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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不好欺负(2)

    当火车再一次稳稳停靠的时候,目的地到了。所有的疲惫与不快都在踏入这个千年古城的那一刻被暂时搁置。对于这个将来可能会和自己产生千丝万缕联系的城市,张海潮能列举出一二三四五六七八等诸多优点,并且他认为这些仿佛都与他息息相关,他愿意接受和想象在这里的一切美好。

    报到、双选,张海潮在这样一个他准备大展拳脚的城市只做了短暂的停留,便跟着几百人中分出的23人,在那个自称某二级单位人事科长的人的安排下登上了一辆豪华大巴。他们出城,上高架,一路向北。

    汽车在中途做了短暂的休整和补充,大约又过了5个小时,平静的车厢里出现了小小的骚动。人们开始隐隐约约地看见远处山梁上上下摆动着的抽油机,有一个的,有两个的,人们开始兴奋地拿出手机拍照。此时的汽车,行驶在高原之上,这高原地貌是比在电视上看到的景色还要波澜壮阔的存在。人们脚下,是不折不扣的千沟万壑,区别于老家华北山区的青石林立、翠峰挺拔,这里,远处能见的是天地接于一线,线下面是万壑绵延,这种景色着实让人搞不清此时大巴车轮所碾压着的是山,还是原。

    经过一天的跋涉,汽车抵达了目的地,这是一个被叫做厂的二级单位,对标处级,机关设在西北大地上的一座小县城里,与最初报到的地方相比,远不如那里庄严和宏伟。下车的时候天色已经较晚,那位科长代表厂领导为他们安排了极其丰盛的招待晚餐,并在餐前致辞。饭后他们又被临时安排住进了一个条件还不错的酒店。这个时候,想必每个人都有这样一个想法:这里虽然达不到大城市的繁华,但条件并不算差,安定下来也能接受。

    临时舍友是这23名大学生各自来到这个单位的第一个同事,他们客气地自我介绍之后,少不了试探性的交流,但很快话题聊尽,宣告熄灯睡觉,各自却拿起手机找各自心中重要的人去汇报一天的情况。不想,夜深人静,房间内突然电话铃响,张海潮接起时,被女声问及是否需要服务。虽然声音并无特别,但他似乎也从中理解了这“服务”的特殊意味,想必不是指的夜宵按摩之类,便直接回绝,挂断电话。少刻,又突然感觉到自己做事可能欠妥,便陡然发声,告诉舍友:“刚有人打电话问需不需要服务。”舍友倒也直接,骂道:“于建国就他妈是个贱人。”所骂之人正是安排住宿的人事科科员,张海潮听了之后一段时间才在这话中悟得极深的寓意。又过不久,两人闻得隔壁传来夸张的咿啊之声,好在酒店隔音还算可以,二人故作淡定仍旧打字聊天。虽然很快这些人就将这一晚上发生的事情抛之脑后,但不得不说,第二天这群人便自动分拨儿,面对同一件事不同人所表现出来的不同态度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一段时间之内他们的处事态度,也影响着他们事业成长的速度和高度。

    在接受了三天的入厂学习之后,23人的小团体被再次拆分,张海潮与其他三人跳上了两辆威武雄壮的丰田霸道,前往这个庞大企业的下一级分支。他们的目的地是一个大队,科级单位,机关设在一个只有上百户的乡镇上。这座小镇周围群山环抱,黄土壁垒,绿植覆盖,沿街有些民房,星星寥寥,与农村无异。大队机关院子不大,里面有两座崭新但颜色丑陋的办公楼,其他设置则一切从简。同样是学习了3天,他们各自为战,分别被大队下属的小队接走。至此,是深入得不能再深入的基层,也是从此,大学生们便开始为走出这山沟而施展他们的神通。

    所谓小队,是以某一大型站库为中心,共同生活在固定环境中并工作在一定范围内的一个小集体。这样的单位,外表看上去整齐、规范、现代,生活条件却并不如意。也就是在近年,人们才大规模甩掉了彩板房而住进了砖混结构的三人间。由于工作环境是野外,大大限制了通勤水平,因此,需要完成连续生产任务的工人们不能每天回家,从而执行着连续工作20天,回家休息10天的大轮休制度。

    张海潮自感幸运,碰到个85后的站长,甚是年轻,想必同龄人一定便于交流、利于沟通。站长是个精干帅气的小伙儿,某专科院校毕业以后享受了父亲单位对职工子女进行内部招工的好政策回家就业和发展。这是一个典型的职二代里的官二代,据说其父是本厂实权的正科级领导,其本人的站长职位也不过只是个过渡,用不了多久便会近水楼台,优先提拔到副科级的领导岗位。

    到岗当天,安顿下来,已是下午三点多,烈日当空,天气焦躁,工人们貌似都已经午休结束,慵懒地走出宿舍在院子里各寻阴凉透风去了。站长观得时机,便大吼几声,唤起老老少少拖拖沓沓走向餐厅,在宽阔明亮能容纳四五十人就餐的餐厅里,为张海潮组织了一个欢迎会。会议内容非常简单,首先由站长对张海潮进行介绍,调子着实放得老高,并当即任命其为实习技术员,随后便对每一个工人的名字一一说过。倒是张海潮,被站长程式化的抬捧搞得有些兴奋,顿时感觉整个单位真的非常不错,领导是这般年轻,这般英明,对大学生是这样重视,他顿时感觉到了前景的无限光明。在他随后的发言中,更是慷慨激昂,如打鸡血,先是详细介绍了自己,诸如获得的荣誉、具备的优点、兴趣爱好等等,又表明了态度,阐述了理想,把自己立志做新时代有为青年的单纯、真诚展现得淋漓尽致。站长总结发言时更是说主体大学生分下来就是干部身份,将来都是局长处长的苗子,更说在座的师傅责任重大,不能辜负领导的信任,要把大学生培养好、照顾好等等,还说自己将主抓实习技术员的培养,随后他还给张海潮指定了一个副站长作为专职师傅。

    张海潮的师父是一个粗犷的汉子,四十多岁,一口方言。张海潮凭借着意识里对师傅的固有印象认为,以后的日子就要恭恭敬敬地给面前这个师傅端茶倒水并对他整日跟随、唯命是从了。而事实却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师傅哪里管他,师傅从不会吩咐他、要求他、批评他,张海潮甚至都很少能看到师傅的影子,师傅一直都在自顾自地忙碌。

    一段日子下来,不光师傅这样,其他工人更是如此,张海潮的到来好像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在意,他们在干活时对于这个新增的实习技术员只当空气。张海潮很快感到他这个大学生并没有如欢迎会上说的那般得到应有的重视,虽然他明白多看、多学、多做、在陌生的新环境里夹起尾巴做人的道理,可志向总要施展,但他却无从下手,因此开始着急。

    而对于自己的师傅,张海潮想要撬出点实际有用的东西来也是难上加难。他问师傅:“师傅,这台泵发出咔啦咔啦的声音,是不是有问题了?”

    “好着呢,你不用管。”

    “师傅,你去哪儿?能不能把我带上。”

    “好着呢,没啥事儿,在家好好待着。”

    “师傅,早晨站长班前会上安排的工作我没听懂,他说的啥意思?”

    “好着呢,跟你没关系。”

    张海潮想,可能关于人的话题更能拉近两个人的关系,便试探着问:“师傅,咱站长人咋样?听说他最有前途很快就会高升?”

    “好着呢,多向站长学习。”

    “好着呢”是师傅回答张海潮问题时的万能答案,设备好着呢,工作好着呢,人好着呢,天下都好着呢,过了一段时间看,果然好着呢,这让张海潮不得不相信的确什么都好着呢。

    最初的时候,他还给女朋友、大学同学电话里吹嘘说自己被分配到了一个全新的单位,这里发展得如何如何迅猛、规模如何如何大、产量如何如何高、地位如何如何重要,他的语气里全是激情,话里话外都是骄傲。可是后来发现,这些使他骄傲的东西貌似和他都没有关系,甚至和所有人都没有关系,他所骄傲的,也只有他自己骄傲。他困惑,迷茫,压抑,焦虑。

    即便张海潮每天都很积极,可是在没有多少人搭理的窘境里,他是真的没有多少事情可做的。后来,张海潮终于醒悟,他之所以不受重视是因为大学生在所有人眼里都是中看而不中用的,人们嫌带他是个累赘,他这个出身农村谦卑如此的人也被一样看待。

    年轻上进的心绝不容人这般小看,张海潮一直盼望着改变。盼望着,盼望着,改变果真来了,只不过这改变到来的方式并不是人所乐见。

    如张海潮所说,他所在的这个单位正处在快速发展的大开发时期,人员极不稳定流动性极大,各个岗位经常会面临缺员情况,特别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的关键岗位。这段时间刚好又一个岗位出现人员空缺,站长让张海潮作为学徒顶上去。岗位的主要内容是监控设备的运行、抄录数据、填写报表、切换流程之类,最重要的是要有人24小时盯在4台电脑前。岗位配置两个人,与对班的另外两个人执行24+24小时的工作制度,劳动强度不大,但很是考验人的精力和耐力。张海潮岗位上的搭档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大姐,四十多岁,年龄不大,可认真一算,人家居然有了近三十年的工龄,在女同志50岁就退休的企业里再过两三年就可以退休了,是名副其实的老同志,因此她在岗位上给张海潮既当着大姐又当起了师傅。可是,让张海潮痛苦的是,老大姐没有承担起师傅的职责却耍起了师傅的资格,见有年轻人补充进来便理所当然地开始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混吃等死的日子。张海潮猜测,也许老大姐一向如此,他就着咨询业务打电话问自己的前任,得到的答复自是果然,前任说别人是老师傅,建议他忍。因此他只有选择沉默,尽量听从前任的建议,作为年轻人,将主要工作担当起来便是。

    这天早晨,轮到张海潮两人接班。八点,不出意外,接班的还是张海潮一人。

    “小王,没什么问题下班吧。”年轻人回血极快,经过一整夜休息,张海潮精神饱满,一进值班室便放上一个班的人回去休息。

    “行,卫生我打扫过了,该交接的问题都写在日志上,有事儿打电话。”对班两人,一个三十多岁年龄稍长的女同志是师傅,另一个年初走内部招工渠道进来的比张海潮年龄还要小,即正在与张海潮交接班的小王,是徒弟。

    “咦,你师傅呢?”张海潮翻看交接资料时注意到上面只有小姑娘一人签字,便疑惑地询问。

    “我师傅昨天下午调走了。”短短几天,又一个人员调动。

    “昨天晚上就你一个人上的班?”外面哐当哐当设备转动,真遇突发情况,想必一个人定是顾头顾不了腚。

    小姑娘回答说:“还有技术员,站长安排他临时过来。”

    “哎,同病相怜,慢慢学吧,估计很快你就得和我一样。”说及此处,张海潮无奈,岗位上没学几天,他就成了中坚力量。接下来单位里将一直是这种状况,岗位上这么缺人,他想要快速抽身去学习技术员技能的想法只能雪藏。他很是怀疑领导曾经强调的大学生的培养计划还会不会实施,更怀疑他的轮岗培训还作不作数。就目前来看,他刚轮到第一个岗位就算定到这儿了,呵呵。

    “我怎么能和你比,你是干部,怎么可能在这岗位上长待?”说完,小姑娘揉搓着她可能因熬夜而快速老去的脸与张海潮道别休息去了,而张海潮则要开始他又一天的工作。

    接班没多久,张海潮接到一个上级的调度电话,要求他降库存。所谓降库存,就是以大于正常产进的速度向外输,外输泵多余下来的输送能力用原来的库存去填补,但输出去的量一定是产进的量和库存减少量的总和。张海潮的成长其实就是在老大姐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过程中实现的,因此眼前的工作安排在现在的他看来,已经算是一桩小事。

    可问题就出在这等小事上。上午11点,按照四小时报产制度,需要向上一级单位发送生产报表通报生产情况。张海潮先去流量计上抄录了对外输送量,又拿了尺子,爬上高高的储罐,计算库存减少的量。可是,当他把所有数据录入到电脑报表中时,经过自动公式计算后呈现出的产进居然为负数。这说明四个小时流量计输送的量全部来自库存,即便如此,库存还进一步少了一块。不论产进去了哪儿,单论库存,库存在大白天出现亏空无疑是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除了已知的输出去的,库存另外还有短缺只有可能是罐发生了泄漏。

    张海潮任凭上一级催要报表的电话铃铃响起,再一次跑出去核对所有数据,结果显示当前还是有亏空。他不明所以,就地懵圈。

    万般无奈之下,他先接了催要报表的电话,告诉对方这边电脑死机,正在恢复系统,等系统恢复以后会第一时间把报表发过去。面对不可抗力,对方接受了这一理由,还询问了是否需要派专业人士过来协助解决,张海潮表示能够应付,客气地回绝。

    张海潮随后打电话给同班上正不知在哪儿偷懒的老大姐老师傅,对方经验丰富,也许遇到过类似的问题。并且,张海潮也不想万一真出个什么情况对方却不在场,那样的话,他就落下了给别人挖坑的口实,不好解释清楚。可是,老大姐老师傅似乎都没听他把情况描述清楚就说她也没有遇到过类似的问题,让张海潮问一下干部,还说她身体不适,过会儿再来。这老同志完全事不关己一般,对这意外毫不关心,丢下张海潮一个人急得团团转。

    虽然问题没有解决,但她提供了一个不错的建议——张海潮的师傅是副站长,他就是干部,他经验丰富,还是一个老好人。

    张海潮给自己的师傅打电话时略显焦急,完全没有刚才打电话时那般轻松,因为现在没有了帮他在前面扛事儿的硬人,天大的事情都成了他自己的。电话接通,他说:“喂,师傅……这个班产量不合适,会不会出现什么问题,要不然您来值班室看一下?”

    电话那边人多,有说又有笑,像是一群人挤在了通往春天的列车上那般欢乐,师傅的声音也传递出他的心情非常不错,他问:“怎么不合适?多了还是少了?你通知维护工人去排查一下流量计是不是正常。”

    张海潮把情况说了一遍,他说流量计他都看过了,并且最终算下来和泵的排量是对应的。他说只有一种可能,罐漏了,漏掉的量完全抵掉了产进的量不说,还多漏掉了一些,只有这样,产进才可能是负数。但如果假设成立,罐下面应该会有东西流出来,可现场却什么都没有。

    师傅说现场没发现流出东西就说明好着呢,他说他在外面干活儿,并且他对电脑这一套完全外行,让张海潮打电话问一下站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