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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岂知身世自悠悠


    那是兰菊戏院门口挂的灯笼。

    二十年前新定府的兰菊戏院每晚在水粉的戏牌子上头另外用竹竿挑起灯笼来里面燃着的蜡烛比小孩子手臂还粗灯笼上写着六个大字“文珍珠”“武碧玉”半里地外都瞧的清清楚楚。戏院门前摆着好几簇瓜子摊、点心摊、茶水摊开戏前的吆喝声此起彼伏。那晚兰菊社上下下紧张万分因为新定府富王家三天前便包下全场专程招待金陵的富商齐如山。王家老爷事先沉着脸打招呼若是因为戏演不好生意谈不成兰菊社就不必在新定府呆了。

    本来珍珠唱青衣她工刀马旦锣鼓喧天先上武戏唱完半场达官贵人66续续到齐将锣鼓一收方才还热闹不堪的戏院立时雅雀无声笙箫齐鸣后半场的文戏开场。那晚却为着怕吵闹事前只点了几出清淡的折子文戏。

    珍珠像是怔仲不宁默默由着她描眉画鬓突然展眉一笑她天生便是一双凤目横波如醉道:“碧玉姐我若不在了你会不会想我?”她正用丝棉沾了胭脂替她轻轻涂抹听此话说的没头没脑手里丝毫不停笑道:“这上天入地的你还能去哪里?我们入了唱戏这行便是身不由己的人怎能摞开手说走就走?”说毕叹口气。

    这话听着辛酸却是实情。唱戏的女孩子在台上演绎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戏场里的叫好声比雷还响下了台便是低贱的人和行当连绸缎都不能穿行动更不得自由。即便珍珠和她是兰菊社的台柱也强不到哪里去。珍珠心又强每每下台跟她抱怨:“我瞧着那些坐在包厢里的少奶奶、姨太太跟咱们都是一样的人凭什么就该她们穿金戴银披翠带花?总有一日我也要天天打扮的珠光宝气、粉雕玉琢的比她们还风光。”

    今晚台下坐的人虽少却比往日里满场观众合起来都重要她见珍珠心绪不宁以为她心里害怕轻言慢语的抚慰。珍珠仍是默默无言听那箫管悠扬该是上场时候终于站起身来往镜中照了一照:“碧玉姐你看我美吗?”

    她此时才猛地现珍珠装束的全然不对上的水钻如露珠般栩栩生辉戏班子从来没有这般雍容华贵的头面。珍珠已经缓步走到台侧气灯纷然的光将她照得一半明一半儿暗她站在台边的幕布里转过身来朝她挑眉一笑那笑容合着乐器的嘈嘈切切看上去恍恍惚惚的有种特别的意味。

    戏台子后头远近的拖沓喧嚣在耳边蓦然尖锐铺天盖地的恐惧翻滚着涌来她约略猜到珍珠想做什么拼命摇头张口欲喊间嗓子却哑得不出声袖子被谁紧紧扯住兰菊班主的声音低低地在耳边一字一句清晰可闻:“她自己答应的这都是命。碧玉这都是命。”她的泪水如小溪般汹涌流下在泪眼里模模糊糊的看着珍珠用水袖遮起面来一步一步地款款走入那满台光明的所在。

    原来珍珠瞒了她整整三日包场的水钻头面都是王家事先送来的那晚只待金陵的富商点头王家的生意便谈成了她也能脱了戏班嫁去金陵做齐家四姨太。

    嫁衣是极精致的百褶裙间垂下的铃铛小巧玲珑个个都是黄金打就铃铛上系的流苏用七色丝线细细拈成比女儿家的心思还要纷繁几分。喜冠上遮面的珍珠浑圆匀称宁静皎洁映在镜子里淡淡光泽。她将丝棉上沾了胭脂小心翼翼的扑到珍珠颊上一边说:“今儿是你的好日子多扑些胭脂。”一边扭头掉下泪来。

    珍珠脸上红扑扑的此时却是一种惶然之色不言不语突然拉着她的袖子说:“姐姐我好怕我不应该瞒着你。”

    此时此刻说什么都晚了外头的锣鼓声合着劈哩叭啦的鞭炮声听着无端端只觉得着慌的厉害。她扶着珍珠出门手按在殷红嫁衣上妆花缎子像水一样冰凉袖子上挨挨挤挤绣着无数花儿在掌心有一点痒痒的凹凸。飞扬的鞭炮碎屑在阳光里簌簌落下鼻里尽是硫磺火药的淡淡芳香。地上厚厚的一层红纸屑脚踏上去松松软软的一点声音也没有只有一种极细微的怆然在心上流动。花轿顶上滴溜溜的一个木绣球微有风便转个不停喜娘一声“起”字花轿颤巍巍的被抬起来在喧天的锣鼓鞭炮声中远去今生今世再没有机会回头。

    外头起了风门没有关严实屋里的油灯摇摇欲灭。往事藏的那么好那么深三德婶原以为这一辈子都不会对谁提起她终会把这一切忘记。今日才知道原来往事是烙在心上的一旦触及就如昨天刚刚生的一样。

    陈三德惊得面色惨白半晌迟疑道:“原来雪樱是齐家的三小姐?被偷偷送给你的?”

    三德婶缓缓点头道:“那姨娘送来雪樱时神神秘秘的只叫我快找个地方躲起来。”她声音带了一丝哽咽艰难说出:“那姨娘说珍珠不明不白病死了临死前逼着她起誓把小姐送到我这儿隐姓埋名一辈子别让人知道。可是雪樱到底是齐家的小姐她若把你叫爹只怕折你的福。”

    她方才叙述间心里却有个疑团如墨汁滴到水里渐渐的一片阴影。那时辗转听说珍珠嫁到金陵没多久就生了个儿子上上下下快把她捧到天上最受齐家老爷宠爱。珍珠是从小练功打熬的身体更断断不是忍气吞声的性格怎么会不明不白的病死?当初如何盘问那姨娘也问不出来讳疾莫深反复的叮嘱她赶紧找个地方躲藏。

    那姨娘闪烁的眼神……珍珠站在台边挑目一笑……铺天盖地的恐惧翻滚着涌来她约略猜到珍珠做了什么……她惊得打了个寒战电光火石的一瞬她突然将前后的事情想通了——珍珠不会是病死的若是大户人家的姨太太不明不白的死了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当年在戏班子时零零碎碎听过这种事情当时一笑了之此刻却像闪电惊雷将万事原委照得清晰雪亮丝毫不错。

    青牛在屋里模模糊糊喊了一声什么翻了个身又悄无声息。眼前这个男人不能给她荣华富贵却一心一意对她好。珍珠与她当年拜过姐妹两人形影不离像一个人然而隔着二十年看回去再深的情谊也如眼前隔了月光苍白而模糊惟有眼前的这个家是真实的这个世界是她一手造成的她不能容许它被毁灭。她终于狠下心来抬眼看着陈三德道:“珍珠是怎么死的我现在想起来只觉得心惊肉跳。”她一口气说出来蓦然轻松:“我瞧着陈家少爷倒像是认真的可任是他多好雪樱也不能嫁给他。雪樱若是嫁到青浦去保不定便有抛头露面的时候万一被齐家现我们万万也脱不了干系。前两个月邻村有人上门来提亲是不是本分人家?这丫头留不得了。”

    夜幕极快的将周遭一切吞没了微微的起了一点风树木新生的叶子在微风中近似无声的响动像遥远的叹息。

    树木的倒影落在水里像是墨色山脉绵绵不尽水影清清的天上水中两个月亮缠绵。祖荫只觉得身在梦境转脸轻轻叹道:“樱儿我如今才知道喜欢一个人竟是这样的。”这夜色只是薄薄的一层她的脸在暗里看得清清楚楚仿佛被月辉镶上一道微蓝的边如美玉般莹然。心下虽舍不得走却知道该是回去的时候将她手一捏笑道:“回去必能得个准信儿。樱儿我好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