城或南下杭州补充物资。但是,现在却是门庭冷落鞍马稀。

    自十几年前东边二十里外的临城建起了铁路,这个曾经繁华的小城很快就被人遗忘,行政区划也是像这个时代的人们一样颠沛流离。近年刚刚被国民政府划归了滕县,又被称为沛滕边县。

    庄村就坐落在夏镇东边,村子北面是一条大直路。

    这条路连接着夏镇和临城,庄村和散落在这条路两旁的村子没什么两样,都是自然形成的村落,大部分都是泥胚墙,茅草屋,少见大瓦房。村子不大,总共有一百来户人家,村里有两条南北走向的大路,各户农家分居在路的两侧。村里人习惯将住在西路两边称为“家西”,东路两边的称为“家东”。

    为了抗旱,村民在村中间挖了个大坑蓄水,坑的南边的住户又称为“坑南”。通常村民习惯的称呼都会带上前缀,类似“家东永年大爷”,“家西中显三大娘”“坑南老王哥”。

    庄村自老祖庄冲宇在清代道光年间从安徽搬迁至这里,在这片湖区繁衍已有二百多年,村里大部分人都是庄姓本族,夹杂着刘姓,林姓,石姓,张姓,田姓等人家。村民主要以种地为生,周边五里地的范围都是村里的土地,大部分都在庄姓,石姓的家族手里。

    在夏季鱼汛的时候,村里会家家户户结上网,去湖里撒鱼(用一种像裙子一样的渔网,又名抡网、旋网、手抛网,是用于浅水地区的小型圆锥形网具,用手撒出去,使网口向下,利用网边的铅坠将网体快速带入水中,并用与网缘相连的绳索缓慢收回来,使鱼进入网兜中并拉出水面),撒来的鱼或卖或腌成咸鱼晒干自给自足,所以只要是勤快一点的人,日子过得并不窘迫。

    一九三九年的夏天,日本人正在轰炸重庆,大半个中国陷在战火之中,但是这里不是交通要冲,没有矿产资源,往来的军阀和日寇也都懒得拐个弯过来串串门子。所以战火并未影响到庄村的人们,他们仍然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

    自大清亡了,中原军阀混战,日寇猖獗,你方唱罢我登场。庄村的村民们也并不是很关心谁来执政,反正逆来顺受最好,收粮食就交粮食,保长们摊派什么活就干什么活,反正没粮食就去湖里撒鱼,挖藕。至于未来该如何走下去,国家是姓“国”还是姓“共”!人们并不关心。所以除了到夏镇街赶集换些生活必须品,其余时间,老少都相互嘱咐,战乱时期,尽量少出门,少惹事。

    这一天,夜似乎来得特别早,晚饭的炊烟早已散尽,七月流火,天气还是比较燥热,但人们依然早早关了门,上了闩。黑黝黝的村庄一片寂静。

    村南头的小路上走来两个大汉,一人大约二十七八岁,留着短发,身材魁梧,络腮胡,四方脸,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他的脚步轻盈而坚定,脚上穿着薄底圆头的布鞋,灰色的褂子,腰间扎着普通劳力喜欢的黑色布带。另一个则是个大个子,长的很瘦,有点像个排骨架子,年龄二十左右,戴一顶庄稼人常用的芦苇编的六棱“席角(jia)子”(斗笠),遮着脸,隐约看到他眼睛有点斜楞。两人悄悄穿过黑乎乎的高粱地,来到了坑南的一户不起眼的门前,一阵轻轻的敲门声过后,门悄然打开了,两人身影一闪,门又无声地闭上了。

    院子的一角,低矮的锅屋里,亮起了豆大的油灯,三条长长的身影映在锅台后面的墙上,和熏黑的灶王爷的画像重叠到一起,影影绰绰,有点虚幻。其中两人正是刚才那两个大汉,另一人,三十岁上下,留着分头,白白净净看起来像个教书先生。只听络腮胡子低声说道:“永璞哥,前年日本人占领了南京,一路往西打,国民党一路败退,现在连重庆眼看都守不住了。咱这里被占领也有一年了,日本鬼子根本没拿咱当人,枣庄的煤,火车一车一车地往外运。那都是咱的啊!

    枣庄这周围,有很多吃不上饭的爷们都在走“两条线”,从鬼子的嘴里抢点饭吃,我想把大家伙组织一下,在临枣支线上搞点事出来。”

    “教书先生”静静地看着两人,搬了两个木墩,示意两人坐下,他则靠在柴垛边上说道:“振海,我现在和宋邦珍在枣庄火车站做杂工,他在铁道上扳道打扬旗。日本人看我会打算盘,让我在办公室做会计,这一年就一直等着你呢。想了解站上什么情况,你直接说就是。”

    “永璞哥”,络腮胡子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卷了些烟叶,递给“教书先生”,自己也卷了一支,两人凑近油灯点上,烟雾顿时弥漫了整个锅屋,“我们需要日本鬼子每一趟的车次时间和货的信息,这样我们想弄什么,提前知道了就好办,至于枣庄内部,会有人给你打照应的。要搞事,得先有武器,重点帮我看看,有没有军火过路,咱给扒下来。”

    “连友”,络腮胡子转头对同来的大个说:“你以后负责和永璞哥接头,你年龄小,认识你的不多,枣庄火车站的信息,可以定时捎出来。”

    “行,洪哥!”

    那个被称作连友的排骨青年又转头跟庄永璞道:“庄哥,每个月初五下午,我都会在火车站东边的沈记药铺,你有事到那肯定能见到我”。

    络腮胡子接着道:“永璞哥,日本人现在快打下半个中国了,国民党节节败退,咱看不到头啊,但是作为中国人,咱不能让日本人一直骑头上屙屎,哪怕干不出大动静,咱也得争口气,是吧?”

    络腮胡子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咱们中国人比日本人多多少?为什么日本人能短短两年打下大半个中国,从北平打到重庆?就是我们不团结,各人有各人的想法。不说国家,就说咱这十里八乡的'吃两条线'的人这么多,他们都有神通,但是个个单打独斗能有什么出息?大家伙组织起来人多势众,才能多挒几个日本人,总有一天,让这帮狗日的滚回东洋。”

    “教书先生”吸了一大口烟,说道“振海,不光是吃两条线的,我听说,滕县和临城都有人在活动,甚至湖里也有,但是大家都是各干各的!”

    络腮胡子点点头,伸拳用力地捶了一下“教书先生”的肩,“二哥,都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瞎干,整天弄那些偷鸡摸狗的事。俺想想就来气。

    你识字,又会算账,铁路上有什么信息,第一时间能看到,只要信息能传出来,就交给恁兄弟我了。今天主要就是给你通个气。时间不早了,我和赵连友先走了,后面咱再联络。”

    说罢,和赵连友一闪身,从锅屋里出来,两人回头瞥了一下紧闭的院门,一招手,两人悄然从东墙一跃,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锅屋里,被称做“永璞哥”的教书先生,盯着豆油灯出神,久久没有回上房。

    “教书先生”叫庄永璞,在家排行老二。永字辈已是庄家第十一代人了。庄永璞从小就聪明伶俐,心思活泛,看到在家守着土地过活,逃不脱被奴役剥削的命运,加上中国内战频仍,外敌入侵,世道艰难,便时时出去寻找机会。去年,和好友宋邦珍在枣庄谋得火车站的公干,因打得一手好算盘,被车站副站长王振华提拔成会计,虽然庄永璞跟日本人干活,但是心里暗恨东洋人侵略中国,苦于报国无门,只能勉强屈从日本人的yín威之下,乱世之中讨生活度日。

    络腮胡大名洪振海,是滕县羊庄镇大北塘村人,有家传的木匠手艺,会烧焦。身体强壮,为人豪爽义气,爱打报不平,虽脾气暴燥,但他的侠肝义胆却折服了众多伙伴的心,在枣庄一带笼络了一大批人,大家都亲切地称他为“洪哥”。有次洪振海去枣庄卖焦,与庄永璞相识,一个热血沸腾,一个冷静透彻,看似性格迥异,但对问题见解又多有共鸣,便有相见恨晚之感,两人都痛恨日本侵略,都忧虑民族未来,于是很快就成为无话不谈的兄弟。

    自最后一次洪振海去枣庄,两人促膝长谈,已是一年有余。这一年兵荒马乱,日本人在枣庄为据点四处扫荡,前年成立的苏鲁抗日义勇队被赶到了东边抱犊崮一带的山里,日本也已接近打穿了整个中国,“*****”的烽烟已席卷了半个亚洲。至于洪振海这一年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露水的潮气似乎还是很重,晨雾也未全部散去,宁静的庄村还未从沉睡中完全醒来,庄永璞穿着灰色的洋布褂子,骑上他那辆半新不旧的德国老头牌大轮自行车,悄然地出了庄子。沿着庄村北面的大路一路东行,庄永璞每一个月回家一次,穿梭于这条路上,已经半年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