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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50 章 那年水秀山青 (三)

    那一天,在外祖母的堂中,子徽仪透过窗户望见了母亲的身影。她摇摇晃晃,踉踉跄跄,以从未有过的狼狈模样,走进了她父母的院中。

    此屋堂中所有的人都慌乱了起来,因为她拿着一把剪刀。

    阴天黑地,雨哗哗地洒,子明姝的全身都被淋透,走到这庭院里来,用黯淡的眼扫视眼前所有人。

    她的母亲与父亲站在廊下,高高地质问她:“你要做什么!”

    “谁的主意?”子明姝只说了一句话。

    “你这幅样子跑到你父母的面前来,你想干什么?!”

    子明姝又问了一遍:“谁的主意?”没人回答她。她一向是个好脾气的性格,是而谁都没料想到,在这简短的对话后,她会做出冲上廊下,抬手揪人的举动来。

    廊下人在那刹那慌避,子明姝伸手抓住了她母亲衣襟,拿剪刀厉声大吼:“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这是你的主意!!居然是你啊!!”

    “我的母亲定下的主意,我的父亲派人执行,大费周章,就为杀掉你们女儿的爱人!你们怎么做得出的?!”

    子明姝抓着她声嘶力竭道:“你们怎么做得出来?!”

    身后瓢泼大雨,她双目血红,声音凄楚哀转:“为什么,偏偏是你们?”

    “偏偏是我的生身血亲,杀害了我此生挚爱。”

    她凄然哭问:“娘,他日魂归地府时,你要我如何见神音?”

    “那现在,你要如何。”见她已知晓一切,她的母亲也不再掩藏,竟冷着眼瞪她,质问道:“你要杀了你的母亲父亲吗?!”

    “你是要杀了生了你、养了你的父母,为那个男人报复吗?!你竟敢!”

    “啊!!”子明姝大吼一声,抬起剪刀就要戳去,却在刀尖触及她母亲脖子的瞬间,僵在空中,再也不能进一寸。

    她母亲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

    子明姝被这表情深深刺伤了,她无力地松开手,踉跄后退一步,突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真是个无用的人啊!我竟对你们两个下不去手啊……哈哈哈……这世道何其不公,你们这样的人,竟也做得父母!”

    她痛苦转过身,朝向身后的瓢泼大雨,吼道:“我与神音到了今天这地步,不是他克我,而是我克他啊!!”

    “而你们,拿准了我这身血肉,这样摆布我!而我!又是如此的无能,竟被你们摆布!”

    子明姝狠狠甩下剪刀,怀着巨恨道:“你们如意了,我果然下不了手杀你们!可我不会罢休!我要报官!我要为神音喊冤!”

    说着,她忽大步冲进雨中,笔直向外跑去。廊下二老脸色巨变,急忙喊道:“快拦住她!”

    一堆仆人围拥上去,他们争执起来,推搡中,子明姝被重重拽倒在地上。家仆们一时失手,连忙后退,子明姝在大雨中,慢慢自地上爬起,摇晃站起身,朝着四周望一眼,眼中已是冷如死灰。

    “受够了。”她喃喃道,“这烂宅烂瓦。受够了。”

    隔着阴阴大雨中,子徽仪在远远的屋中,忽望见母亲的裙摆一点点地红了。

    屋里的仆人突然喊道:“不好……女郎……像是小产了!”

    身边的大人们忽地都冲了出去,子徽仪也想跑出去,却被他父亲从前的心腹仆人狠狠搂住:“小公子不要去!”

    整个家当时乱了起来,子明姝被人抬进屋中,下人们急忙忙唤府医,她的母亲此时此刻,才流露出悔意来,望着那摊血,神情巨变吼道:“怎么会!”

    在一派糟乱中,子明姝却哈哈大笑起来。

    她两目浓红,满脸是泪,带着痛苦与快意,恨笑着自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母亲……你活该啊!你终于绝嗣啦哈哈!”

    -

    云神音的葬仪很冷清,那时府里有官府人往来,到处都显得肃穆冷寂。年幼的子徽仪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更不明白事情怎么突然变成了这样。他拉着母亲的手问,母亲穿着白孝服,不说话,只是流泪。

    那阵子子明姝也不总在堂中,有时会出去忙某事。那时子徽仪和仆人就会待在家中。仆人怕子徽仪害怕,想带他远着灵堂,可子徽仪总是偷偷跑回去。

    有一天,母亲不在,又没有人陪他,年幼的孩子心里空空的,有点胀痛,当时他还不知道那种就叫孤独。

    子徽仪搬了个椅子坐到灵堂中,对着父亲的名字,默坐了一会儿,忽然很小声地说:“我有点不高兴了……”

    但是没人再回答他。

    那双手没有再将他从椅上抱下来,搂在温暖的怀里,在淡淡药香中,温柔的、缓缓的问他:“我们徽仪为什么不高兴啦?”

    那天子徽仪坐在椅上哭了。

    他知道,父亲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

    云神音葬礼后,子明姝彻底垮了。

    流产加上心神巨怆,她身心俱伤,调养不得,竟患了下红之症。

    自后日日吃药看诊,却越治越差。两个月不到,人就瘦成把枯花模样。

    年幼的子徽仪眼见着母亲日日憔悴消瘦下去,常躲在角落里偷偷的哭,等哭完了,他又努力做出稳重样子来,去母亲房里,给她端药端水,拿温水给她擦拭手脚。

    那个有些娇气的小公子,好像一夜间就长大了。

    子明姝在他面前也尽量展现出可靠模样,她边积极地治病,边憔悴着暗地收点自己名下财产,苦涩地做两种打算。

    大多数时候,她都挺冷静,只是有时到了夜里,四周静下来,她倚在床上,看见年幼孩子穿着那身素白衣服时,她都难忍住那股撕心的疼痛。

    有时,她也会抱着子徽仪哭,边流泪,边喃喃说:“我精心爱护七年的人,他们两碗药就给喂死了。”

    “七年啊,两碗药就毁了……”

    她说:“娘亲好后悔,真的好后悔。如果当初不那么顶撞,不那么固执,稍稍对他们听从一些,在他们给男侍的时候收下来,答应他们生女儿,是不是他们就不会为难你父亲了,你父亲今天是不是还会在?”

    几滴泪洒在他的肩膀,他听见娘亲哭道:“我真的好悔啊……”

    子徽仪在她怀里低下头,哭都不敢大声。他好怕母亲伤心太过。

    子明姝每天都在很认真地喝药,无论多黑多苦的药,每一碗都喝得干干净净,一滴不落。

    她说:“我要快点好起来,徽仪该去书塾了,我得去选个好的。”

    可她一日病重一日,一日瘦过一日。

    有几天,她甚至精神都恍惚着,白日里都在床上昏睡。

    在她昏睡时,有她父亲院里的人来送补药,走时同子徽仪说了几句话,她恍惚着也听见了。

    那人说:“小公子不如到主君院里去吧,这样也有人照顾你。”

    子徽仪说:“我不去。”

    那人说:“你太小了,正是要人照顾的年纪,哪里能照顾人?再说那也是你外祖父,你去了也有个依靠。”

    子徽仪说:“我不去,我要在娘亲身边尽心。”

    “唉,小公子,休怪奴说话不好听,女郎眼见着就不好了,你总要为自己以后想想——”

    子徽仪突然发火:“你走!再不要到我们这里来!走!”

    后面的话子明姝没听清了,她又沉沉昏睡过去。但也就是那天,她明白了,自己已难回春。

    从那天之后,她开始彻底为孩子的来日打算。

    她日日思考,将整家所有的关系、人际都捋了一遍,越想越心凉。她越打算,越发现自己的孩子今后将面临怎样孤苦无依的境地。

    她的徽仪,将要变成一个无父无母,无尊长护佑,在这个将会迎来过继女的宅子里,独自讨生活的孩子。而他才只有五岁。

    五岁!五岁!

    一个连灶台都够不到的孩子,他要怎么在这大宅里生活?他连自己的穿戴都将不能做主,凭留下几个忠仆就能护住他么?

    一个亲女生的孩子,在这个即将易主的府里,他将变得多么碍眼?

    就算他大了,以后婚嫁,能得到好的姻缘么。

    婚嫁……想到这里,子明姝深深合上眼,苦涩的无力在胸膛翻涌。婚嫁,一个男子一生的抉择……她本以为她能看护儿子到那时的。

    焦虑与忧愁在数日间折磨着她,她甚至连现在订婚这样荒唐的念头都起过一次,回神时她狠狠打了自己一耳光。焦心无力之际,她居然连求神拜佛也做了。

    她去了邻近香火最盛的道观,拖着枯瘦的身体,只为求一根传言中灵验的姻缘绳。现在她走投无路,竟荒谬地将希望也分一些寄托在这可笑的传言上。

    不吝啬钱财,她卖了最贵的红绳攥在手里,问那道士:“要叩多少次?”

    此处并不是真正问道之地,那道士也是半桶水水平,说:“这个没有定数,凭心意,不过当然了,越多越好嘛。”

    子明姝说:“最多的,是叩多少?”

    那人道:“一千个,千叩首。不是有句话嘛,神前千叩首,无事不垂怜。”

    子明姝定定望着他,缓慢而坚定地点了下头:“好。就一千个。”

    听到这句话时,那人在心里笑了一下,别说有多少人能叩上一千个,就算真有这个心,眼前枯槁的女子也不像能有气力做完的样。

    但这人还是说:“愿善信如意。”

    子明姝朝神殿走去了,手里握着刚买来的红线绳,一步一步迈到大殿之中。望着高大的神仙,她的心里忽然涌起无限的悲哀。

    跪下去,将头抵在垫上时,子明姝突然哽咽了。她万万想不到还有今日,这种行为是对她过去人生信念的一种否定,作为母亲,在头扣下的那一刻她便食言了,可她别无他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