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搜索繁体

第十四章 栖霞

    兰亭巷在京中赫赫有名,到底与众不同,过了牌楼就是华灯悦目,香风拂人,纵是雨天,也因头上搭了鲜红的竹顶雨蓬,一里长街中全无淋漓之苦,倒是每十步开外便有水柱顺着竹渠淌下,流在两边的明沟里,水声淙淙潺潺,平添了些玲珑情趣。一路上游人接踵,两边红袖纷招,眼前珠翠乱摇,真是京中繁华奢靡的气象。如意拂开几个缠上来的女子,转头笑道:瞧我们哥儿俩望这里一站的风流倜傥,早不将路上的人都比下去了?怪不得人人都拉我们。

    辟邪苦笑道:我们一身绿绢油衣,晶亮得蜻蜓一般,那个不知是宫里出来的,风流些什么!

    如意哈哈大笑,挽住辟邪向前,直走到兰亭巷中腹一座大宅院门前,顿时清静了许多,门首两只红灯笼下各站着一个鬓边簪花的小厮,见了如意道:二爷来的正好!妈妈才念叨着呢。

    谁要念叨这个无情无义的。门里走出一个华衫美妇,三十多岁年纪,掩着嘴对如意笑道:二爷多少日子没来了?我才要吩咐小的们,见了二爷只管关门,不叫进来。

    如意拉住她的手道:我不但来了,还带了客人。小六,这是栖霞姑娘。辟邪在阶下仰头望去,四目相交,和那女子都是一怔。

    栖霞旋即笑道:那就是六爷了?是不是?快请!

    引了两个人进院,沿回廊绕过影壁,眼前一院海棠,雨中花瓣飞落,衬在青苔碎石上,经过前边巷中的灯红酒绿,顿觉清雅扑面,神清气爽。正厅门前两个垂髫女童低首拉开雕花木门,一声婉转歌喉先声夺人地涌了出来。

    芳火无惜欲燃尽,蓝江多愁天际回。

    琵琶滚出水音,袅袅息止,四周垂帘包厢中掌声彩声大作,还有人笑道:原来江据放的燃春赋也可以这样唱法,呵呵。

    那歌伎这才起身由小鬟抱着琵琶往后堂去了。栖霞引他们随便进了间包厢,笑道:那是个新来的清倌人,总有人没见过世面,以为这便唱得好了,二位爷可别见笑。招呼小鬟进来,伺候两人将油衣雨屐脱了,亲自奉了茶来,我去替二爷扫间屋子出来吃酒,二位爷这里稍座,随便听个不入耳的曲儿,我去去就转。

    辟邪等她走了才问:这位是

    此间的老鸨,这间栖霞院就是她的产业,这个女人,了不起!

    辟邪拨弄着水面上的茶梗,只是一笑。

    栖霞回来的甚快,又请二人挪步,穿过大堂,后面是个庭院,种得几十株牡丹,一座木楼与两层的正堂相望,匾额上所书回眸二字不但恰如其分还添了些多情。栖霞将二人带至楼上,推开一间,笑道:请吧。

    如意当先跨入,先呼了一声:好你个朝廷命官,怎么也在这里胡闹?

    里面的魁梧汉子长身起来大笑,你自己是五品的大太监,就不算有品有衔了么?他神情洒脱,虎目含威,正是姜放。

    辟邪倒无半分惊讶,上前拱了拱手,大统领。

    六爷。姜放嘴角含笑,请二人入座。席上新布酒菜,栖霞捧过一红一青两本册子,问如意道:二爷要哪个来相陪?

    如意推开青册道:清倌人不要,我兄弟第一回来,要那些不懂事的扎手扎脚的生厌?

    此言一出,姜放和栖霞都甚是尴尬,不敢看辟邪的脸色,姜放咳了一声才道:二位今晚不当值?

    皇上放了我们假,我便领小兄弟出来见识见识。当下点了名含香者陪酒,栖霞又替辟邪叫了海琳,及至姜放,却见他推开册子含笑望着栖霞道:我不用。栖霞收了册子一笑自去,不刻领了两个美姬进来,前面的含香身量丰腴,柳眉儿大眼睛,看来爽快善言,海琳却是从头到脚没有一寸地方不显温柔,轻轻福了福,静悄悄坐在辟邪身边。

    如意拿出丝绢包的红匣,打开给二人看,这是我兄弟特地选的见面礼,送给两位姑娘带着玩儿。

    含香拿着钏臂手里看了看,知道价格不菲,笑道:多谢六爷啦,何劳破费?却望着如意冷笑一声,若是二爷送的,就是这价值连城的宝物,也要摔在二爷脸上,为什么这么许久不来看我,只怕早把我忘得一干二净,全不顾人等着揪心。

    如意将她搂在怀中笑道:你们栖霞院就你这么一个泼辣的,忘了谁也忘不了你。

    含香啐了一口道:我只将这话告诉小茗儿,赶明儿二爷就知道她的泼辣手段。

    如意只是笑,在她手中喝了杯酒。

    海琳将红匣收在身边,柔声道:多谢六爷,六爷吃酒。

    辟邪从她手中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觉她体香醉人,脸倒先红了一红。姜放忍着笑看得清楚,向如意悄悄使了个眼色,这两个都是长袖善舞的人物,如何不心领神会,筛了几遍酒,就忙道乏,如意揽着含香自去,姜放对辟邪凌厉的眼神只作瞧不见,打了个哈哈,跟着栖霞走了。偌大屋里,只剩辟邪和海琳相依而坐,海琳笑了笑,又劝了辟邪些酒,布了些菜。几杯醇酒入喉,辟邪便觉身上暖洋洋尽是温存之意,见海琳柔荑红润,不由握在手中,将头枕在她肩上。

    六爷累了?海琳的声音犹如虚幻,眼前清雅居室似乎也泛出红色的光芒来,由这美姬将自己搀至床上,迷蒙中接过手巾擦了擦脸,海琳端过水盆替他烫了脚宽衣,辟邪卧在缎衾之中,看她拆下发簪,散开长发,躺在自己身边。辟邪雪白的手指把弄着她的发梢,见红烛微摇,照得她眼波如画,不禁俯身吮吸她的红唇,海琳一声轻叹,赤裸的双腿慢慢缠上辟邪的腰际,任年轻人渐渐温暖的手指颤抖地抚摸全身温润如玉的肌肤。

    烛光下温美如玉的胸膛犹如岚山明月,当那少女扭转身体之时,那腰肢岂非也象这样纤细婉转;当她惊恐得全身颤抖时,双臂岂非也是这样柔弱无力;在她修长脆弱的颈项仰起透出哦吟的时候,又是在谁的怀抱中嫉恨就象蛇毒顷刻窜遍辟邪全身,那丝温存迷蒙的少年意气顿时消散无踪,仇恨与悲伤将他浑身凉透,抚在海琳颈间的手指僵硬地越收越紧。

    血色迅速从海琳脸上褪去,她欲呼无力,惊恐万状地望着辟邪锋芒万丈、凌厉如刃的双目,不由泪如泉涌,手指紧紧嵌入辟邪双臂,满是哀求之意。

    啊辟邪听见自己叹了口气,猛地抽回了手,挣脱海琳的身体,抓起一边的长衣从床上跳下地。海琳咳了一声,扑过来抱住辟邪的腿,伏在地上喘着气道:六爷、六爷别走!六爷走了,妈妈便会将我打死。

    辟邪低声道:她是个温柔体贴的人,不会的。

    海琳急道:一个人做了老鸨,身不由己,心肠总是狠的。六爷只当可怜我,不要就这样走了。

    你说的对,人从来就是身不由己。辟邪原本一腔刻骨仇恨倒被她说得气馁,见她白衫委地,柔肢微颤,不由弯下身子拂去她脸上泪水,扶她坐在床上,你别哭了,只要你不怕我,我就不走。

    不怕。海琳破涕而笑时尚有少女纯真的光彩,擦净泪痕,拉着辟邪枕在她柔软的怀抱中。

    辟邪只觉多年来心神俱惫,从未有如此安逸,窗外歌韵稀闻,夜雨仍急,眼前红帐上朵朵灿烂牡丹也渐渐迷离起来。

    九爷!沉睡中有人轻轻晃动自己身体,辟邪猛地睁开眼,红光照目,已是白昼。枕边的海琳早已不见踪影,前来唤醒的却是栖霞。

    什么时辰了?我二师哥呢?辟邪睡觉从来惊醒,不料昨夜无梦,连海琳起床出门都不知道。

    栖霞道:二爷一早便回宫了,见九爷沉睡,不让惊动,说是皇帝知道,让九爷好好歇着就是。奴婢眼看午时了,怕爷耽误了什么事,才来催起。

    辟邪坐起来道:是有些晚了。由栖霞伺候披上衣裳,转眼看见手臂上被海琳指甲刺伤的地方早用小寒绢的丝帕包着,想起些什么来似的,怔了怔。

    九爷是累了,也不知多少年没睡过安稳觉。栖霞低头替他着鞋,不由语声哽咽。

    我不再是九爷了,辟邪微笑道,叫六爷便是,姐姐也不要自称奴婢,别人听到不好。

    是。

    多少年不见了,还没有替母亲给姐姐陪过不是,姐姐过得还好么?此问出口,辟邪便觉多余,当年曾手把手教他写字读书的王府女官,只因母亲嫉妒排挤,竟致流落风尘,还有什么好日子可过。

    栖霞却笑道:这话从何说起?是我遇人不淑,怪不得王妃。老王爷出征回来第一件事便替我杀了那个无赖全家,又赎我出来,买了这间院子给我,如今我名冠京华,明着使唤的人便有一两百个,又能替爷分忧,有什么不好?

    栖霞十八年前选入颜王府中,因她有些才女的名声在外,颜王指名儿服侍教导九子颜久,侧妃郑氏怕她分宠,趁颜王携长子颜铠和颜久出征之际,将她指婚嫁给礼部小吏隋安为妾。隋安家里正室是个悍妇,将栖霞又打又骂不说,自己也是个衣冠禽兽,好赌成性,欠了人巨债,最后竟将栖霞卖入青楼。辟邪现在猜测颜王将隋安一家杀尽,替栖霞赎身购宅也非全然出于急义善心,最终不过为在京中多布一路眼线,栖霞却不曾有半点怨恚,称得上以德报怨了。

    栖霞又道:这些年只从姜爷和二爷口中得知六爷消息,想不到昨夜一见,爷已经长成这么大了。爷随老王爷出征时不过七岁,临行那天还是我给爷穿的鞋呢。

    辟邪回想颜王书斋窗前,阳春如画,她素手把笔执教,是何等温柔清雅,如今见她容色仍与当年无异,眼角眉梢却多浸风尘沧桑,十多年过去仍是孑然一身,兢兢业业替自己掌管京中八十二处人马,心中早让险恶伎俩占去大半,而自己也变得阴狠狡诈,一师一徒当年那些纯真高贵气韵都已荡然无存,此时都觉面目全非,一时相对无语。

    栖霞挪开目光,勉强笑了笑,低声道:爷今后若还来,我总在这里等着。

    辟邪点了点头,我今后有事要在宫外办,就上你这里来。

    栖霞推开北窗,六爷看。窗外一片修竹,青翠蔽目,这片竹子后面墙外,还有两栋小楼,在北街上开了小角门,确实隐蔽。爷要来时,只管从后门进,无人知道。

    辟邪道:这便好,你自己也要小心。

    漱口洗面之后,吃了些清淡茶点,辟邪微作犹豫,才道:姐姐,那个海琳我很喜欢,姐姐今后不要勉强她。

    栖霞不由一笑,不用爷说,我省得。这里还有一件事,那个紫眸,爷还记得么?

    霍炎的那个紫眸?

    栖霞沉着脸点了点头,这个姑娘,最近有些不安分啊。

    辟邪皱眉道:还是那个姓安的?

    正是,栖霞道,原本不用爷来操心,不过我想事关十几条人命,还当回爷知道。

    辟邪淡淡道:你照办就是了。这便起身出门,外边云雨已过,正是暖洋洋的正午,见小厮捧了昨晚用的雨具过来,只道放在你们院里吧。头顶上花窗吱呀一声开了,是海琳听见辟邪的声音,从屋中探出脸来对他嫣然一笑,将手中一朵海棠轻轻抛下,才又速速将窗户关上。辟邪抬头望了一眼,拾起花别在衣襟上,款步而出。

    白日里的兰亭巷毕竟冷清,几个老奴在各自门前扫街,路上还有些酒楼的伙计挑着食盒往楼里送台面。纵然竹蓬底下荫凉,见这种光景,仍是让人慵懒得打不起精神。迎面倒有个年轻人低头走得甚急,辟邪离他尚有七八步开外,便闻得他身上浓香,心中就觉好笑。果然那年轻人身形突动,闪至辟邪面前,伸手来探他襟上海棠。辟邪手指微弹,劲力刺在年轻人手背上,衣袖拂动,带着他的身子猛转一圈。年轻人好不容易稳住下盘,握着右手,呲牙咧嘴地忍痛。

    辟邪笑道:你喜欢,就给你。伸手在襟上掸了掸,那朵海棠从他怀中跳将出来,嗤地插在那年轻人的鬓角上。让沈兄苦候一夜,真是失礼,这花儿只当在下赔罪了。

    沈飞飞讪讪然将海棠摘下,道:你怎么知道小生在此等候?

    昨晚沈兄跟了一路,在下还是知道的。

    沈飞飞恬着脸上前笑道:前些天你叫人传了信来,说那个胡老头的闺女早就欢欢喜喜地嫁了人,李师才肯放小生脱身,小生承情,这里先谢过了。

    辟邪点头道:那就好。转身就要走,被沈飞飞上前拦住。

    可惜那李师又逼着小生答应了他一件事,非要小生替他找到你不可。小生寻遍京城,都没有你的消息,还以为今生今世就要流落京师街头,想不到,沈飞飞将辟邪身上宫衣上下打量了一番,你原来是宫里的公公,难怪找你不着。

    辟邪冷笑道:找不到我,沈兄大可一走了之,沈飞飞从来也不是什么重诺守信的人,只怕里面还有些别的缘故吧?

    沈飞飞只得陪笑道:明珠姑娘还好么?

    好得很呐,劳沈兄挂念了。

    辟邪拱了拱手,再欲脱身,沈飞飞急忙道:且慢。

    你已找到了我,只管和李师去说,现下可不要耽误我正事。

    沈飞飞道:李师这个人虽然凶神恶煞,其实是个实心眼儿的二百五,小生和他说了不要紧,只怕他当真闯入宫中找你,你们怎么说也是师兄弟,能眼看他去送死?

    辟邪笑道:沈兄,你在江湖上也是个成名人物,十六岁上就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现今怎么变得菩萨心肠?

    沈飞飞正色道:若是别人,我才不管他死活。李师天真烂漫,是真正没有半点坏心的人,若他被你坑死了,我和你没完。

    辟邪失声一笑,才要说话,却见沈飞飞望着自己身后眉开眼笑道:好了,找你的正主儿来了,你和他说吧。

    辟邪暗自后悔让他的缓兵之计拖住,回身果见李师仗剑飞奔而来,口中兀自大喝着:辟邪,你别跑!

    真是冤孽。辟邪不由长叹一声,上前劈头盖脸就道,我欠了你银子么?

    李师璀璨笑容凝固在脸上,摸不着头脑,没有啊。

    那你为什么追着我不放,还不回你那白羊大杉府黑坟县胡家庄去。

    我和师傅打了赌了,既然我武功不如你,认赌服输,我定要跟在你身边。

    辟邪道:老实跟你说,我是宫里的太监,你若想整天跟着我,先净了身再说。

    不料李师大声道:好啊!倒把辟邪和沈飞飞都吓了一跳。

    沈飞飞忙笑道:你个愣头青。伏在李师耳边说了几句话。

    果然李师一脸骇色,多亏你先说了,我还以为就是洗个澡呢。对辟邪皱眉道,这可不行,还有别的法子么?

    辟邪冷着脸,没有。

    我躲在宫里也不成么?

    辟邪知道这句话必是沈飞飞教的,瞪了沈飞飞一眼道:更不行!不等你死,我先被你害死了。你不如先回家,练上几年功夫,再找我较量如何?

    李师笑道:你这是在哄我,我还是听的出来的。

    辟邪冷笑道:你还不算傻。我武功高你数十倍,用得着你保护照顾么?你要听我使唤,先说一件,你杀过人么?

    李师怔了怔,没有。

    辟邪微笑道:你多会儿杀了沈飞飞,就算你心诚,我便放心留你在身边。

    沈飞飞抽了口冷气,倒退一步大声道:你们师兄弟不痛快,不关我的事,别!

    李师却是大怒,目光灼灼盯着辟邪道:你这个人太过分!他与你无怨无仇,你要他性命做什么?

    辟邪哼了一声,你以为他是什么好人?他十三岁偷盗成性,十五岁便开始杀人,十六岁时一把火烧了夸州六河县衙,死了二十七口,现在要他伏法偿命只怕他死一次还不够。

    沈飞飞见李师愤怒的眼神转而投在自己身上,不由面如死灰,挣扎道:等等。

    我说的是真是假,你问这位沈兄就知,自己看着办吧。辟邪朗声一笑,将两人撂在街上,悠然自去。

    回到宫中,居养院里只有小顺子一个人,擦着汗扇着茶炉在廊下烹茶,见到辟邪转来,欢呼一声,师傅回来了,明珠姐姐快要急疯了,要不是二师伯传了信儿来,只怕姐姐就要出宫寻找。才刚庆祥宫传来消息,说是四爷回坤宁宫当差去了,明珠姐姐嘱咐我说给师傅知道。

    他真是个机灵人,躲得倒挺快啊。辟邪微微觉得有些失望,坐在一边问道,明珠现在人呢?

    小顺子往茶盏里倒了茶,奉过来道:去尚功局了。见辟邪接茶的手腕上缠着白绢,笑问:师傅手上是什么?

    辟邪解下寒绢手帕,上面尚留有海琳的芳香。阳光透过纤细的丝绢,仍照得他手指雪白晶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