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流人物一向下流。<br/>这话不是李悳说的，他只是引用。从古至今，乃至人联，钱势从来不分家，而所谓阶层的划分，除了理论上的，最直观的便是这交际圈之间形成的内外鸿沟——有钱人从不缺少，但有钱人之中其实也分三六九等，正如小小的投资人是没办法和律政大亨们平起平坐的，因为他们只是为大佬们打工，仰人鼻息的存在，所以此时他们端着酒杯，围绕议员与趴体（非指派对）人士声情并茂地恭维。在这样的场合中，娱乐明星这样受万众追捧的“娇子”，事实上与场地中流连于访客之间那些穿着高叉礼服依偎陪笑的社交名媛也没有区别，只是她们更“高贵”一分，能够引荐给某位公众人物，牵着一只手在周围声情并茂的祝贺中与之交好，便是寻常的名媛所不可企及的幸事了。<br/>交际并不仅限于晚宴和舞会，纽约的有钱势人物们有各种各样的俱乐部和数不清的聚会理由，而这一切都需要一个不受打扰的地方。这座法式古堡正是这样一处在圈子里流行的所在，它是一座庄园，属于私人领地不在公众的视线里，因此最为适合作为一个放心娱乐的所在。它能容得下一切放荡与荒唐，而本地的主人更是鼓励人们尽情在这里释放欲望，如同一处世俗的庇护所——在圈内这都不是秘密。<br/>只是这么一处道德的下水道却也不是随便就能进来的，庄园的主人会随机在一个日子发出邀请，白日或者夜晚都涵盖其中，只有接到邀请的人才能入内。邀请函可能会发给圈内的知名人物，但也包括城市的新起之秀——像李悳这样，在极短的时间内就流传出大量稀罕事迹的自然不会被庄园主人所忽略。李悳第一次收到请柬其实在一个月前，一场大饭店的赌桌上，此时的他是代替某位豪商参加一个牌局，这也是公开的规矩，有头有脸的人可以指定一位代理人为自己参加，所以桌上的都是圈内有名的好手。<br/>而李悳不出意料赢下了二十一点冠军，为幕后的老板拿下了重大的交易订单，也正是在这时他收到了邀请函——但他没有来，而是在纽约的贵人圈里走了一圈，用各种方法拿下了另外好几份邀请函，再度在城市里打响了自己名号的同时，他也策划了参与今日的聚会。<br/>将车钥匙交给侍者后，这台从牌局上赢下来的豪车便被他抛在脑后了。代理人在前，另有两名心智体在后，交出武器但肃杀不改，纵然是交际花也没人愿意靠近李悳。许多双眼睛看向他，或者他的三位靓丽的保镖，有想找这位“纽约第一牌手”谈合作的也都被挡在了外面，一时间出了好些抱怨，有人质疑这个千手有什么资格来这，然后又有人开始猜测李悳的身份，认为这太可能是一个无名之辈，无名之辈不可能有这样的阵仗，也许是某位异国的访客？大人物们也喜欢八卦，并且兴致很高。<br/>李悳任由他们讨论，而随着越来越多名车豪客来到庄园，如秃顶的绅士搂着孙女年纪的伴侣，而满面皱纹的贵妇被优雅的年轻才俊牵着手进来这样的越来越多。但李悳的注意力放在逐渐靠近的一连三辆车上，三辆规格一致的保时捷共同停下抬升起车门的景象相当令人深刻，而车内首先出来的，却是和李悳身边一样的心智体保镖。<br/>干扰者，法官，炼金师...除了不成熟的小孩子，大部分心智体到齐。她们护卫着从车内下来的三人在人群前拉开通道，完全不在意其他访客，黑色女西服的阵容令人直呼“黑手党”。李悳无视周围先迎了上去，和走上这片土地的三人主动问好。<br/>下车的第一人，正是穿着一身黑色女士风衣的奥利维亚，她握着一支长手杖，上面的钻石折射着七彩的光芒。一头银发扎成干练的马尾，鼻梁上的墨镜审视过现场，便立刻露出了厌恶的表情。<br/>“你让我们来这种地方干嘛？我们可没时间陪你过家家！”<br/>“话不能这么说，我亲爱的。”李悳笑着向奥利维亚伸过手，但对方完全不搭理他，拿着手杖走到一边。但李悳也不气馁，“自从与各位相识起，我从来没有机会能和高议会的各位同聚，这自然是现实所迫，但眼下既然有一个机会能请各位一起吃饭，我怎么能错过这样的机会呢？”<br/>“确实，令人惊讶，令人赞叹，令人深刻。”<br/>另一人接过了李悳的话，三个令人一出口，走来的是一名穿着深色西装的中年人，这个世界很好还原了他脸上岁月应有的痕迹，但在人联少有人亲眼见过他的真容，更别提在这样一个绿色庄园——首席科学家仰头微眯着眼睛，被阳光照耀脸庞睁不开眼的感受已经多年未曾体会，体温的上升让额头渗出汗珠，忍不住用手帕擦拭这么一件小小的举动，都令恩斯格沉浸其中难以自拔。人就是如此，曾经在狂热的理念驱使下主动放弃的这些，在经过了这么多之后再度回首，似乎重新找到了它们的珍贵之处？<br/>“不仅仅是五感的模拟，细微到局部一根汗毛与空气触碰的真实反馈都一应俱全，这个世界的架构者几乎完美地模拟了大脑的神经元信号。而相对而言，人联的感知模拟还大量需要人脑自身的‘补全’，与这套系统相比，犹如燃料火箭之于聚变引擎的累积差距——我正在监控中继数据流，这是一个完美的实验对比目标，所见之处皆是现成的数据！”<br/>恩斯格博士脸上充满喜悦，但所说的话令其他访客无不疑惑。看起来博士并不是因为恢复五感而高兴，而是这些背后的技术原理感兴趣——是他的风格，但李悳还是立刻阻止了恩斯格现场开始做实验的欲望，否则，这家伙很可能立刻杀人或者对自己来一刀，研究破坏与伤痛的反馈相关。老实说，他们已经足够吸引人注意了，在正戏开始前李悳不想要更多的节目。<br/>“中继通道架设完成后，各位便能用我编写的程式自由接入这系统。由于是镜像，所以本地人杀不死我们，不过还是建议大家尽量遵守本地的规则。”<br/>李悳和恩斯格握手，阻止了对方向自己鞠躬并口称领袖的动作。<br/>“我们这些不速之客，既然在别人家的地盘，还是得给主人家一份薄面。到时有的是时间来研究，我保证。”<br/>他如是说着，只是李悳说的这份薄面，就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只是薄面外其他一点面子都不留的意思了。而接待了恩斯格，最后一名走上来的高议会成员是现场中唯一一名正常人。<br/>安雅议长此时还穿着她那身人联议长的长款礼服，尽管与本地人的风格格格不入，但是人联制服在设计的美感与礼仪性上的优势，让她与周围礼服的贵人们相比不仅不逊色，还更显高等。作为一名真正的政治家，议长举手投足间的气质令侍者惶恐，也让很多人疑惑，这是哪位政界人士莅临此地，为什么从未听说过。<br/>“即便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领袖，但这依然十分超出规格。”安雅女士环视四周，没有智能仪器穿戴在身令她有些不适应，“容我冒昧，这些，都是真实的人，而非某种模拟的程序吧？”<br/>“基本上，他们都是生活在这个虚拟世界的普通人。”李悳没能牵到奥利维亚的手，但也不会去牵别人妻子的手，只是郑重地握了一下，“安雅你还没有装上解析程序，如果有，你就能看到这个世界由代码构成的现实，并且通过代码的种类做出分辨。”<br/>“所以，这些人和我一样，无法分辨出真实与虚幻？”安雅感叹一声，她环视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虚假的生活，虚假的身份，虚假的人生和虚假的成就，但却是真实的生命吗？不对，他们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可能最终也死在这里，这就是他们拥有的一切，真实的一切——我以外来者的身份来轻易评判他们的一生是不合理的，是我冒失了。”<br/>李悳这次没有说话，在邀请函的作用，以及每人只能携带一名保镖入场的情况下，最终四人和四名心智体进入了这栋法式城堡，而全然不顾引路的侍者一脸疑惑的表情，李悳用起了锡拉的艾菲拉语与三人交谈，坐实外国来客的传言。<br/>“这个世界足够真实，它模拟了一个普通人类生活所需的一切要素，真实的五感交互，电子信息被直接作用于人的大脑，因此几乎不存在失真感与隔离感，这是最为让我好奇的一点。”<br/>“为何？领袖？”<br/>奥利维亚默不作声，所以安雅主动提问：“人联的植入体也都做到了虚拟现实啊？”<br/>“正是虚拟现实，所以才有差距。”恩斯格说道，“议长，尽管我们的生物电子起步很早，但进展却很缓慢——我不会再提实体研究的事，只是陈述事实。这事关根本上的技术原理。”<br/>简而言之，人联的植入体技术依旧依照的人类自身生理功能在进行。如果要投射影像，那就需要连接视网膜与视神经传递信号，听觉便是耳神经，但最终要被大脑识别那依然是由生理器官转化为可识别的生物信号而已，现有的人联神经强化技术可以加快过程，但不能取代——我们不能用硅晶电路替代钠离子与或非门，我们只能对外连接，通过模仿器官来间接实现。<br/>植入视网膜与带着VR本质没有区别，所以称其为虚拟现实。但这里不同，这里，恩斯格称之为“再造现实”。<br/>安雅此前的话，便是她敏感地察觉到了真实这个概念在此地的全新含义。人联的领袖在此地度过几个月不可能是在玩，通过大量极限的测试获取大量的数据，才有了上一次奥利维亚接入，以及这一次高议会全员进入的基础。因为这个系统与植入体不一样，它拥有直接读取并将电信号转化为可被大脑直接接受的生物信号的能力——直接平行对接人脑功能将信息灌输，也就是替换人除了大脑外的一切，真正让人活在一个信息的世界。<br/>信息的世界...这让人再度想起在李悳那颗白月上人联网络社会的投影——物质世界与信息世界基本是隔开的，但现在，他们眼前的这个世界便是在信息世界开辟了一片让无数凡人也能自由生活的空间。人们就在这里栖息，接受并释放出更多信息，打破了物理的隔绝——虽然还没有和李悳一样完全存在于信息世界，仍有大脑作为物质载体，但比起过去的一切都可谓是“只差一步”。<br/>当人的精神，与信息能够直接连通互动时，会带来怎样的变化？对此仍然由恩斯格来说明：<br/>“人联公民使用的脑内技术插件能够与植入物相联通，通过下载控制软件，植入物可以控制人的全身，从一个普通人一下蜕变成能施展白眉拳全部套路。但，这并不是他会真的学会了，只是设备代替它来控制。而我们之所以使用插件芯片，完全是因为我们不能直接把数据写在大脑里。”<br/>废话，不然人联还要设立公学和大学干什么？知识能够直接下载到大脑里，这么天大的好事是多少学生和学者梦寐以求的？人联最极端的措施是强制催眠灌输，这是一种让大脑保持在高活跃度下通过重复性记忆灌输来实现快速学习的方法，但本质和速记数字一样，除了间谍领域没有社会意义。<br/>但，这个再造现实便展现出其潜力。能够直接将信息真实交互，那么往来皆为数据，直接下载传输知识便有了可能——让信息进入大脑，铭刻于记忆皮层，不仅是理论记忆，甚至可能包括肌肉记忆，如此，只要人联能够彻底掌握这个世界的技术和所有奥秘，那么一副伟大的情景便展现在了高议会的面前！<br/>人联的公民们可以同时生活于现实与信息两个世界，前一个为主，后一个为辅。让信息世界成为现实的倒影，以及一个庇护所，一个通往不朽的阶梯——当然，那可能是更加长远的未来。但就算是有限的再造现实，也能彻底改变人联社会。<br/>各种危险的工作，可以通过二者的交互进行，人联的孩子直接通过记忆的输送掌握技能，节约十数年的学习成本成为社会所需的专家。各个领域不再欠缺人手，令人担忧的社会衰退和停滞也可能迎刃而解——至少，取决于知识灌输的速度和人所能容纳的程度，也许不会让每个人都成为恩斯格或者李悳，但困扰人类社会的诸多难题都可能打开全新的局面。<br/>“那我们何以实现这一切？”<br/>安雅问道：“这个世界的缔造者是谁，为什么又会变成这样？我不太能理解，因为听了各位的描述，他们既然有了如此技术，为何还没有成为一个在降沉宇宙独当一面的文明？”<br/>反而是像现在一样，人类全都活在一个仿真，但终究不是真实的现实里，扮演着各种各样的角色，沉浸其中而不自知？为什么没有通过这强大的知识传授能力腾跃星空，考虑到人联的进步速度，他们完全可以成为如泰拉联邦一样强大的星际文明才对！<br/>这就是安雅用人联的视角来看待问题了...人联渴望发展，并同样以发展来评判自己遭遇的文明。腐朽若UEG，禁锢若阿尔法，在了解后皆不被人联放在眼里，唯有新出现的泰拉联邦展现出了和人联一样的进取态度，才令人联如此重视——但世界并不按照人联的观念在运转，这个黑暗地球...高议会以遍布星球的黑云来为其命名，有着属于它自己的一套故事。<br/>“这个世界，或许曾经充满希望。”李悳说道，然后又摇摇头，“我还未能知晓全部，所以无法判断对错究竟为谁，但有很多迹象表明，这个文明走向了和人联完全相反的道路。他们曾经有一个机会，一个与机械智能通力合作，去赢取未来的机会，但人类似乎选择了敌对，最终造成了如今这幅局面。”<br/>乐队奏起乐章，侍者端着承载酒与点心的托盘行走在城堡的厅堂中。自助餐桌边人们举杯相庆，高谈阔论。李悳一行人从两侧铺着地毯的楼梯上到了二楼，入座于主桌旁的一条长桌上。在路上，李悳讲述了一些发现，一些有趣的事，包括本地存在一群“黑客团体”，他们似乎在不断进行唤醒当地人的工作，并且与系统对抗。这证明这个悲惨世界的外面还存在着活动的人类。<br/>这将是一个突破口。<br/>“我们要帮助这些本地人吗？”<br/>李悳摇晃着红酒杯，听到这话略微笑了起来，然后点头，但又摇头：“虽然他们看起来像反抗军，但我觉得其中有猫腻...这个地方可能比想象中复杂，虽然机械智能将人类投入梦境这行为看起来很可怕，但很可能是加害者未必有罪，被害者未必无辜这样复杂的情况，所以安雅女士，先暂时放一下关切的心，这事我已有打算。”<br/>“这个地方没什么大不了的。”奥利维亚喝了一口红酒，很小的一口，然后她用残酷的语气说道，“星系扫描显示这里没有太空航行能力，只需要一旅偏师，就能在轨道上完全压制，到时候管它什么机器还是幸存人类，谁能给我们最多的好处我们就站谁的一边，拿完好处是死是活也得看我们脸色，谁在乎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br/>言罢，安雅愣了，但李悳却鼓起掌来：“精确，高效，只可惜现在人联舰队还抽不出空来，所以，姑且先慢慢来吧。”<br/>可恩斯格却依旧有些当真：“我反对，这里有大量的设备，包括各类机械，聚变能源装置与工业，以及百亿人类胶囊农场，具有重大的价值，一旦获得，价值不可估量！”<br/>“我只是提个办法，而且...什么都想要的家伙，可能最后什么都得不到。”奥利维亚优雅地切下一块牛排，放入嘴里，严肃的表情顿时化开了，冷冰冰的语气此刻也有所改变，“这让我想起了泰拉联邦，想要抢在我们前面成为第五地球的解放者，阿尔法的毁灭者，获得对我们的战略优势从而过于着急损兵折将...我举的这个例子有问题吗？我还记得我们来这其实是来开会，商量对泰拉联邦方略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