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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我想对你说

    易小冰扎着高高的马尾辫,素面朝天,眉毛暗暗垂下。天色暗红,残阳如血,余光洒在她苍白的脸上,亮晶晶的泪珠在脸颊闪耀。远处两只飞鸟并行,飞过一片薄云,薄云散射着金边,组成了一个笑脸。

    易小冰用手背抹一把脸,双手揪住扣子双边向外一撑,后背便紧贴起来。她左右手交叉捏住袖口用力一拉,让褶皱完全撑开,然后缓缓跪下。

    青色牛仔外套上,一颗暗黑色纽扣在一排普通纽扣间鱼目混珠,袖口边因略有磨损而露出白线的纹路。

    墓碑直立在前方一米,爷爷也属于那里。小小的坟墓,不过五六平米见方。现在,所有的过往将要一同埋葬,包括那些因为年幼不能自己储藏的记忆,包括没有亲眼见证而被忽视的关爱。可是亲爱的奶奶,你可知道,那些对你怀有感情,并且把全部的爱都奉献给出来,好让我替你活下去的人,会永远的活在我心中,不会消失。

    远处天空蒙蒙灰成一片,仿佛盖上了画布。夕阳被青山吞没一半,地平线被镶上金线,袅袅炊烟点缀其上,叽喳飞鸟从近处飞起,追赶远方将谢的夕阳。

    易小冰从牛仔口袋掏出一叠折纸,铺开展平。映入眼帘的是粉红色背景,上面印着鲜花和微笑,喃喃道:亲爱的奶奶,这么多年,你为我的付出,我无法计数,也从未表达对你的感激,更别提什么回报。我羞于说出口,怕你笑我傻。我总以为这是时间的问题,但最终明了,岁月挽留不住美好时光,这是勇气的问题。现在我决定念给您听,因为我相信,无论你在哪里,你总会听到。一如此时此刻,每当抬头,便能遇见您留在天边的微笑。

    文章如下:

    我抚摸着寒冷如铁的朱红色大门,十指间的温暖留下了印记。我轻轻推开门,心里想的不是终于到家了,而是这是谁家啊!

    你能想像我如往常叫出奶奶,回应我的只有寂静么。那一刻,我心如死灰;那一刻,我泪如雨下。

    我想像着,自己是一颗幼苗,在大树的庇护下悄然生长,她将风雨雷电阻挡在外,她拿开我护住双眼颤抖的双手,将我抱在怀里,抚摸着我的长发,告诉我风雨并不可怕,而且助我成长壮大。

    但我还没做好准备,你却轰然倒下了。听着电闪雷鸣,我又蜷缩起来,我深深的怀疑,是否能够对抗风雨。我就要独自远行了,可我仍想呼唤你。

    我不得不尝试回忆你的点点滴滴,探索你一路留下的脚印,希望得到信心与勇气。

    当我还是个孩子,一家三口挤在一间小屋,小屋里没有阳光与彩虹,它总是那么阴暗与潮湿,像个囚笼,困住我的翅膀。用现在的步子丈量,只不过横走十步,竖迈九步,但是只要身在其中,阴暗便如影随形。那里时不时传出碗筷碎裂与刺耳的叫骂声,当然,最先碎裂的不是那些碗筷,最先受伤的也并不是耳膜。

    那时候大门面朝南方,因为炎寒交替而扑簌簌落漆,大榆树高大挺拔,前方是长长的窄胡同。大人说,胡同深处有小鬼儿,专逮不听话乱跑的孩子。但是我不怕,虽然前方黑暗,但是过了拐角,一切都会柳暗花明,我知道,你在拐角的地方。我只需要大喊一声,然后你便探出头。

    我爱吃粉条鸡蛋,真巧,你爱做粉条鸡蛋。别人家做一碗,加点咸菜,正好一顿。你做一锅,两人吃一天。你经常说,放开吃,吃饭不会穷家,没了脑子,才是祸事临头。但是这么小的家,不过四五十平方,却经常出现大伯和爸爸的身影,他们一站,屋子顿时小了。

    他们吃饭时,一人吃两碗,然后锅里就清空了。你只是呵呵笑,自己也不吃。年幼的我只是纳闷,大伯与爸爸,没见他们为你送来一星半点儿,也没见自己做过几次,怎么吃起来如此豪爽。然后深深怀疑你的说教,怎见得吃饭就吃不穷。

    我对他们喊,行了行了,给留下点儿,这些不够,奶奶还没吃呢,却换来大伯“这小丫头儿疼人吃饭,小气吧啦”的白眼与老爸“吃也不是,不是也不是”的尴尬。你只是笑,告诉我,他们与我一样,都是你的孩子,多吃些应该的。

    亲爱的奶奶,我想问问你,从小到大,我都是牵着你的衣袖,走到东,走到西,体验人间冷暖。如果没有你,我该如何继续前行,如何阻挡风雨。我的爸爸妈妈,我爱他们,但爱并不代表认同。

    后来房屋经过修葺,焕然一新,墙上窗户大而明亮,阳光畅通无阻。虽然大门改为院墙,院墙改为大门,阻断了“天斩煞”,却阻不断你的离去。红漆闪亮的东大门,为迎接紫气,却失去了最大的财富。你为我讲的童话,我仍然记得,也坚信不疑,但若没人分享胜利和喜悦,和一切美好的东西,就算有巧克力、水晶鞋又能怎样。

    这是我的家,主人却不在。

    庭院深深深几许。一根铅笔粗细的铁丝拉成的晾绳横亘中央,由于挂重下坠成了弧线。我的眼前又出现你晾晒衣服的情景:阳光照亮了你的青丝,在衣服上铺满了彩虹。那时候你的动作还很灵巧轻盈。你记得吗,当时才一年级的我悄悄告诉你,柳叶青喜欢我。你挑挑眉毛,哈哈笑,说我是天生的美人胚子,有人喜欢再正常不过,不过不要告诉我妈,会招来训斥。

    看着你笑,我也情不自禁的嘻嘻笑。

    一拉开屋门,顿觉空气闷热,空气中还飞扬着尘土,好像荒废已久。窗帘紧紧关闭,光线很暗,眼睛要花好长时间适应。然后我走进自己小屋,打开墙上开关,白炽灯的光晕下,昔日的生活空间依然一如往昔,和外间完全不同。旧钢笔还横躺在书桌上,笔尖露出墨水沾染桌面的痕迹仍在,墙上贴的海报也没有撕掉,杰克.斯派洛仍然冲我微笑,书架上整齐摆放着参考书和成排的学习资料。

    那一刻,恍惚你仍然健在,而这时候,你该叫我吃饭了。

    事实上,半小时后叫我吃饭的是爸爸。

    当妈妈离开家,是你支撑起了它,年近七十还忙里生火做饭,忙外赶集买菜。我始终记得,那年夏天,你帮爸爸看护公路上晾晒的麦子。阳光透过斑驳的枝叶照在脸上,你的眼睛炯炯有神,半灰半白的头发熠熠闪光。你跟我讲,小时候家里穷,大人都忍饥耐寒,更别提读书,虽然没文化,但也晓得读书使人进步。你手指着麦子,告诉我,馒头多少钱,面包多少钱,同样是麦子,价值却天差地别。

    但我想的是,这长长的,摊开有二三十米长二三指厚的麦子,装完大概三十个麻袋,有多少是你的口粮。三袋?四袋?我差点哭出来。大伯和爸爸每年吃的粉条鸡蛋也不止了吧。

    幸亏爷爷是退伍军人,战役负伤,去世后你代替享受政府补给,姑姑们也时常提东西看望。所以自己有的吃,还能把我养的白白胖胖,不必乞怜,也不必受气。

    我与你并肩走回,仔细打量。你的腰杆挺直,从不驼背;你的臂膀有力,步伐稳重。奥,你大概一米六七,比我高十公分。现在的我和你同样高了。但每当想起你,总会抬头仰望。我始终不能明白,有一天你也会被生活击倒。

    我甚至想象的到,年轻时候的你,黑发垂肩,明眸善睐,如何的年轻貌美。岁月虽然夺走了你的青春容颜,却赐予你乐观和豁达。

    你总是跟我讲一些好笑的事,笑得那么认真。你有那种能力,让人心无旁骛,让人充满希望。

    事实上,生活正变得更加糟糕。

    我开始失去学习的兴趣,学着通宵,学着抽烟,学着打架,被老师视为眼中钉,直到她将我堵在楼道里。没错,我也有不光彩的一面,与你眼里的我判若两人。我永远不会忘记,当时班主任如何趾高气扬,对爸爸指指点点,爸爸如何唯唯诺诺,好像做错事情的是他。我没想到你能来,也没想到你能义正言辞回击。你说,我从不认为自己的孩子是坏女孩儿,她从小活泼聪明,奖状拿到手软,纵使偶尔犯错,也要予以耐心引导,粗暴的方式只会扭曲孩子的未来。我将孩子送到学校,该由老师所做的事情,我老人家不应代劳。

    我们一路回去,你的脸色很难看。你告诉爸爸,出门在外,哪怕面对老师,也要理直气壮,否则孩子会抬不起头。

    晚饭仍然满满一大碗,但我心里内疚,没敢吃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