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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阳光斜斜地穿过纱窗,无数轻尘飞扬的光柱打在发黄的墙壁上。

    宽大的布艺沙发是王梓的盘踞之地,茶几上一堆零食随手可取,厚厚的羽绒被温暖着他的身体,他的下颌支在沙皮狗丝棉枕头上,瞪着那个卡通青蛙的闹钟半天不眨眼睛,时针指到下午4时,再过一个小时,卓翼平和程盈佳就要放学回来了,

    这里是卓翼平和程盈佳同居的家,房子挺小,只有一间比较宽敞的卧室和一间小小的放置杂货的房间,卓翼平和程盈佳把宽敞的卧室让了出来,两人去挤那间小小的屋子,因为他们坚持:向阳的房间对王梓养病有好处。

    王梓有点想哭,可是卓翼平和程盈佳却显得很高兴,他们常常和他一起趴在那张大床上聊天或者打牌,他们按着王梓红红的鼻头说:「傻瓜,我们是朋友啊。」

    王梓高兴的笑,却泪流满面,『朋友』这个字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沉甸甸的圣洁。

    沙皮狗的丝绵枕头是艾斐从加拿大带来的,身下厚厚的羽绒褥子也是。卓翼平和程盈佳本想把它们一起丢到垃圾堆里,可……王梓舍不得。

    王梓拿起沙发旁的拐杖,挣扎着站起来,完全凭借着双臂的支撑一跳一跳地走到窗子旁,在楼下,有一个伫立的身影,似乎感觉到他的目光,楼下的人也抬起头来,微笑着向他挥手,王梓惊得立刻后退,急忙忙隐藏起自己的身子。

    楼下的人是艾斐。

    卓翼平阻止他上楼,因为王梓不想见他,后来程盈佳告诉他,如果他可以在楼下站十天,王梓就答应见他——今天是第八天了。这八天他想了很多东西,也更加坚定了未来要和王梓共度的想法。

    人大概都是这样的:垂手可得的东西都是赝品,是不值钱的,只有通过努力争取来的才会珍惜。

    这次轮到他了。当王梓为了他不顾一切时,他的心硬如铁,可是现在王梓心如死灰,他却又来撩拨王梓的心弦,王梓差一点就要投降了。

    第二天,是周六,天下起了瓢泼大雨,深秋的寒意也越来越重,王梓已经穿上了厚厚的毛衣。卓翼平和程盈佳都在家休息,屋里飘荡着清优的音乐,是钢琴曲《秋日私语》。

    中午的时候,雨已经下了三个小时,艾斐如同一座雕塑伫立在风雨之中。

    卓翼平打着伞,拿着一件雨衣走下来,把雨衣扔到他身上:「穿上吧。」

    「不用,谢谢。」艾斐用手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雨实在太大,他的视线马上又模糊了,但是即使看不见,他也能感受到卓翼平眼神中强烈的愤怒和谴责。

    「哼!穿上!」卓翼平唾了一口唾沫,「别以为是我好心送你,还不是那个笨蛋舍不得你淋雨!」

    艾斐立即把雨衣穿上了,虽然浑身湿透再穿雨衣并没多大意义,却也能遮遮风,暖和许多。

    「你把我们最珍爱的宝贝伤成这样,我本来是要杀了你的!」卓翼平咬牙切齿地说。

    「是的,我罪该万死。」艾斐承认,实际上他也巴不得有个人来痛殴他一顿。

    「你居然说他yin荡、下贱、纵欲无度、生活糜烂?为这我就要揍你一拳!混蛋!」卓翼平说着一拳已经挥过来,非常重,艾斐竟躲也不躲,一拳过去,嘴角已经慢慢渗出鲜血,随即被雨水冲刷去,变淡消失了。

    「世界上如果都是像他那么纯洁的人,所有的问题都不会存在了!王八蛋,他怎么会爱上你的!」卓翼平恨恨不平,真的恨不得打死他,可是……王梓会心疼,他不能让王梓伤心。

    「他喜欢设计婚礼服,他曾说过要和他的爱人一起穿着他设计的礼服,一同步入教堂,许下一生一世的诺言,而他的身心都只能奉献一次,可是王八蛋你把他折磨成了什么样子!」

    艾斐垂下头去。

    「高中的时候,我和盈佳的事情被别人知道了,学校要开除我们,家里更是和我们断绝了亲子关系,是他亲自到校长那里求情,因为他是个资优生,一直是老师们所宠爱的好学生,校长竟因此而答应了他留下我们,条件是我们能取得优异的成绩,他把自己的零花钱全给了我们,我和盈佳边打工边读书,生活渐渐有了起色,可是你知道吗?一开始我们甚至有徇情的念头,整日惶惶不可终日,如果不是阿梓,我们也许早已命丧黄泉,即使活着也早已堕落,他就是这样一个希望人人都幸福的天使,你知道吗?混蛋!」

    卓翼平转身走了,留下艾斐僵立风雨中。

    次日,风停雨住,天气分外的明朗。

    王梓一早起来就趴到窗口,今天是最后一天了,可是——没有艾斐的身影!

    王梓的心忽一下就落到了低谷,一整天他都焦灼不安,心中转了千百个念头,做了几万种设想,最后要卓翼平和程盈佳去找艾斐,看他到底出没出问题,卓翼平刚想出门,门铃响了,打开,竟是莫鲲鹏。

    莫鲲鹏交给王梓一封信,转身欲走,却又回过头来,犹豫了一下才说:「阿梓,你想听听我所认识的艾斐吗?」

    王梓点点头。

    莫鲲鹏点燃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才缓缓地说:「因为家族的关系,我从小就和艾斐认识了,在我眼中,他是个稳重可靠的大哥哥,可是,他是个不快乐的哥哥,我总觉得有太多的东西压在他的肩膀上,以至我常常觉得他年纪轻轻就有些驼背了,他是个遵从传统道德的人,我一直不知道他喜欢男人,我想他应该为此困苦挣扎了很久,把这些都深深地埋在心底,理智要求他爱女人,本能却一再否决了理智,直到他告诉我他和艾仁的事情,艾仁在他的酒里下了药,最卑鄙的是艾仁把他们那一夜的荒唐事做了录象,以此要挟艾斐,要艾斐放弃继承权,后来,艾斐决定结婚,力图改变自己的困境,可是他无法和女人作爱,他只能在感情上尽量弥补那个女人,无论她做出什么样的要求他都满足她,那女人私下和多少男人交往,他并非一点不知情,可是他都隐忍了,觉得是自己对不住人家,艾情不是他的孩子,他却为他取个名字叫『爱情』,真心希望能让那女人获得幸福。我为他的种种忍让难过,却又爱莫能助,他一直不能面对自己爱男人的事实。」

    王梓闭了眼睛,仿佛看到艾斐在孤独的深渊中挣扎的样子,心一阵疼痛。

    「你知道吗?世界上像他这样的男人几乎要绝种了,今年他三十岁了,在遇到你之前却仅仅有过两次性经历,一次醉酒后和艾仁,一次是新婚之夜和王紫,两次都是噩梦般的经历,他不敢期望自己还能获得幸福,所以当幸福到来时,他乱了阵脚,天天为你所苦,担心你会变心,担心你不爱他,担心他自己配不上你,所以看到你和艾仁……他整个人都崩溃掉了,阿梓,我知道你很可爱,而艾斐却是很可怜的,在很多地方,他更脆弱更需要支撑,我真的希望你们能获得幸福,忘记过去的不幸好吗?算我求你,救救他,他现在一无所有了,放弃了继承权,甚至连艾情都没有要过来。」

    莫鲲鹏走了,王梓拆开了那封信,信中居然有一张照片,照片上的是艾斐,斜倚着一架黑色的钢琴,目光沉稳,神情平和,而眉宇轩昂,脸部线条刚柔并济,还有些微的笑意藏在性感的唇边,看得到他颀长的双手,和很健康的肤色……王梓第一次觉得,他帅得令人惊讶。

    【记得在一个冬日的黄昏,夕阳的余辉正一点一滴地滑落,我乘着公车缓慢而迟重地穿行在拥挤的城市的街头,车窗内是一双双漠然而生疏的眼神。寒风萧瑟的街头,是一位老者推着一位老婆婆的轮椅缓缓而行的身影,风很冷,他便把外套脱下严严实实地盖到了她的膝上。两个人的白发被吹乱了,在风中毫无抵抗地飞舞着。车子继续前行,很快将他们蹒跚的身影抛在了后面,渐渐地消失在视线之外。

    那一年我二十三岁,从哈佛刚毕业,也就是拍这张照片时的我,还是洁白如纸的我,我曾冀望和所爱的人就这样一起走过,当他老了,或者我老了,我可以拥着他,搀扶着他陪着他慢慢地走……

    『世界上,有一种爱情,得之不易,所以珍之惜之,当爱人远去,世界也就同时逝去,这首歌,献给我最爱的一对天鹅,献给所有珍惜爱情,冀望长长久久的恋人们。』

    这是你曾说过的话,还记得我第一次去看你演出,你为那对天鹅唱的歌曲吗?我特意寻找了很多唱片店,原来是首相当老的情歌了,和着细密的雨声在寂静的夜里聆听着蔡琴醇厚的歌声,心绪宁静。

    『亲爱,我已年老,白发如霜,银光耀。无数人生似朝露,青春少壮几时好,惟你是我永爱的人,永远美丽又温存,惟你永是我永爱的人,永远美丽又温存。』这首《白发吟》,原来在歌声响起后还有一段独白,只是一瞬间,我的心就被揪住:『一次携手就是一生的誓约,想想看,当一个人二十几岁的时候,下定了决心,然后不知不觉的你就七十几岁了,这个时候,这个时候你再回头看看你身边那位满头白发的老伴,你才突然发现,原来你们两个已经在一起吃过了五万多顿的饭,五万多顿的饭……』

    爱情原来就这样浓缩在实实在在的生活里,而五万多顿饭的背后有着多少的故事,或浪漫或辛酸或艰难或惆怅或幸福,终于这样相携走过。而此时相对的眼眸里关怀之爱、理解之爱已经远远胜于男女之情爱了,而这就是生活的全部。算算看,我的爱人,我们在一起吃几顿饭了?

    我不想奢求什么,只想和你一起到老,在落日黄昏时,掰着手指算算我们一起吃了几顿饭……】

    王梓爬到床上,钻进被窝里,任卓翼平和程盈佳怎样焦急也不动一下,卓翼平拿起那封信,看下来,唏嘘不已:「两个傻瓜!两个傻瓜!」

    卓翼平在莫鲲鹏的帮助下,终于拨通了艾斐临时租的小房子的电话。

    「就差最后一天了,你居然没有撑住。」卓翼平有些怨愤地说。

    艾斐苦笑:「其实,我原本就没想去。」

    「什么?!」卓翼平怪叫,「你找死啊!」

    「他给了我十天,我用九天证明我的诚心,最后一天——是我的自尊。他给了我十天,我给他一生,我要他知道,这世界上有一个人是永远等着他的,不管是在什么时候,不管他是在什么地方,反正他知道,总有这样一个人。」

    那边久久没有回音,艾斐有些心慌:「翼平?他怎么了?」

    「我要回家……」王梓的声音犹如脆弱的玻璃,「我要回家……你为什么不来接我呢……」

    约莫半个小时后,有敲门声,程盈佳跑去打开门:艾斐单肩靠着门框,双手插在裤兜里,一条洗得发白上面满是大兜的灰色粗布裤子,一件厚厚的暗咖啡色斜纹双开衩休闲上衣,里面是一件黑色套头高领的薄羊毛衫,脖子上挂着条深棕色围巾,鼻子上多了副细框眼镜。他看上去比昔日高大了许多,样子显得自信而潇洒。

    「你好。」他微笑着对程盈佳说,程盈佳竟忍不住心跳起来,阿梓的眼光不错,艾斐真是一个英俊的男人!

    「我要给你戴个东西才能进来。」程盈佳再意乱情迷也忘不了卓翼平交代的任务。

    「哦?好啊。」艾斐整个人的感觉都变了,昔日那种沉重的灰色已经荡然无存,虽然现在身无分文,却觉得拥有了整个世界,真正拥有了生命。

    「把你的眼镜摘下来。」程盈佳是个小个子男生,够不着身高一百九十一公分的艾斐的眼镜。

    艾斐依言摘下了眼镜。

    程盈佳钩了钩手指让他弯下腰,艾斐便弯腰,程盈佳用一条黑布蒙上了艾斐的眼睛:「现在我们这里有三个人,我们把手都放在桌子上,你要摸新娘,如果错了,哼哼!」

    程盈佳领着他走进客厅,王梓和卓翼平正坐在沙发上,手已经放在了茶几上,程盈佳把自己的手也放过去,艾斐开始摸索。

    开始,他抓住卓翼平的手,也就三四秒的时间,他说:「这不是。」

    接着摸第二个,当他抓住时,比第一次时间稍长点,大概有十来秒的时间,最终还是还是放弃了:「这也不是。」

    他摸第三只手,这次停留的时间更长一点,那只手有些微微的颤抖,约莫有半分钟,他叹口气:「你们把阿梓藏哪里去了?」

    「什么?摸了三次你还没确定谁是吗?算了,你走吧,居然连爱人的手都感觉不到!」卓翼平气臌臌地说。

    「因为这三只手都不是我的男孩的手。」艾斐平静地说,「如果屋里真的只有三个人,那么这三人都不是阿梓。」

    一只手颤抖地伸到他的手中,几乎刚触到,艾斐就顺势把他拽到了自己的怀中:「阿梓!这才是我的男孩!」

    程盈佳将艾斐眼睛上的纱布去掉,他的眼神清亮,很黑,镇定专注而平静自信——果然,程盈佳说了谎,房间里还有莫鲲鹏和王冠。

    「你摸得这么准,其中有什么秘密?」程盈佳大惑不解地问。

    艾斐看着怀中的人儿,良久才说:「一个人一生只能挽住一双手,一双独一无二的手,怎么会摸错呢?」

    王梓埋进他的怀中,已经爇泪滚滚,所有的不幸都值得了,只要有这一刻,这才发现原来所有的昨日,都是一种不可少的安排,都只是为了好在此刻,让这个他所深爱的男人温柔怜惜地拥他入怀……

    「不要哭了,见到我不高兴吗?」艾斐心疼地为他擦拭那滚滚而下的泪水。

    王梓仰起头,绽放一个最美丽最温柔的笑容,笑容中有泪花闪烁:「在你面前,我的泪水也是甜的。」

    ※※※※※

    这是个深秋寒意料峭的夜晚,从的士车下来,凉风乍起,冷气袭人,裹着厚厚毛衣的王梓还是缩肩拱背,抱成一小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