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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个地点两世为人

    七天前,张桥匆匆赶赴港岛。

    错过与奶奶见最后一面,赶上了葬礼。上个月陪伴奶奶度过九十一岁生日,没有多少遗憾。然而,葬礼结束,家庭答谢宴上,稀里糊涂遭老爹训斥,挨老娘打了一记耳光。四十九岁的人了,在众多亲戚朋友面前,丢人丢出新境界。

    小受大走,担心老爹补一张椅子,张桥狼狈离席而去。

    “叛徒!”

    这是老爹训斥的由头。张桥拿绿卡而已,护照没变。“毛衣战”进行中,边界线上打过仗的老爹不懂,也不想弄懂。老娘则是借题发挥,痛打白眼狼。

    几年来,张桥在北美的时间多于国内。期间,从未回家过年,最后一次回家是三年前。可恨亲戚微信群上的流言,说他基佬。因为他坐过牢,时间还不短,年近五十不结婚、不回家是明证。老娘暴起打脸,显然相信谣言了。

    漫无目的坐了一段港铁,又漫无目的步行一段路。在街头买了几百块马票,张桥郁结的心情平复,渐渐谅解父母动口又动手的火气。中午两点了,答谢宴上没吃一口饭,肚子饿的发出抗议声。举目四望,发现身在湾仔。这一片是熟悉的故地,十几年前奶奶家就在附近。横过皇后大道东路,左转走了二百多米,他寻找一个印象深刻的茶餐厅。遗憾是,茶餐厅变成了路边咖啡店,唯独人行道上的消防栓保留不变。

    “一杯拿铁,一个雪糕三明治,三根咸味手指泡芙。”

    吃不上港岛美食,点些咖啡店的垃圾食品将就。张桥在露天位置拉椅子坐下,摸出手机,对准两米外的消防栓拍照。上次在同一位置,准备享用茶餐厅的牛腩饭,一辆跑车撞上消防栓,喷出的水流冲飞他忍痛买下的午餐,把他冲倒在地。不过,这还不足以印象深刻。肇事司机认错态度非常诚恳,手捧一叠钞票,发放给所有被水湿身的人。

    一人一张大牛,真有钱啊!

    当时的情景,历历在目。张桥最惨,肇事司机塞进手的是一张金牛。港九市面上,所谓“金牛不收,大牛不找”。金牛指千元面值港币,大牛指五百元面值港币。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普通港人月薪不过三千上下。

    那天,张桥头一次见到金牛,头一次拥有这么多钱,那也是他平生头一次来港。乡镇小子初涉花花世界,恍如来到天堂。遭遇天上掉“馅饼”,点点滴滴记忆犹新,想忘忘不掉,上个月还梦见几次。

    弹指一挥间,二十八年。

    吃下两根手指泡芙,饥火灭了,张桥惆怅起来。点燃一根香烟,色彩斑斓的咖啡喝不出滋味。二十八年过去,一事无成,至少父母看来一事无成。

    “如果你还当老师……”

    每次见面,父母少不了这么一句,成口头禅了,张桥害怕跟他们交谈。多年来,张桥拒绝假设、拒绝后悔、拒绝反省。故地重游,不知怎的,今天突然主动思考人生。

    如果还当老师,当出什么成就不好说。肯定不会在二十九岁入狱,三十七岁才获释。七年十个月零十六天,人生的黄金时段,蹉跎于高墙中。钱财充公了、未婚妻分手了、名声臭大街了,前途……劳改犯有啥前途?

    思考人生是自虐,尤其张桥的人生。所以,他从没这么干。连喝两口咖啡,一口咬下半个雪糕三明治,转而考虑明天的行程。不再是多愁善感的年纪了,早练就旷达的心胸。正如先前挨父母当众打骂,个把小时抛之脑后。

    回堔镇继续做单身老狗呢,还是去首都或上嗨?嗯,昨晚浏浏在微信上怀念外滩夜景,去魔都拍几张照吧!唉,走前还得跟父母再见一面。

    喝光咖啡,张桥掏钱夹准备埋单。服务生小妹莫名其妙的尖叫逃窜,他下意识扭头看。马路上,一辆载客小巴失控冲上人行道,一头撞倒消防栓。

    活见鬼了,又来。

    漫天大水如山洪暴发,瞬间吞没张桥。人倒下地,嘴巴尝到咸涩的海水。憋气钻出消防栓喷水范围,习惯性地摸手机想拍下现场。两次到访此地,两次遇上车撞消防栓,发上微信是奇闻一件,浏浏肯定喜欢。

    手机掉哪儿了?

    几个口袋没摸到手机,张桥抹一把脸上的水,手碰上溜到眼睛的刘海,十分纳闷。自己明明是短碎发,怎么会有长长的刘海?咦,穿着也不对,参加葬礼的一身黑,怎么成了跑鞋、牛仔裤、条纹t恤?而摆在眼前的场景,更让他毛骨悚然。撞断消防栓的是一辆红色跑车,而非载客小巴。

    五十岁没到老眼昏花了?

    小巴和保时捷跑车天差地别,不可能。待张桥转头朝向咖啡店,整个人瞬间石化。身后不再是装潢洋气的路边咖啡店,而是那个梦中多次出现的茶餐厅。

    大街上喷水产生海市蜃楼?垃圾食品有毒料?抑或淋水淋出幻觉?

    匪夷所思的变化,张桥不敢相信是真的。狠狠掐一把大腿,痛的眼泪飚。

    “亨弟,有冇受伤啊?(兄弟,有没有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