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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迷你加特林

    地铁口在路边公寓对面的马路上,形状像抬起半边眼皮的巨龙眼睛。

    言崇飞总是这么觉得。

    他手里拎着早上做好的酸菜鱼,此刻正与地铁口隔街相望,眼前车来车往、尘埃遍天,他放弃了过马路的想法,转身沿街直行。

    海东养老院其实离公寓不远,坐五站地铁再转一站公交就能到,但言崇飞向来喜欢步行过去,今日斟酌再三也还是照旧了。

    反正他也从来不赶时间。

    偶尔一抬头,天晴,云薄,远处有起伏的高楼,遮挡了边际若隐若现的山峦。梧桐夹道而生,姿态张扬的枝叶随风轻摆,沙沙声拂过底下连绵又斑驳的白墙,传入耳中,连天气的燥热都驱散了。m.

    旧景倒是常看常新,言崇飞对此格外享受,一个人走得悠闲自在。

    将近正午,言崇飞来到养老院门口,林荫旁的乒乓球桌传出了来来回回的“哒哒”声,循声张望,还能看见远处的广场有老人们在摇扇起舞——这是海东养老院一贯的模样,处处都是生机。

    言崇飞在门口登记后熟练地拐向石子路,脚步越来越轻快,直到眼前出现宿舍楼,楼底的花园里摆着几张麻将桌,隔一阵就哗啦啦作响。

    “哈,真是对不住各位老哥老姐了,清、一、色!”

    “又来?我说曾老太,你今天的运气未免也太好了吧!”

    “惭愧惭愧,今天专门查了老黄历,说的是宜赌!”

    嬉笑声顿时直冲云霄。

    “奶奶——!”

    言崇飞朝前方兴奋挥手。

    就在此时,路边忽然冲出一个穿花裙子的小姑娘,言崇飞险些撞上她,赶紧旋身绕了过去,手里的酸菜鱼差点跟着原地起飞。

    “小家伙胆儿肥啊!真不怕把刚长出来的门牙又给撞没啦?”

    小姑娘毫不在乎,看见他高兴得直蹦,用响亮的童声喊道:“曾奶奶!虫儿飞叔叔来啦!”

    言崇飞:“……”

    “言言来了?”曾英老太太朝外一张望,在看见言崇飞的瞬间眸中雪亮,立马撇下麻将桌迎了上来。

    其余的老人显然对这样的场面司空见惯,打趣几句,又补上了三缺一的位置。言崇飞俯身和奶奶大力拥抱,鲜活得完全瞧不出是昨晚在酒吧里的行尸走肉。两人寒暄一阵后,曾老太回身吆喝大家打完最后一圈就准备吃午饭,已是高兴得合不拢嘴。

    言崇飞将酸菜鱼交给养老院的人,又帮忙将麻将桌收拾成了临时的饭桌,和奶奶一道坐下,顺手抱起花裙子的小姑娘,假装恶狠狠道:“这段时间想我了没?没想不准吃饭!”

    小姑娘嘻嘻哈哈地揉住自己的脸:“谁要想你!不想你!想哨子叔叔!”

    言崇飞惨遭抛弃,小姑娘却还赖在他怀里不肯走,害羞得拿下牙不停蹭着上唇的缺口,曾奶奶忍不住打趣道:“小蝴蝶这么说,你小叔叔要伤心啦,还不快哄一哄。”

    言崇飞假装伤心到垂泪的模样,小蝴蝶只好安慰说:“虫儿飞叔叔世界第一帅!”

    不等话音落下,小蝴蝶就飞快挣脱怀抱逃走,在远处被上菜的护工阿姨顺手牵去吃饭了。

    小蝴蝶是老人堆里多出来的孤童,养老院就是她的家,所有人都是她的亲人——老人,孩子,从来都是社会福利机构的大家庭里永不缺席的角色。

    对此,言崇飞一直深有感触。

    “这小家伙……”言崇飞嘟囔着,还是忍不住端起了“世界第一帅”的架子。

    “说起来,邵子呢?今天又加班呐?”曾奶奶一巴掌拍在他肩上,言崇飞的表情变得有些不自然,随口道:“可不是嘛,大公司都这样,他还托我向奶奶您道歉呢!”

    曾奶奶皱起眉头:“哎哟,有什么可道歉的,你让他多注意身体,该休息的时候就要好好休息!”

    “好好好……”言崇飞努力赔笑。

    “曾老太真是好福气呀,”旁边的陈老忍不住在饭桌上展开演讲,“不仅有自家孙儿在国外打拼,还有两个年轻晚辈留在国内孝顺您,隔三差五就提着大包小包来问候,也从来不缺钱花,在座各位谁能比得上!”

    “你怎么知道我不缺钱,偷看我存折啦?”曾奶奶顺着他开玩笑,众人当即笑成一片。

    言崇飞倒是突然一脸认真:“奶奶,给你的钱还够用么?”

    “够了够了!”曾奶奶怕他误会,“我一个老太婆平时能有什么花销呀?你让大曾以后少给我打这么多钱!那个臭小子,也不知道拿这些钱回国来看看我……”

    言崇飞想都没想,凭借惯性回答说:“就是,大曾那人什么都好,唯独一根筋,一旦工作起来就六亲不认的,我和邵子有空多教育教育他。”

    “曾老太,您孙子在国外是做什么的呀?怎么忙成这样?”有人好奇问。

    “是在欧洲的什么地方工作,对吧?”曾奶奶赶紧朝言崇飞确认,毕竟国外太遥远,连语言对这些老人而言都是天书。

    言崇飞淡淡接话:“嗯,英国吧。”

    曾奶奶觉得哪里不对劲:“我怎么记得你上回说的是法国呢?”

    “是吗?”言崇飞开始傻笑,“随、随便!反正都差不多!”

    曾奶奶轻轻打他的脸,又接着说:“只是那孩子的工作好像跟什么机密有关,不能向外界透露,也不准联系家人,所以连我都不清楚具体在做什么。不过我这把年纪,清不清楚无所谓,知道他在努力过日子就好……”

    言崇飞开始在旁闷头吃饭,盛了一碗又一碗,也有一句没一句地旁听老人们的闲聊。

    奶奶的记性似乎比他更好,这些话都是他过去告诉曾奶奶的,如今一字一句还给他,反而显得像陌生的故事。

    直到他吃完饭在养老院做完一下午的义工,他也没想起来自己当初说的究竟是英国还是法国。

    管他的。

    也许下次还会记成德国。

    言崇飞不比其他来养老院做义工的志愿者年轻,但比他们更能干活。里里外外的大小琐事没有应付不来的,他好像天生就属于这种相互依偎又自由的地方。

    在别人收完工都累得腰酸背痛的时候,言崇飞还能背着小蝴蝶在花园里奔跑兜风,甚至旁若无人地玩起幼稚的角色扮演,永远有挥霍不尽的热情。

    那一刻,暮色洒在年轻的面庞上,好像看不出任何岁月的痕迹。

    离开养老院后,言崇飞靠在外面的围墙边休息了一会儿。他今天与很多人说过话,聊起的无非都是生活。无数长辈对他有无数教诲,各不相同,也不知道指引的究竟是言崇飞的未来,还是在怀念他们自己的过去。

    昨晚残留的酒意又卷土重来了。

    言崇飞从兜里取出那张广告传单,却一个字也读不进去,像是暮色将字迹染得晕开了,让眼前变得一团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