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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5 章 火点落薪

    三月二十七日,天阴,始终不雨。

    有二百余名学子聚集国子监前鸿文道,高声请求陛下怜悯老臣之心,不要降罪闻人慧。

    这个要求其实很难评价。因为武皇从未说过要降罪闻人慧。

    人死去的第二天,便高喊恳请陛下恕罪,这时机很微妙,很像一种逼迫,迫人表态。

    所谓的恳请也在一声声高喊中变了意味,仿佛不再是对某位臣子的请恩,而是对高位之上立储君、开君恩的要求。如示威。

    当日下午未初,许多有门路的人便得了消息,听闻今晨陛下厚葬闻人慧的旨意已经拟好,却不知为何,拖到现在也没发。

    敏锐的人自然觉察出不妙,忙不迭做安排。

    而这其中闻人家的人最为火急。事情一旦闹大,无论哪方受创,首当其冲要受迁怒的便是闻人家。

    所以这日最先赶到鸿文道的便是闻人家的人。来的都是年轻小辈,有六七人,一个个都穿着素色儒袍,对着满道黑压压人影,作揖劝道:“请诸位回去吧!”

    闻人言卿亦在其中,她头戴白绸抹额,跟随着家中人一起,作揖恳请道:“请诸位回吧……”

    不管愿不愿来,她们家总归都要出来表个态的,来劝就是她们的态度。领头的闻人敬说的话也算合情合理:“诸位的心意我们明白,都是一片为国之心,可陛下并未有怪罪旨意,你们这般聚集在此,只怕惹人多想……若闹将起来,无论损伤到哪一个,都是大悲大憾。诸位年轻,要顾惜自己的前途啊!若因此事累得我朝一众青年才俊未显先折,那绝不是家尊愿意见到的!”

    然此话却引起了学子们的不满,她们道:“陛下未降罪,却也未宽恕,这其中的差别您怎会不晓得!说来我们在为你们的尊长尽力请愿,而你们却灭我们的志气,作这畏缩之态,只图息事宁人,真不知去的是谁家的亲长!”

    “闻人大人一生铮铮傲骨,竟有你们这样软弱的后辈!”

    众人义愤,一时反不好平息。闻人家几个人应付得艰难,面色多有不虞。可一旁的闻人言卿却神情木然,面对众人指责,始终只是一句:“请诸位回吧……”

    -

    安德坊街上,李思悟正拎着一包药从医堂出来。外头天阴沉沉的,街面上小风阵阵,吹得满身潮气,好不舒服。这雨总是不下,总教人不清爽。

    不知是否天气影响,李思悟脸上也不大开怀。她拎着东西往回走,闷闷地想事。近来她的大事只有一件,还是定安王。

    自伤愈后,她便不再住王府内,搁邻近的安德坊置了个院子。近来她或往王府去,也不受阻拦。

    但风临虽准许自己以定安王人自居,准许出入王府,但实际的事务并未让她接触。

    她也没吩咐李思悟做任何事。

    李思悟心里明白,风临还是不信任她。

    想到这里,李思悟不免有些消沉。她不想总这样下去。

    她迫切地需要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安德坊算是繁华地,街边茶馆里也有文人学子低声交谈,隐隐约约,都是绕着闻人慧三个字。李思悟脚步渐慢,目光不着痕迹瞄了那些人一眼,若有所思。

    正走着,她忽然听见旁侧小巷里传来一声唤:“健行!”

    李思悟闻声停步,回首一望,见是家中表姐,对方正对自己招手。她转身走过去,道:“噢,是守成啊。”

    李思学与她年岁相差只两个月,素日较亲近,李家规矩大,辈分讲究得严,但私下里这二人都以字相称。

    李思学忙忙走到她跟前,扭头打量四周一圈,才低声与她说话:“就不寒暄了。家里叫我给你带句话,近来要生变动……多言数穷,不如守中。[1]”

    听罢李思悟不由失笑,这是让她安分闭嘴的意思。说实话,并不意外。她问:“这话是谁让带的?”

    李思学瞅了他一眼,神色复杂道:“还能有谁?家尊呗!你母亲给你气得病了,哪还会带话给你。”

    “行罢……”李思悟面色稍黯,沉默少顷,将手中刚买的药包递给她,“这是我刚买给她的补药,劳你带回去。你也知道,我现在不方便回家,我母亲——”

    “哎!”李思学接过东西,摆手打断道,“后头的话就不必说了,我自然会替你照看的。”

    李思悟道了句多谢,又问:“家中只给这一句话么?”

    李思学面色复杂地开口:“倒是还有一句,只是我犹豫该不该说,也不算甚要紧……”

    李思悟问:“是何话?”

    李思学道:“唉!还能是什么,家里叫你迷途知返。只道那镇北王不好相与,不是可以跟随的人啊!她是豺狼虎豹!捱近了便要——”

    哪料李思悟听了这词面色忽地变了:“豺狼虎豹?”

    她本以为是什么秘情,却不想听到这种破话,眉毛拧起,隐隐显出点愤意:“什么豺狼虎豹!不要胡说!你们知道她什么,便这样损污她!她自小辉德守正,何曾残贤害良、不仁不义?你们竟如此形容她!我告诉你,她不是!她是凤!从我认得她那天起,她就是这华京城里唯一的凤鸟!”

    李思学兀地被给了这一段话,也生出点恼来,道:“行行行,我们不懂她!我们什么都不知道行了吧!发癫……说她从前是凤凰,这也不假。可从前是,她现在也是吗?”

    李思悟道:“就算现在不是,也不会是什么豺狼!曾为凤者即便要变,那也是化龙!”

    “哎哟我的祖宗!”李思学大惊,赶忙伸手捂住她的嘴,“低声些低声些,什么话都好乱喊的吗?多言数穷!多言数穷!”

    李思悟推开她手道:“去,不要管我,反正我是给赶出来的人了,横竖拖累不到你们去!”

    李思学道:“唉,我早知这话你听了要生气,你非要问……罢罢罢,不扯这些了。但你有一句话我还是要驳一驳的。你说给赶出来了,这不假,但你仍旧姓李,这是割不断改不了的。家中年祭若叫你回去,你难道还能不回吗?”

    像一盆水泼到热炭上,李思悟人倏尔蔫了下来。

    李思学拿着药包转身,临走前语重心长道:“健行,依我讲,闹够了就认个错回去吧。外头不是好闯的……走了。”

    人快步离去,李思悟独在巷中,暗暗攥紧拳。她没有言语,嘴唇绷得很紧,俨然压抑着情绪,然看向背影的眼神却冷静异常。

    她沉默走出小巷,冷然改了方向,朝后大步而去。

    街上人影窜动,一位穿着金楼工装的小厮手捧着盒子,与李思悟擦身而过,快步朝前头茶楼赶去。

    他一路疾到茶楼,报了客名,由楼中人引着上了三楼,叩开一雅间。门扉开启的瞬间,他悄悄望去,屋中有位清辉绝艳的公子,凭立窗前。

    一仆人向门处走来,小厮立时低头行礼,恭恭敬敬上前将东西递与走来的人。

    素问接过东西,转而入内递与子徽仪:“公子,您定制的东西送来了。”

    “嗯。”子徽仪接过,打开盒子,一枚精致的金指环躺在其中。戒指样式简单,环身素面无纹,也没装饰甚宝石,只嵌了一枚切割成菱形的小金刚石做点缀。

    子徽仪见了新首饰亦神色淡淡,拿起指环,背过身去,摁着金刚石一推,隐约听得一声咔哒声,忽然在指环腹中冒出个弯月牙似的小刃,梨花瓣大小,活像枚小月牙藏在戒中。

    见了这,子徽仪神色才稍稍有了点满意,转身对素问说:“赏。”

    素问立刻折返门前,掏出钱袋子给那小厮,又暗暗嘱咐了几句。

    子徽仪站在窗后,将小刃收了回去。

    这样小的刃能做什么?

    看着都让人想发笑。

    但子徽仪把它戴到食指后,却像安心般呼了口气。纯金色的指环是他身上唯一的亮色,与他周身玉饰格格不入。

    素问关门回来后,子徽仪将他唤道身旁,眼前窗只开了条小缝,他伸指点了下远处某店,道:“素问,看到那家食店没,那儿东侧小桌上有位吃熟脍面的姑娘,你去请她一壶酒,请她递句话,今日我会在问江楼等殿下。”

    -

    定安王府,未末。

    映辉殿中,风临正和慕归雨交谈。

    “骤生变故,计划给打乱了。”风临坐在桌前,一手拄着脸,一手拿筷子戳着花糍,“现在温城一案倒不好继续提了。这案子不提,提审柳青等人的机会也没了。”

    慕归雨坐在对面,虽姿势端正,但脸色着实不大好。那微笑阴沉,活似压着岩浆的火山,不定何时便爆发了。

    因过去种种经历,她心中对一切突发的、不受控的事都极其厌恶,只是压着不发作罢了。

    慕归雨道:“这阵风波过后,总还是要提的。且不光是我们,谢大人的步调也给阻了。她们本想着趁此机会,借刘育昌一事发作,好好的整治风恪一番,那罪名可大可小,发作好了,将风恪一击打入不得翻身之境,也不是不可能。只可惜……”

    风临接话道:“只可惜步子给阻了。龙椅上那位也不欲发落。”

    慕归雨微笑道:“陛下留着风恪还是有用啊。”

    风临冷笑道:“所以孤要联净党,顺了她的心意。”乐文小说网

    慕归雨道:“若成,净王势必暴涨,届时您须得及时掉头。”

    “晓得的。”风临点头,筷子架起花糍道,“但眼下的事还是有点麻烦。孤知道老大人是一片赤心,但她话说得太直白了……哪怕她想将罪责揽在一人身上,也只怕不能如意,要出事的。”

    慕归雨也点头道:“是啊,闻人大人是存了撇清闻人家的心,才血溅朝堂。但哪怕揽了死谏的名头,她的话也终归上了陛下的心。陛下在意起来,不好收场。

    且鸿文道上闹得太快,多半有人在背后煽动。只几百个人也就罢了,闹两天自然散去,若是后面再给什么一激,人闹得多起来,收场就要难看了。”

    风临微微蹙眉,她显然明白慕归雨的话意,静了少顷,道:“可惜孤现在必须要守静避嫌。一动便是罪名……”

    她是很在意这事的,然慕归雨话锋一转,却提起另外一件事:“但在下如今最在意的反而不是鸿文道,是南边。”

    风临道:“你说靖水郡王遇袭的事,还是姜卓入武?”

    “都是。”慕归雨略显严肃道,“我总觉得您手下的部将魏闯原突然遇贼,给南边那几个人脱不了关系。”

    “而姜卓这个时候入武,给我的预感很不好。”

    风临道:“孤想过她若擒了魏冲生事的话,当如何应对。但魏冲的事都过的明路,总妨害不了什么。就是不知风恪派去南边的人是与哪方联系,拿不准反而不好冒然行动。”

    “嗯……”慕归雨勉强应了一声,却始终觉得有什么苗头没抓在手里,暗自思索。

    风临道:“孤对鸿文道的事还有看法。”

    慕归雨道:“请讲。”

    风临说:“这件事涉及立储言论,必然不会寥寥收场。窗户纸一旦捅破,再补掩就难了。立储在未来几月都将是武朝的大议,你说她们焉能不利用?”

    慕归雨道:“那我们就添上一把火?”

    风临目光一凛:“烧风恪。”

    慕归雨点头道:“善。”

    此后,二人将后续想法议了又议,定下主意。临走前,慕归雨给风临说:“您那个李健行,总放着不是办法。该用要用。”

    风临道:“有数。”

    -

    送走慕归雨,风临去往文轩阁,一为理事,二为与僚属商议。而今魏泽被圣旨赐为王傅,倒也可以有由头出入定安王府了。但她与风临相处起来总有点别扭。

    风临唤来部下,细细询问了一番南边事宜,重点问了凌寒星等人的消息。在得知又无果后,风临已作不好猜想,只怕他们落入风宝珠地盘中,为其擒下了。

    随后风临又派人设法打探姜卓在武朝的消息,又对北军送来的文书进行批阅,正忙时,见自己安在子徽仪身边的人赶来,对她耳语几句。

    风临面色微愕,回神后赶忙抓紧理事,飞速安排起来。

    -

    赶到问江楼是在酉半。风临来得很急,很快,像是有什么昙花在这楼中绽现,晚了就见不到了。

    推门见到他时,风临一眼就看到他今日不同的地方了。

    子徽仪是少戴金银的,更少戴饰品。然素日戴玉翡的人,今日身上忽然多出一件金饰,实在显眼。

    但他白,戴这枚指环很好看。

    风临来时身上带着寒气,一走进房间,子徽仪就感到股迎面凉风。她身上总跟冰块似的。

    她拎着个小布袋进来的,一踏进房门便笑起来,像从前回到栖梧宫时般,语气轻松而愉快地对他说:“你来看这是什么。”

    子徽仪应声起身走过去,二人在桌边一齐停住脚步。风临打开带子,一伸手拎出个物件,晃悠悠地转。子徽仪低头凑过去看,见是一枚小香球。

    小香球材料不贵,像是铜鎏金的,但胜在工艺精巧,球体勾掐成芙花图案,每个花瓣上嵌着枚薄薄的琉璃片,绕香球一圈,在转动时折射出一片碎光,如被打散的彩虹。

    细碎彩光晃过子徽仪睫毛,他微微睁大眼,道:“真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