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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射兔报军情

    公元986年月,春的脚步又及早踏青了土河、潢河两岸。上京周围的群山微泛新绿,早归的云雀、黄莺、蓝靛颏儿扑展着彩羽竞飞鸣叫,愈发点染了撩人的春意。潢河畔平展展的芳草地上,欢声笑语伴着和风向云天飘散。萧太后与16岁的圣宗皇帝耶律隆绪,正与北南大臣们欢渡“淘里化”节淘里化节:即射兔节,契丹人习俗,每年月初日举行。,呈现一派军民共乐的升平景象。

    沿河一字排开五只木桩,顶端各置一个雕刻精美的木兔,通体漆成银白色,惟双睛点墨,兔唇染红。“咚咚咚”,一通鹿皮鼓声响过,御帐军中两骑并出,俱都挽弓持箭。鼓声再起,双马跑动,马上二人把弓拉开,搭上雕翎箭,待跑出百步以外,鼓声骤停,二人在马上急回身,手一松箭飞出,红箭射中,黑箭则擦身而过。鸣金声中,失败的射黑箭者下马,从案上端来斟好的一木碗美酒,跪呈给胜者。此刻,胜者在万众欢呼声中畅饮美酒,感到万分荣光,从而也激励将士平素刻苦习练武艺,以期在人前露脸。契丹人的民俗节日,大都与比武有关,看来这也是契丹统治者提高臣民战斗力的一种手段。

    接着,皮宝军两名兵士射了第二只木兔。而第三只木兔,将由北面大臣中的武将赛射。当鼓声响过,萧太后钦点的北院枢密使耶律斜轸,南京留守耶律休哥,一齐离队进入场中。双双至萧太后前在马上施礼:“谢太后恩宠!”

    众大臣皆知,在这淘里化节上,御旨从来都是钦点最为亲信之人。因此,都把被点中看做是天大殊荣。而斜轸与休哥,一人在朝执掌兵机,一人在南京析津府亦即幽州担负防宋重任,堪称契丹国这座政权巨厦的两大栋梁。二人又都武艺超群,箭法出众,向来难分伯仲,众人都大感兴趣,觉得有好戏看了。

    萧太后端坐看台之上,说出了令人意外的话,“二卿比箭射兔,我要另定章法。”

    斜轸、休哥纳闷:“请太后明示。”

    “按老规矩是先中者为胜,这不足以分出高低。如今,我要斜轸箭射木兔左目,休哥箭射右眼,愿二卿各显神通。”

    斜轸、休哥听罢,都觉心头涌上热流,暗说真是爱惜臣僚、善收人心的女主。因为比赛必分高低,二虎相争则必有一负,这样总有一人向另一人跪拜敬酒。尽管是游戏,跪拜者总未免尴尬,而萧太后的新章法,则是要使他二人并驾齐驱,一同风光,应该说是颇有一番苦心。

    鼓声又起,斜轸、休哥双马飞驶,正欲回头射兔,突然一骑快马从队列中冲出,马上人高呼:“二位大人且慢,我来也!”说着,马至起点,挡住了二人视线。

    全场立刻乱了,在这种场合,这是从来没有的事情。闯场者肯定要斩首示众,人们都争相挤上前要看个明白,这不要命的人究竟是谁。

    萧太后早巳震怒,喝令:“将闯场者拿下!”

    然而,无人应声。因为负责警戒的南院枢密使又刚刚加封政事令的韩德让不在。由于萧太后信任,尽管韩德让多年来官职一再高升,但“总知宿卫事”这一关系到萧太后生命安全的要职,始终由韩德让兼任。按常规,此刻韩德让应高声接旨后再派人动手。可如今,韩德让竟不在场,而且去向不明。谁也不知他何时离开,去往何处。

    萧太后不由怒上加气,重传口谕:“斜轸、休哥,将闯场人拿下。”

    闯场人很不服气,而且力大无穷。斜轸、休哥二人将他推到看台下,萧太后甚为惊讶:“怎么是你!”

    闯场者是南京统军使萧达凛。大家都知萧达凛是萧太后一员爱将,而且在平息宋王喜隐叛乱等关键事件中,都曾立有殊功。但又尽人皆知,凡在重大喜庆仪典日,如祭山、射柳、燔柴等闯场后,一律都要问斩。

    萧太后不由皱起眉头:“萧达凛,你不知闯场就是死罪吗?”

    “太后,我不服!”萧达凛挣扎着跳起来,“你不公平。”

    斜轸怒喝:“大胆!你想罪上加罪吗?”

    休哥作为萧达凛的主帅,此刻战战兢兢跪倒:“为臣约束不严,致使萧达凛闯场,甘愿与他同罪。”

    萧太后并未理他,而是板着面孔对萧达凛说:“你道我不公,我倒要听听哀家如何不公?说得有理,饶你性命;说得无理,罪加三等!”

    “太后,射兔为何单点他二人出马?我萧达凛论武艺论箭法,都不在他二人之下。却不能上场献艺,显然是太后偏心,这难道公平吗?”萧达凛仗着酒劲不顾一切说下去,“臣就是不服!”

    萧太后心中已有了一个主意:“你既然自命不凡,可敢同汉将比试?”

    “焉有不敢之理,”萧达凛拍两下胸膛,“我定叫汉将甘拜下风!”

    在谋反势力被逐一翦除之后,原来坚定的同盟者就发生了矛盾。其一就是一些北面大臣对于韩德让的不断晋升多有微词。如今韩德让官居开府仪同三司又兼政事令,而南院枢密使与行宫都部署这两项最显贵重要的官职,又长年为他霸占,契丹大臣们难免不服不满。但是这些人都知太后对他宠信,所以都不敢公开反对,惟独萧达凛常在公开场合流露,甚至当面顶撞韩德让,而韩德让总是宽怀大度不予计较。萧太后对此已有耳闻,今天决定借此机会煞一煞萧达凛的威风,也震慑一下那些与韩德让做对的契丹大臣。因此,萧太后说:“哀家要你同韩德让比试箭法,若胜,闯场顶撞之罪不究;若败,罪上加罪!”

    “臣愿比试。”萧达凛求之不得,箭法,对于他这个世代将门出身的人来说,真是易如反掌。

    “传韩德让进见。”萧太后吩咐。

    “传韩德让,传韩德让……”传宣官喊过几遍,仍不见应声。

    萧太后更加皱起娥眉。

    传宣官继续呼叫:“传韩德让,传韩德让。”

    “臣在。”韩德让应声了,从人群外面挤进来,匆匆来到看台前。

    “你为何擅离职守?”萧太后发问。

    “臣有下情回禀。”

    “先不要讲了,且和萧达凛射兔比箭。”萧太后关照一句,“愿你技高一筹,战胜对手。”

    “我先来。”萧达凛抢着占先,他不等韩德让同意与否,已飞身上马,驰入场中。此刻,斜轸、休哥也只好退回观众群中。只见萧达凛兜了一个圈子,竟然站立在马鞍之上,这才摘下弓箭,拉满弓瞄准,当马至起点,手一松箭飞出,雕翎箭稳钉在木兔兔唇中间,真是神箭!顿时全场金鼓齐鸣,欢声雷动。萧达凛得意洋洋下马来到韩德让面前:“献丑了,且看你的本事如何!”

    萧太后此刻心中好不懊悔,她低估了萧达凛的实力,想不到这个鲁莽的勇将,还有这一手精巧的绝活。立马射箭,是没有几个人办得到的,韩德让此番只恐输定了。自己一番好心,谁知反叫韩德让当众丢脸难堪。但话已收不回来,也只好眼看韩德让栽跟头了。

    韩德让拱手向萧达凛祝贺:“萧将军果然身手不凡,在下只恐望尘莫及。”

    “干啥,想耍滑头缩回去?办不到!”萧达凛逼迫说:“是骡子是马总要拉出来蹓蹓。”

    “萧将军放心,太后有旨,强弱总会一试。”韩德让飞身上马,立刻引起人们大哗。原来他是翻跟头从地面跃上,而且是头顶马鞍倒立马背。全场无不欢呼喝彩,这难度显然大大超过萧达凛的站立,使之相比之下黯然失色。

    萧达凛脸上火辣辣,大声叫嚷:“这不算数,不是演马戏,要看箭法,比的是箭法!”

    萧太后欢喜之中也为韩德让担心,倒立马背,箭又岂能射准。忧虑之际,韩德让马已到起点,但见一箭飞出,“嘭”地一声,木兔被箭射透,随之裂成两半。

    全场惊呆片刻,萧达凛惊呼出声:“透甲箭!”他是内行,这种箭法,要求至少有千斤之力,战场之上,能在百步内贯透敌人金甲。但以往只是听说,从未目睹。人们从惊呆中震醒,欢呼声如山摇地动。

    萧太后喜得满面飞霞流光溢彩:“萧达凛,你有何感想?”

    萧达凛人虽粗鲁,但却正直,屈身跪倒:“太后,末将五体投地心悦诚服,甘愿领罪。”

    “你应该对韩德让说上几句吧。”

    萧达凛对韩德让深深一躬:“大人,末将井底之蛙,适才言语冲撞,冒犯虎威,深感无地自容。”

    韩德让拱手还礼:“萧将军言重了,同朝为官,同殿为臣,但愿携手合作,共保我契丹国昌宁。”

    萧太后现出满意的笑容:“韩德让、萧达凛箭法出众,各赏南朝贡酒一坛。”

    二人叩头谢恩。

    萧太后又借题发挥说:“想我契丹辽国,乃契丹人、汉人、渤海人、黑车人等共存之家国,本朝人种绝无贵贱之分,惟才是用,有文韬武略者皆得委以重任,望我契丹大臣好自为之,莫以人种论高低。即以韩德让为例,固然地位显赫,但其才华武艺确实超群,哪位如不服气,就请上场一试。”

    无人应声,妒忌韩德让的契丹大臣尽管心里不服,却无人敢与之较量。

    “好。”萧太后此刻兴致极高,“下面让我皇儿也试上一箭。”

    16岁的圣宗皇帝,应声离开宝座,少年天子,风度翩翩,准额龙目,器宇果然不凡。回头望月转身一箭,正中木兔心窝,全场大臣兵丁无不高呼万岁!只有韩德让显出焦虑不安的样子,他思之再三,还是开口说:“太后,臣有军情禀报。”

    “莫急,且待我也试试箭法。”萧太后正在兴头上,离座跨上金丝驼,在场中往来驰骋,手中箭连连发出,整整七支,全围护在圣宗那支箭的一点上,成伞状四外张开。这难度确实不小,全场欢腾起来,万岁声如雷滚动。契丹以武立国,当政的太后不仅文治聪英,且又武功卓绝,臣民兵卒由衷地拥戴。萧太后自己也觉高兴:“哀家这马上功夫还足以上阵厮杀。”

    “太后英武,圣寿无疆!”百官又齐声称颂。

    圣宗近前跪拜祝颂:“母后神箭射出七星护斗,儿臣有母后庇护,定能永享安宁。”

    萧太后笑逐颜开:“敌烈麻都将御酒佳肴尽数罗列,今日定要君臣同乐一醉方休。”

    河滩上,呈现出节日的欢乐景象,人们载歌载舞,快乐非常。

    萧太后悄然起身,对韩德让轻声说一句:“随我来。”便步入看台后的临时庐帐。待韩德让入内,萧太后又说:“适才你突然离开,我就料定必有重要事情,但身为国主,遇事必须稳重。喜庆之际,突然中断,必然引起臣下惊慌,所以我才稍稍拖延一下。”

    韩德让由衷地佩服:“太后英明。”

    “有何军情,讲吧。”

    “太后,臣适才接到密报,宋主调集数十万精兵,即将大举侵犯我国。”

    “这消息可靠吗?”萧太后以商量的口吻询问,“那赵光义七年前亲率大军犯我疆界,在南京城外全军覆没,他也险些被俘,难道真就忘了那惨痛教训?”

    “正因为有七年前之败,宋主才耿耿于怀,此番说定要雪其国耻,报当年一箭之仇。”韩德让又奏道,“且其文武官员皆以为我国主幼,太后当国,有隙可乘,俱力主北犯,故宋主下此决心。”

    萧太后总有些疑虑:“如此绝密军情,你是如何得来?该不会是宋主施放迷雾,借以干扰我国朝政吧?”

    “太后,消息绝对可靠,”韩德让迟疑一下还是说,“因为宋主身边有为我所用的耳目。”

    “你如何便想到这一点?”

    “太后视臣为股肱,臣自当时刻想着为太后出力,为国分忧。”韩德让又说,“孙子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们时刻掌握宋军动向,就能有备无患。”

    “好,卿不枉被哀家视为心腹。”萧太后问“这耳目是何人?又是如何安在宋主身边呢?”

    韩德让瞄一眼侍立的太监、宫女:“请太后恕臣不言之罪,这秘密只在臣一人心中足矣。否则万一走漏风声,内线生命危险尚在其次,岂不危及到国家安全?”

    “可以,你要注意保护这难得的内线。”萧太后因为看重韩德让,越发显得通情达理,并又加垂询,“依你之见,我朝当做何准备?”

    “西夏主李继迁上月即已派来使者,提出脱离宋主依附我契丹……”

    萧太后马上领会,接过话来:“应立即接受西夏归顺,以免两面受敌。”

    “太后英明。”韩德让进一步建议,“西夏是因不堪宋国无休止的盘剥索取,才生叛念的。我朝应引以为鉴,一定要宽宏大度,不为小利而失大利。”

    萧太后又采纳了:“除西夏主动献呈贡品之外,我朝不索一羊一文。”

    “太后英明。”韩德让不忘提醒,“还应抓紧做好军事准备。”

    萧太后心中已有招法:“准备不难,关键是要搞清宋军进犯的具体时间、路线、兵力、统帅以及目标,这样我才好采取相应措施。为此,你派勿答潜入宋都,设法与内线接触,搞到准确详尽的消息,火速回报。”

    “臣马上照办,”韩德让从内心里赞赏萧太后部署得当。不过他作为统兵多年的大将,如今又执掌兵机,想得总是深一层,“此番宋军大举来犯,我军是在国门固守,拒敌于疆土之外,还是向宋国境内出击,或者大举南下?望太后明示。”

    萧太后心中自有城府,即使对最亲信的韩德让,她也不会将心扉洞开:“战局向来犹如棋局,变幻莫测,具体如何进行,到时候哀家再相机行事。”

    韩德让不便再深问了;“谨遵懿旨。”

    萧太后从宝位上缓缓站起,一双凤目穿过庐门注视远方,似有所思地吐出一串斩钉截铁的话语:“只要勿答探明宋军动向,此番定叫赵光义知道一下我这女主的厉害!”

    地处黄河流域的宋都开封,时值阳春之月,春意正浓。御花园中绿柳垂丝,碧波泛玉,鲜花竞放,蜂游蝶戏。映心亭上,宋太宗赵光义正在召见新任云、应、朔州都部署潘美和副部署杨业。

    因为不是上朝,太宗皇帝身着赫黄袍,顶上折头巾,腰系九环带,足登六合靴。端坐九龙宝椅之上,虽说常服,仍不失威仪凝重。太宗身边侍立着一位芳容出众的宫女,云发蝉鬓,杏眼桃腮,举止端庄,又透着机敏娇媚。合朝尽知,她就是深得太宗喜爱的红叶。刚满二十的红叶,不只精通音律,能歌善舞,棋艺精湛,书、画俱佳,而且诗文工整流畅,又绝顶聪明,善解人意,太宗已经到了离不开的程度。

    恭立在太宗面前的潘美潘仲询,尽管其第八女已嫁与太子赵恒,也就是说他与太宗皇帝是儿女亲家,但他亦不敢稍有不恭,甚至不敢抬头正眼看看皇帝。古有明训,天威莫测,伴君如伴虎,他不能不时刻格外谨慎。站在潘美下首的杨业,头低得看不见面孔,因为他是北汉降将,又曾有过重创宋军的经历,故而仕宋之后一直小心翼翼。

    宋太宗看出他二人的畏惧心理,暗中为自己的皇帝威仪满意,口头却相当和气:“二卿不必过于拘谨,朕独留你二人垂询,足见倚重之心。适才金殿之上,二卿或有不便直言之处,如今尽管敞开心扉,展望一下此次北伐的胜负得失。”

    “万岁,契丹主幼,国事决于其寡母萧氏,韩德让因宠而以汉人身份主兵,契丹国臣民大多忌之,胡汉不和,君臣有衅,此正千载难逢之良机,万岁应天顺人,定能一鼓作气直捣幽燕,扫平辽虏,一统华夷。”潘美明白,北伐是太宗已定的雄图大计,当此出战前夕,只能顺情说好话,他把朝议时的奏答又复述一遍。

    杨业默默恭立,一言不发。

    太宗深知杨业骁勇善战,熟悉契丹军事情况,很想听听他的意见,便再次追问:“杨爱卿请直陈高见。”

    杨业岂敢再不开口,但是他虚晃了一枪:“主帅潘大人所奏极是。”

    潘美现出得意神色,心说谅你杨业也不敢同我同万岁唱反调。

    岂料宋太宗执意要逼杨业说出真话:“杨业,不讲实话便为不忠,为大臣者当以国事为重,不计个人荣辱得失。”

    这番话使杨业顿感内疚,心底一切俱被皇上看透,他不能再隐瞒观点了:“万岁尧舜之君,臣斗胆将拙见奏闻,恕臣直言,北伐时机并未成熟。”

    “你!”潘美立刻动气。

    宋太宗挥手制止他,仍是和气地对杨业说:“请道其详。”

    此刻,忠正刚烈的本性使杨业忘了顾忌:“万岁,对契丹国母萧太后切不可低估,她文武兼备,极善驭人,执掌国事十余年,引学我朝制度,使契丹渐趋强盛。且她不仅得韩德让一班汉臣死命辅佐,又有耶律斜轸、休哥等契丹良相虎将拥戴。萧太后选派那休哥为南京留守,嘱其勿忘七年前战事。休哥未负萧太后之望,修武备,劝农桑,边境大治,日夜严防。此刻北伐,并非乘虚,而是碰硬,只恐难操胜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