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尘外亭随想

    我坐在赣州城郊佛日峰西坡一座小亭上，亭叫尘外亭，900多年前，北宋大文豪苏东坡也曾经坐在这里。那是一个雨天，东坡手抚栏杆，目望逶迤西去的贡江，写下诗作：“却从尘外望尘中，无限楼台烟雨蒙。山水照人迷向背，只寻孤塔认西东。”

    今天不曾下雨，但江还是那江，塔还是那塔。新阳朗照，清风徐来，我凝视着街道上如蚁虫般游走的车辆，和那欢乐着或忧伤着的男男女女，思考着这已知与未知的人生。正如唐人张若虚夜行春江之畔，问询“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千百年来，很多人一定也与我一般，忙碌奔波之余，偶尔叩问自己的内心：人活着，究竟有什么样的意义？我们，究竟又该怎样对待这短短的百年人生？

    人生只是一个过程，谁也不可能长生不老，正如钢筋水泥浇铸起的城市森林。一座再繁华的都市，一旦疏于打理，很快就会青藤爬布，沦为蛮荒。春宵苦短，老境苍凉。无论有多么轰轰烈烈，无论是如何叱咤风云，终归都要落幕，都将落寞。人生的意义，显然不会是享受。那么，人生的意义在哪里？简而言之，是传递。生命的本质是接力。结婚生育，血脉才能传承，人类才能接续，文明薪火才能生生不息、越烧越旺。每个人都只是一个生命个体，看起来很渺小，但不必泄气，每个个体都不孤立。人类的繁衍，社会的进步，正是端赖于这一个个生命个体各尽其能各展其芳。所以，任何人都不要妄自菲薄，都不要放弃责任，都应该在这生命接力中跑好自己这一程。

    人生不仅是传递，还是交代，是无数个交代的集成。马克思说，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一个人刚刚出生时，这个“总和”很小很小。岁月渐增，渐次成长，则与时俱增，变得越来越大。老师、同学、同事、配偶、子女……当然，作为公民，作为人类大家族中的一员，我们还将融入国家和人类命运共同体，这个“总和”因此有了更大的累加。生命是一种“互哺”，在大大小小的命运共同体中，我们必须给出一个交代。父母生养我们，应该有个交代；老师培育我们，应该有个交代；组织关心我们，应该有个交代……怎样做好这一系列的交代？农民种好一亩三分地，就是对土地的交代；工人守好流水线上自己这一环，就是对企业的交代；老师教书育人；医生救死扶伤；公务员服务人民……所有的爱岗敬业，都是对“社会关系”的一个交代。

    人生的意义在传递，人生的责任是交代，这是一个并不复杂的真相与真理。明白了这些，才能看得开、放得下、守得住、行得远。面对各种取舍，才不会纠结，才会多一些洒脱、少一些烦恼。每个人都是生命中的过客，苦也罢、乐也罢，都是一生。追求幸福是要的，但要弄明白什么是幸福，否则，越是追求，反倒越成为负累。有人倡导极简，倡导慢生活，倡导知足常乐……每一种选择都有其各自的道理。但物质上的追求过于复杂，的确容易南辕北辙，容易与幸福背道而驰。有的人追求大房子，认为可以摆大衣柜，可以放大冰箱，可是，衣柜里纵然塞得满满，也不可能件件都裹在身上，一个季节两三套衣服替换，大抵也就够了；再珍稀的食品，在冰箱里存放久了，也未必有小摊上的萝卜白菜美味可口。我们追求名车豪车，可是，它们不过是代步工具，何况，如果不赶时间，走路反而更有益于健康……物质上的许多讲究，当你想明白之后，会猛然发现，那些洞破“身外之物”的人们，是何等睿智！而唯有洞明世事，我们才能更好地把握生命的真谛，更好地做出每一次抉择，更好地享受宝贵的人生。

    尘外亭下，红尘滚滚。苏东坡离开高山之巅，100多年后文天祥接踵而来，同样写下诗章：“半山风雨截江城，未脱人间总是尘。中夜起看衣上月，青天如水露华新。”一样的地方，感慨也许不一样，但无疑都有对人生的深邃思考，并且，这种思考启悟了他们一生。苏东坡的超然达观，文天祥的凛然正气，成为历史上两座高耸的丰碑。苏东坡活了64岁，文天祥活了47岁，他们的人生却璀璨至今！

    尘外亭上，目望大江奔流，我掸去身上的尘土。我想，人生一世，草生一秋，我们为什么活着、应该怎样活着，这还用得着苦苦思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