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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3 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 袖刀

    抵沐月山行宫当日,武皇便邀皇夫将此处得意景致转了一遍,皇夫未拒,跟随着一道观览。

    应是心情舒畅,武皇面色也好了许多,踱步于奇石之间侃侃而谈,面上笑意轻快,竟将素日假面抛了去。

    皇夫于旁静静听着,并不多言,只是偶有点头应声。

    至于温泉清池,更是荣光焕发。武皇与皇夫着薄衫于主宫池蒸浴,武皇笑道:“此处你以为如何?”

    皇夫道:“此处华彩熠熠,亦是群仙洞府难相及。”

    武皇笑道:“南玉敷衍朕。”

    皇夫垂眸,随口道:“沸玉跃流光,冽水镜含天。雾暖催花盛,误以东春来。”

    “哈哈,”武皇果然笑意盈盈,“就算知你是有意吹捧,朕偏不觉恼,心反甚喜。”

    皇夫轻轻嗯了一声,抬手理了理鬓发,余光瞥到不远处一垂首听候的宫人身上,停留了片刻。

    沐芳山行宫处,除各任事内官外,其余宫人内侍一律着深绿宫袍装,以作区别。

    自一片深绿影中,独有一宫人尤为显目。这深绿衣袍极为衬他,旁人穿着平平,他反而给这颜色衬得肤白貌美,虽垂首着奴服,亦不能掩姿色。

    若细细瞧去,更是眉目温秀,气若南竹,不是那裴自清又是哪个?

    他从前于栖梧宫待过几年,虽是日日在膳房做事,不常露面,但皇夫岂能不识得?然此时此刻,擦面而过,皇夫却似不曾见过一般,淡淡然而去,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分予。

    这个本该死于大火的人今日站在这里,竟没有一个发觉异样。

    龙驾渐渐远去,道旁执手行礼的宫人们也稍松口气,预备各忙各差。一个管事模样的行宫内侍直起身,对身旁人稍作安排后,转而对裴自清道:“李澄,你随我来。”

    裴自清躬身作揖,道:“诺。”

    -

    温泉水滑,雾暖良宵,在行宫不过才三日,武皇神貌便大不一样,不仅精神奕奕,举止也不似京中那般肃肃,谈笑占了多数。

    此行本是为了皇夫调养,但因着旁的缘由,宫内各世家郎君、皇女生父、朝臣之子也不能撇下,武皇点了位重的几个也带了来,不至叫人议论。

    尽管此次也有旁的君侍陪行,武皇却一次也未召见,三日间吃穿行皆与皇夫一处,似全然忘了旁人,纵有人来请,也不过叫他们自赏。

    皇夫态度不咸不淡,倒也挑不出毛病,二人相处也算和谐。武皇一直关心他的身体,常有关切,更是多次着人精心照顾,也不知是不是沐月山这温泉起了效果,这几日皇夫确实不咳血了,只是脸色仍是有点苍白,泡在水里也不见增色。

    这日帝与夫用膳后,武皇知会了一声,便去几个位重郎君处露了个面,回来时,却见皇夫愣愣地坐在原处,竟大半日未挪动。

    武皇疑惑,只恐他又有不适,忙问及原因,皇夫却只说无事。

    似意识到了什么,武皇怔了片刻,随即难抑喜悦地追问:“你……南玉你是不是不高兴了?你说啊,你告诉朕,你这样子,是不是对朕去看别人不高兴了?”

    她激动追问,皇夫拗不过,避不开,只好扭过头,有点迟疑地开口:“臣……有一点不悦。”

    这一句话哄得武皇心情大悦,当夜未眠。她哪能放过他一点点修好的机会,不过三日后,觉得面子上说得过去了,武皇便寻了个借口,让那些郎君统统回京去了。

    此后几天,皇夫与武皇明显温情不少。

    一日傍晚,皇夫正在殿中调香解闷,武皇见了上前问几句,皇夫居然邀她同坐,一道制香,话语间讨论和睦,淡香袅袅,眉眼如画,恍惚间她竟觉得回到了旧年二人谈香时候,心肠不禁软了下来,此时休说看事百般好,连带着这香的名字烟岚云岫,在她的心中都显得温情脉脉。

    原以为此后与皇夫离心陌路,不成想百转千回,今也能复几分往昔模样,武皇如何不喜。

    她虽是帝王,做事果绝,却也不是断了人情的,夜深人静之时,她也会思念那个温柔贤静的皇夫。只是当初他太过冷漠,而自己又放不下架子,如此蹉跎了数年,已是懊悔。

    虽有佳木替梧桐,暂解愁情,终是不及。

    而今他愿释意修好,她自然求之不得。一时间宠极爱极,皇夫无什么求的,武皇便主动送。无论什么器物,凡皇夫多看一眼的,第二日必成倍出现在他的房中。

    皇夫对此不迎不拒,武皇也乐得他如此,如此持续了几日。这天武皇散步归来,见皇夫弄了不少莲子草膏摆在梳妆台前,披头散发地呆坐在那发愣。

    自二人关系缓和后,皇夫少有此态,是而武皇疑道:“南玉,做什么呢?”

    皇夫头也不回,只有些愣愣地看着镜子,道:“臣在想,要不要把这头白发染黑。”

    武皇面色大霁,走上前轻按住他的肩膀,柔声道:“虽说你银发也出挑,但总少些精神气。染了也好,显得年轻些。”

    皇夫沉声不语,伸手拿起莲子草膏,武皇抬手抢过,道:“朕来帮你吧。”

    皇夫沉默,算是应了。

    一旁的仆从想帮忙,也被武皇拒了。她用手指一点一点将膏体涂抹在那刺眼的白发上,动作细之又细。皇夫坐在桌前,注视着镜中自己,不发一言。

    头上的白雪随指尖化去,待再一抬眼,铜镜中已然坐着位乌发男子。皇夫望镜不语,看了一会儿,缓缓扯动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惹得武皇片刻失神。

    她忍不住道:“从前晨起,朕总能望见你坐在轩窗下,沐着晨光梳妆……每当你发现朕在看你,你就似那般对镜而笑,那一头长发顺着你的肩头滑下,闪着淡金的日光,当真是极美……”

    话至此处,她忍不住捻起一缕发丝在手中,没有回忆中若有若无的清香,只有刺鼻的药膏气味钻入鼻腔,提醒着她昔年乌发云鬓早已不在。

    皇夫对这番话似没有大的触动,只淡淡一笑:“韶华易逝,容颜易老,当年花月也只能从旧梦中寻了。”

    武皇笑道:“旁人若说这话,朕不好辩驳,可你说这话,是半点也不能服人。岁月无情,却偏疼于你,镜中容颜依旧,仍是才貌佳人。”

    皇夫听闻此话忍不住摇头苦笑,道:“陛下,何必自欺?”

    “南玉,朕没……”

    “陛下。”皇夫手指拿起草膏盒,忽又撇下,冷了声道,“从前是回不去了。染再多的莲子草膏也只是假象,白发不可能真的变回青丝,人也不可能重回旧年。”

    皇夫自顾自说,全然不管武皇脸色,室中一时静默,武皇撤回了手,勉强笑道:“南玉,不说这个了。”

    皇夫扭回了头,“为何不说了?陛下是怕臣的话拐到什么不该拐的地方,扫了陛下的兴致?”

    武皇脸色微沉,低声道:“皇夫。”

    四下奴仆大汗,登时跪倒一片,唯皇夫安坐椅上,神情淡漠。武皇盯了他许久,叹了口气,伸手欲抚他鬓边发丝,却被他偏头躲过。

    皇夫起身离开,吩咐道:“备浴,吾要洗掉这头药膏。”

    饶是武皇再纵他,她也是帝王,如此拂她的意,她也难尽忍,加之他的话太过直白,正戳中自己心里最隐秘的疼痛,一时又愧又气又伤,更见对方神色,武皇心中情绪翻涌,冷声丢下一句:“今夜皇夫情绪不佳,朕便不搅扰。”后便大步离去。

    此后三日,二人未再见面。

    那日拂袖而去后,武皇也暗自懊悔过,早知他心思敏感,自己又愧他不少,该迁就几分的。那夜次日她也装作无事发生,去皇夫所住的潋兰宫走上一走,却被拒之门外,皇夫竟闭门不出,当众扫了她的颜面。

    此刻武皇独坐玉澜池中越想越恼,越思越气,气他反复无常,也气自己不争气,这个年纪的人了,还被一男子气得食不下咽。她轻倚玉岩,不由得轻叹,连温泉池水也不能消解心中寒凉。

    水声潺潺,纱帐轻舞,一阵轻慢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武皇睁开双目,见一列宫仆手捧蜜点珍果、端酒饮佳酿进来,于一旁置下。

    本不在意,武皇合目自浴,却不想待人近时闻到一股熟悉幽香,她忽睁开眼,扭头望去,见是一个白面绿袍小生。

    似没料到陛下会突然看向自己目光,这小生面上闪过一瞬慌张,冲着池中的武皇微微躬身。

    武皇隔着轻纱盯着,问:“你身上怎有烟岚云岫的味道?”

    他停下动作,恭敬回话:“回陛下话,奴轻贱,本不堪惹此香。原是那日去潋兰宫做事,皇夫殿下见奴说合眼缘,赏了一盒子香给奴。”

    武皇皱眉道:“他赏你的?”

    “是,那日皇夫殿下说这东西扔掉可惜,不如赏人,正巧那日奴去给殿下送膳,殿下见奴觉得合眼缘,便随手赏了奴,说也好去去奴身上的烟火气。”

    武皇面色晦暗,冷笑一声:“朕与他同制的香,原以为是情好之意,他倒好,随手赏了下人。”

    男子立刻跪道:“陛下恕罪!奴并不知此香来历!若知道,奴万万不敢沾染的,请陛下恕奴不知之罪!”

    “罢了……”武皇收了情绪,对他道:“起来吧,让朕瞧瞧。”

    他跪行至池边,垂首不语。一只手越过轻纱抬起他的下巴,细细端详了许久,武皇才道:“难怪他说合眼缘。”

    身后的两个女内官交换了眼神,意味深长。她俩是武皇身边的老人儿了,自然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今后宫中,只怕又要多一位得圣眷的郎君了。

    手撤回纱后,武皇的声音悠悠传来:“你叫什么名字?”

    “李澄。”

    -

    厅外奴仆匆匆,刘育昌方才一直守在门外,不明所以,一女内官走出来悄声说:“刘翁,预备着备间宫室吧。”

    刘育昌道:“怎的,有人要步青云了?”

    她点头道:“是位宫仆。”

    刘育昌道:“是个怎样的人物?”

    “倒生的一副好颜色。只是出身平平,勉强算个良家子。”

    “晓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