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搜索繁体

第十八章致祭驼罗口

    低垂的阴霾,沉重地压抑着驼罗口驼罗口:即今南口。附近的崇山。蜿蜒的长城,如挣扎起伏的巨蟒,不见头尾没有边际。黄河以北的神州天宇,战云密布,杀气弥漫。血肉横飞的厮杀,在五条战线的几十个战场上残酷地进行着。萧太后身披金黄薄绒斗篷,佇立在最高处的烽火台上,久久地向南凝视。她仿佛看见战乱区的百姓啼饥号寒、流离失所、死于非命的悲惨情景。她不禁自言自语说出声:“宋王呀宋王,你放着和平日子不过,为什么偏要发动战争,致使两国江山不宁,百姓遭受战乱之苦?”

    身后侍立的韩德让,以为是说与他,便接话作答:“太后,依宋王看来,这燕云十六州应属于他,自然要夺取为快,以便青史留名。”

    “假若把这十六州让与他呢?”萧太后也就认真地同宠臣探讨起来。

    “太后,万万不可发此奇想。”韩德让急忙晓以利害,“十六州隶属我国多年,岂可拱手相让。人心不足,得寸进尺,得陇望蜀。十六州一旦到手,宋主又会发兵上京,以实现一统华夷的美梦。”

    “如此说,这仗是非打不可了。”

    “太后不甘契丹消亡,就不能刀枪入库马放南山。”

    传宣官连跑带喘拾级而上:“启禀太后,耶律斜轸有紧急军情报来。”

    “讲。”

    “斜轸大军尚距蔚州百余里,闻报军都山口已失。”

    “什么!”萧太后猛地转过身来,面对传宣官发怒,“斜轸大军赶不到,那大鹏翼、马贝、何万通呢?难道他们贻误战机不成!”难怪萧太后发火,因为军都山口太重要了。

    传宣官不敢高声,低头嗫嚅地说:“据报,大鹏翼及马、何二将,经与宋军激战,俱已兵败被俘。”

    “啊!”萧太后又吃一惊,“你待怎讲?”

    “大鹏翼、马贝、何万通被俘,三万人马全军覆没,花牙为国尽忠,于山口自刎。”

    萧太后半晌无言,如痴如呆。这个打击太大了。在她心中,大鹏翼与军都山口都是万万不可失去的。

    韩得让见状劝慰:“太后,胜败乃兵家常事,不可过于伤感。”

    萧太后冷静一下缓缓开言:“是谁能把天下无敌的大鹏翼生擒呢?”

    传宣官跪答:“是杨业和杨延昭。”

    “又是他们!”萧太后气恨交加,“传令大军开拔杀奔军都山,哀家要亲自会一会杨家父子,不信他们就三头六臂!”

    “遵旨。”传宣官起身欲下。

    “且慢。”韩德让叫住他,又向萧太后劝谏,“太后不可意气用事,西路战场宋军兵力不算太多,已派斜轸领大军拒敌,足以对付潘美、田重进和杨家父子。而中路方是宋军主力,太后理应坐镇中路,危急时方可东西策应。”

    因为韩德让所说有理,萧太后不得不收回成命,但她咽不下这口气,又重新传旨:“命令耶律斜轸大军疾速前进,星夜兼程,夺回军都山,救回大鹏翼。”

    “太后,此令依然不妥。”

    “怎么?”萧太后有几分不悦。

    “请恕为臣冒犯。”韩德让倒是为国家不惜触犯凤威,“斜轸乃帅才,智勇兼备,自会根据战场形势,审时度势相机决定进取攻守。若太后强令其如何如何,他违心强进,万一招致失败,岂非反为不美。”

    萧太后承认韩德让所论在理,但又实在割舍不下大鹏翼:“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大鹏翼陷身宋营?”

    “太后爱将之心可以理解,但总不能为一人得失而影响大局,对大鹏翼也只能相机救援了。”韩德让进一步说:“倘能俘获宋方大将,就可换俘救他。”

    萧太后想了想别无办法:“也只有做此期待了。”

    这时,一名马探上来报告:“启禀太后,小人侦探确实,大鹏翼伤重被俘后不肯接受治疗,业已绝食殉国。”

    萧太后复又惊呆。

    韩德让问马探:“那马贝、何万通二位将军呢?”

    “大鹏翼一死,二位将军痛不欲生,大骂不止,已为田重进所杀。”

    萧太后心头又一震颤,两行清泪流下眼角。

    “报!”又一马探从前线返回,登台跪奏,“杨业配合田重进夺取军都山口后,又回军北上,与潘美合兵进犯灵丘,我军守将马步军都指挥史穆超,困守孤城不敌杨家将猛攻,业已献城降宋。”

    萧太后未及细问,第三名马探又上台报告,杨业父子势如破竹业已攻下广昌。萧太后这里尚未喘过气来,又一更坏的消息传到,潘美、杨业乘胜猛攻西京云州,守城官兵不敌,弃城逃走,西京失守。

    这一连串的坏消息,分明是对萧太后的连续打击。韩德让真担心她难以承受而急气交加病倒。岂料萧太后反而异常镇静,她挥手令马探们全都退下,又吩咐传宣官立刻准备三牲祭物。

    韩德让感到奇怪:“太后这是何意?”

    “哀家自有道理。”萧太后步下烽火台。韩德让随后护卫,一直返回硬寨。

    居中的大帐内,猪、牛、羊三牲祭礼业已准备停当。敌列麻都近前拜询:“太后欲祀天还是祭山?乞明示。”

    萧太后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吩咐传宣官:“请皇上出来。”

    十六岁的圣宗,正在后帐手握狼毫冥思苦想作诗,这是母后布置的功课。萧太后要求甚严,他不敢有一刻偷懒。太后传召,他赶紧手持未完的诗稿出来叩见:“儿臣恭祝母后圣安。”

    “平身。”萧太后面容严峻,“诗作得怎么样了?”

    “还差两句,请母后御览。”圣宗呈上诗稿。

    萧太后对儿子的才华深信不疑,有意在群臣面前树立圣宗威信,命传宣官:“当众宣读。”

    传宣官恭恭敬敬接过,看一眼后说:“万岁所作,乃‘传国玺诗’。”随即朗声诵道:一时制美宝,千载助兴王。

    中原既失鹿,此宝归北方。

    萧太后听罢,颇为满意。但仍表现得异常严峻:“后两句呢。”

    “容儿臣仔细斟酌。”

    “蠢才!”萧太后当众呵斥,“想那曹子建七步能诗,你这两句诗还要等一天才可接续不成?”

    “母后息怒,儿臣有了。”

    “念来。”

    圣宗正容朗诵:子孙宜慎守,世业当永昌。

    “好!”韩德让首先赞美,“万岁才思敏捷,诗意治国安邦,不愧为人君主。”

    众臣同声赞颂:“万岁一代英主,太后教诲有方,契丹洪福齐天。”

    萧太后忍不住脸上现出一丝笑意:“众卿休要言过其实,万不可纵惯了他。”接着又吩咐传宣官:“笔墨纸砚侍候。”

    众臣以为萧太后要当殿为圣宗批改诗作,谁料萧太后竟依次写下了:已故将军大鹏翼、马贝、何万通、花牙之灵位。

    敌烈麻都遵旨摆下供桌,立好四人灵位,供上三牲祭礼。萧太后满面悲戚对众臣说:“众卿,自宋兵入寇,我国边将降者多,战者少,而如大鹏翼四将,拼命血战誓死报国者实属罕见。倘我契丹兵将都如彼四人,宋军又何足惧哉!为旌杨英烈忠魂,哀家才亲自设祭,以慰四将在天之灵。”

    在场的北南大臣,已有人感动得啼泣出声。因为当朝国母带领皇上大臣,为这四名官位卑微的败死之将致祭,实属古所未有。而且灵堂又设在行宫宝帐之内。众大臣无不感激涕零,韩德让深知太后用意,率先表示:“太后如此体恤臣下,我等便粉身碎骨,亦难报答皇恩之万一。”

    众臣齐声说:“誓与宋军血战,愿追随四将报国捐躯。”

    萧太后暗暗得意,用心业已达到目的。她又命圣宗将元老重臣一一扶起,再对众臣慷慨陈词:“此番宋王经七载准备倾全国之兵来犯,气焰嚣张,不可一世,但只要我契丹臣民如大鹏翼四将一样血战,定能挫败宋军,保住我国江山。”

    “与宋军血战到底,契丹必胜!”众大臣异口同声。而且纷纷请战,要求上前线杀敌。

    把臣下的斗志调动起来了,萧太后却不急于决战。她分派两名传宣官去往耶律斜轸与耶律休哥处,命斜轸据守蔚州,不许出战杨业父子,只要守住蔚州一线便是胜利。也命耶律休哥于南京城外筑垒据守,决不出战。

    萧太后的旨意传到耶律斜轸军前,斜轸恰好已进驻蔚州。他深为理解萧太后的用兵方略,明白宋将锐气正盛,辽军应以静制动,消磨宋军锐气,以待战机。倘出兵决战,万一失败,局面将不可收拾。因此,斜轸重兵固守蔚州,任凭田重进如何叫骂只不出战。田重进面对契丹方面名将重兵防守的蔚州城,一时间束手无策。

    而与宋军主力对峙的耶律休哥,对于萧太后据守不战的旨意,就有些不以为然了。耶律休哥对副将萧达凛说:“太后旨意甚为有理,但何妨锦上添花。坐等战机不如创造战机。”

    “大帅还欲出战?”萧达凛说,“违旨即为欺君,太后防守反击之策,末将以为切合实际。”

    “本帅想法与太后一致,只是略加发挥罢了。”休哥发问,“宋国大军云集涿州,远离后方,最怕什么?”

    萧达凛不加思索:“断其粮道。”

    “着!”休哥夸奖说,“不愧为屡经沙场的大将。”

    “大帅欲绝其粮运?”萧达凛问。

    “我军坚守不出,宋国必以为我胆怯,决不会想到我军会深入其侧后,岂不正合孙子兵法出其不意。”

    萧达凛已完全领会了休哥的战略意图:“十万宋军一旦缺粮,必然发生混乱,我军趁乱全线出击,必将大获全胜。”

    “只是这深入敌后乃千斤重担。”

    “末将愿意承担。”萧达凛主动请战。

    这正合休哥之意:“如此重任,遍观我军,非将军莫属。不过,要做到深入就需隐蔽,不为宋军察觉,所带人马就不能多,只能给你一千精骑。闹不好,倘被宋军包围,就有全军尽失之可能。”

    “大帅放心,末将既领重任,就把生死置之度外。”萧达凛又说,“末将虽少谋略,也决非一勇之夫,自会相机行事,我个人死活事小,一千弟兄的性命我不会白白送人。”

    “好!本帅要嘱咐的言语,你全已说出,别无他话,祝你成功!”

    当夜定更,浮云掩映星月,大地夜色如漆。萧达凛率一千精锐骑兵,战马戴上笼头,马足包裹棉布,悄悄打开后营营门。休哥乘马来到,萧达凛一见至为感动:“大帅亲自送行,末将敢不以死效命。”

    “非也。”休哥出言令萧达凛大为诧异,“取消这次行动。”

    “这却为何?”萧达凛急了,“难道大帅怕太后怪罪,我领兵走后你就可以奏报吗?”

    “咳!”休哥叹口气,“怪我考虑不周,请问,你深入宋国腹地后,在何处埋伏截粮?”

    “这?”萧达凛被问住了。是呀,事先他也未曾仔细思考这一问题。

    休哥又说:“宋国从开封向涿州前线运粮,有三条路可走,两条旱路一条水路,怎能知其走哪路呢?”

    “大帅,不论哪条路,我只埋伏一路,也许碰巧呢。”

    “撞大运乃下策也,弄不好白赔一千人马,我不能让你们盲目冒险。”

    “有了!”萧达凛又想出一个主意,“我可以捕获几个宋兵,审问明白后再做埋伏。”

    休哥付之一笑:“运粮路钱乃是绝密,下级官兵怎能得知?再说,你捕捉宋军,就难免暴露,无隐蔽行动必招致失败。”

    “那,我们就这样罢手了?”萧达凛很不甘心。

    休哥也无可奈何:“计议不周,只得作罢。”

    巡逻哨兵突然跑来:“报告,后营外发现一小队人马。”

    “奇怪!”休哥分析,“难道宋军绕到后面偷袭?”

    “管他那些。”萧达凛正有劲无处使,“我带这一千精骑,出去杀他个下马威。”

    “莫急,不可莽撞。深夜之间,敌情不明,不能轻动,以免误中奸计。”休哥作战经验何等丰富,立刻发出命令,“弓箭手做好准备,待敌军靠近,听我命令乱箭齐发。”

    巡逻哨又报:“敌队中一人单骑向我营寨冲来。”

    “待我射杀此贼。”萧达凛扣箭。

    休哥忙说:“不可。”

    但是,待休哥话出唇,箭亦离手。只见那乘马人中箭落马,而座下马仍旧向营寨疾驰,转瞬来到寨门外。忽地,马背上又坐起一个人来说:“守门将校听着,快叫你们元帅耶律休哥前来回话。”

    休哥明白,方才萧达凛那支箭根本未曾射中,对方是使了个蹬里藏身的骑术。灯笼光恍惚照见,马上人是辽将打扮。

    “好小子,假扮我军想要骗开寨门吗?”萧达凛方才未能射中,脸上甚觉无光,“再吃我一箭!”

    休哥欲拦又来不及,箭带风声直奔那人面门。来人并不躲闪,伸手一绰,箭入手中:“大胆!还敢冷箭伤我,尔难道不要命了!”

    休哥始觉耳熟:“我是耶律休哥,来者何人,快报上姓名。”

    “我乃勿答是也。”

    休哥始知来人乃太后亲信:“原来是护卫太保,但不知深夜引兵来此为何?”

    “大人,休再多问,快快开门接驾。”

    “什么!”休哥以为自己听错了,“接驾?什么接驾?”

    “太后驾到,你敢无礼吗?”

    勿答身后的队伍已渐次抵近,金丝驼拉的毡车出现在休哥视线内,这是萧太后的专用驼车。耶律休哥大惊失色,他万万想不到萧太后会轻装简从夜间突然驾临前线。他赶紧与萧达凛大开寨门出迎,在毡车前跪倒:“臣接驾来迟,死罪。”

    萧太后移身下车:“二卿平身,我这唐突造访,你们措手不及,何罪之有。”说着,步入寨门。

    休哥跟在侧后:“太后只带百名护卫,万一有个闪失,那还了得。”

    “我有常山赵子龙保驾,绝对万无一失。”萧太后用手指指身后的韩德让。

    萧达凛不太买帐:“太后,倘被宋军得到消息,重兵袭来,韩大人只怕也双拳难敌四手吧。”

    “宋军怎会想到呢。”萧太后倩然一笑,“我这是临时决定,正合兵法出其不意,就连你们也没想到呀。”

    进了营寨帅帐,落座重新叩拜之后,休哥忍不住问:“太后此来,一定有紧急军情。”

    “不,我只是心血来潮,到此视察一下战况。”

    “太后,为臣谨遵懿旨,任凭宋军叫骂,坚守不出,敌方无可奈何。”

    “我看未必。”萧太后忽然敛去笑容,“后寨门集结精兵千骑,萧达凛顶盔贯甲,不是要出征吗?”

    休哥想不到被萧太后一眼看破,他原打算稍候些时间,婉转陈奏一下想法,如今是不容许了。赶紧双膝跪倒:“臣死罪。”

    “请问爱卿身犯何罪?”

    “臣不该违背懿旨,欲派兵出战。”休哥连连叩首,“请太后处罚,臣死而无怨。”

    “你真无怨言,可要斩首示众了。”

    “臣心悦诚服。”

    “不行!”萧达凛不顾一切喊出声,“这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