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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流水悠悠,岁月匆匆,陇州的草原依然绿到天边,满山的马羊仍然点缀遍地。景物还是原来模样,但当年的人事,如今却已全非。

    几个牧羊人远远看顾着自己的牛羊,三五个人围在一处傍着颓墙所克难搭出的小帐棚下,坐在大石头上,一口干脖脖、一口清水的吃着午膳,顺带闲聊着陇地各大户人家的是非。

    “只不过几年的时间,谁相信严家会败成现下这番模样?”

    “哎,怎么能说败呢?不过是分家而已。树大分枝,天经地义。分家了,各自的家业自然变小,当然也就不再是当年的陇地第三昌啦。”有人下以为然的说着。

    “不能这样说。你瞧那本来的陇地第二富户乌家,人家也是在十来年前分家啦,可家业反倒愈做愈大,大到是如今的第三昌户,这又怎么说?所以哪,分家不是家败的主因,严家会败哪,只能说他们第四代的子孙没一个是干才,荣华舒服的日子过得太久,身子骨都享受得懒了笨了,所以就只能由着家业去衰败啦。世情都是如此啦,看到我们脚下这片废墟没有?百年前严家还没发迹前,当时第二昌户康家的宅子就在这里,可如今不是败得只剩下这面破墙?”

    “所以说,可能再过个十年,严家那一大片宅第,也会成为我们放羊的地方喽?”

    大家听了,既是唏嘘又是感叹的,但也不免为之振奋…

    “那也可以说,我们这些贫穷的牧工,以后也许有机会翻身变成有钱的大老爷,过着每天吃肉喝酒住大屋的好日子?”

    “呿!作梦去吧你!”所有人一致唾弃此人发的大梦。

    卑题复又绕回严家上头。

    “不过这严家老爷子虽然在事业上没有太大的成就,但守成上来说,也算没愧对先祖啦。再说,他老人家一向乐善好施的,这辈子可说是没做过什么仗势欺人的恶事,但怎么会尽出一些不长进的子孙呢?从十年前第一个媳妇娶进来后,就开始为了分家的事吵个不休;每娶进一个,纷争就更多,家业也在这样的争夺下给败了下来,也把一向硬朗的他给气病了。如今使性子,不愿见这些子女,居然不肯住在大宅子里,偏往米总管的家里住着养病去了。”

    “可不能再叫他米总管啦,人家现在可不管事啦。”有人提醒道。

    “对呀,去年年初严家分家之后,米总管就辞掉这份工啦。”

    “米家如今日子好过了,也不把这份差看在眼里了。”

    “可不是!自从他闺女儿嫁到南方大户人家当小妾后,他女儿每年派人送回来的金银财宝据说有满满一车之多呢!扁是一匹精绣丝绢就足以抵过米总管半年的薪饷了好不好。要不是念在与老爷子一同长大的情谊,他们米家生活这般好过,干啥还要辛辛苦苦的当人奴才?”

    “我想这米总管也是不看好这些公子爷儿的能耐,所以离开严家,眼不见为净。”

    “说到米总管的闺女儿…对了,你们还记不记得当年他这闺女儿好像跟严家的哪个少爷订下亲事,结果没结成婚,反倒去南方嫁人了。当时那是怎么一回事呀?还有没有人记得?”

    “有这事吗?”八、九年前的事了,也不是什么大人物的消息,实在不容易记得清楚,印象十分模糊了呢。

    “好像有…不过只记得是没结成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反正后来是米总管的女儿嫁到南方享福去啦。还有那个少爷…啊!对了,三房那个叫严峻的老六,他后来跑去京城学医去了。”

    “对对对!想起来了,他两年前还回来过一次呢!看那穿着,好像也没在外头吃得多开。这人也真是奇怪,好好的少爷不当,自小就爱在马厩里跟兽医、牧工们混在一块儿,没长进得令人摇头。听说严家分家时,因为他不在当场,所以他分到的是赤城、天水城外最远的那两三块贫脊草地;田地嘛,就只祁连山脚边那一小块。再说到牛马羊吧,哎唷!分到的都是老病不堪用的呢,真是欺人太甚是吧?可这三房这边也真是好脾气,对这不公平的事儿,是一句气话也没传出来,默默的吃下这大亏,度量也真不错。”

    “对呀对呀,我们还以为他会在去年赶回家来吵家产呢,没想到竟然没有,不知道在想什么…”口气隐隐有些失望。没好戏看,人生真是无聊呀。

    正要低头叹气,突然有人指着山下官道上一长列的马车队叫着:“咦!这群商队好气派,是打哪来的呀?”

    所有人都趋身过来看,好奇的瞪大眼。方才谈了老半天的严家是非早已忘了个精光,新话题很快取而代之…

    “我数数看…哇!扁是后头载货的马车就有数十辆之多耶,我是不是看错了?那盖在货上头的真的是昂贵的牛皮吗!哇!看看,那些驾马车的车夫身上穿的…是簇新的厚羊皮袄呢!扁是给这群商队驾车,就有那么好的收入吗?哇哇哇…”

    在一群衣着褴褛的牧工欣羡的哇哇大叫中,那群华丽得极为少见的商队,正浩浩荡荡的往陇地的赤城而去。

    必家了!

    米素馨睁开仍然困乏的双眼,呆呆看着屋顶,一瞬也不瞬的,好像那上头有什么了不得的宝贝似的。

    深深吸口气,吸入心脾的,不是这些年闻惯了的那种檀麝、甲香味道,而是梦魂里思念过无数次的清新青草味。

    一些些儿新翻的春泥味,带点隐臭;而新长的春草,夹带着初开的香花味儿,又把那点臭味给匀得淡了去。远处羊栏里的羊群正在咩咩咩叫着,由那叫声更可以想见牧工们正群聚着给母羊挤鲜奶,好煮上一锅热腾腾的奶茶呢…

    闻到那香喷喷的奶茶,这床哪还留恋得下去?帘翻了个身,正想往炕下跳去;同时间,她的房门也教人“碰”一声的推开。那力道之粗鲁的,把门推到墙上撞出好大的声响,并嘎吱嘎吱的惨鸣不休。

    不必看也知道来人是谁,米素馨叹口气又倒回枕上低吟…

    “金、霖!可不可以麻烦你文雅一点儿?”这句话她已经说了七年啦!可却一点用处也没有,这小子粗鲁依然,从来不思悔改。

    “为什么要文雅?”小家伙跳上炕,依然故我的在她身上爬来爬去,满口乱叫着:“起来了、起来了!今天要带我去看什么好玩的?你说这儿比扬州好玩,有好多马可以骑,我要骑马!我要骑马!我要骑马马马…”说着说着,就哼起不成调的歌儿自娱,张腿跨在她腰腹上一顿一顿又一顿的,差点没把米素馨给顿厥了过去。

    幸亏米素馨别的优点没有,就体力好这一点,向来胜过别人多多,所以没有在这个小粗鲁的蹂躏之下,才回到故乡一天马上就一命呜呼见列祖列宗去。无奈的把精力旺盛的小子给挪到一边好让自己坐起来。

    “起来多久了?吃早膳了吗?”下炕,找厚衣服穿去。

    “起来一会儿啦,也吃得好饱好饱哦!我喝油酥茶饼、羊奶,还有香喷喷的羊肉!”小家伙在炕上滚来滚去,听到母亲的问话后,停下来扳着圆胖的手指回答着。

    “吃得惯吗?”米素馨从尚未整理的大衣箱里找出衣服一件件套上。虽然号称是夏天了,但陇地的夏天可不像扬州那样会使人挥汗如雨。在她的故乡哪,早晚还是多穿点衣服,省得中暑的同时又得伤寒病,那可是会笑死人的。

    “好吃!可是珠儿她们都说不喜欢,看到桌上的羊肉都愁眉苦脸的像这样…”金霖坐起来,两只胖胖的小掌贴在红润润的双颊上,然后用力往中央一挤,就见那张好看的娃娃脸当下纠成怪模怪样。

    “什么怪样子!别挤啦!懊好的一张脸儿,别老要扮丑,不象样。”穿好衣服,她把金霖抱下炕,摸摸他的头又碰碰他的小脸蛋,满意他一身的温暖,丝毫没被冷到冻到。不过还是得问上一声:“你没穿皮裘,真的不冷吗?要不要回房再添一件?”

    “不要!就说不冷的嘛。倒是阿娘,你为什么要把自己捆成一颗球?”阿娘的样子让他看了觉得好热哦,热得他好想脱掉外衣…

    “你做什么扯衣服呀?别扯啦,当心着凉。”

    “我热嘛!”

    “胡说!你这点衣服怎么会热?别闹了,咱们出门去…”才说着呢,已经有人往她房里走来了。

    “素馨,你醒啦?我正想来叫你呢。对了,门怎么开着灌风呢?你不是最怕冷?长这么大了还不会照顾自己,老要人担心,真是的!”米大娘嚷嚷叫叫叨念的走进来。向来宏亮的大嗓门虽然没变,却添了许多沙哑,眼眶红、鼻尖也红,一看就知道之前不知在哪边哭过。

    “阿娘,您怎么啦?”米素馨讶然问着。

    “姥姥,您怎么啦?”有样学样,金霖跟着母亲巴过去。

    “小霖儿,你外公一大早特地跑去市集,给你带回来一些好吃好玩的,你问他要去。”米大娘装出笑容掩饰悲意,想把小外孙先支开再狠狠哭个够。

    “姥姥,您要把我支开哦?”七岁的娃儿已经不容易骗啦。

    “呀…呃…”米大娘一时无语,不知道该怎么应付外孙的古灵精怪。

    米素馨抬手轻敲金霖的头一记。

    “少噜嗦,叫你去找外公就快去。你不是想骑马吗?你外公正好可以教你。”

    “对哦!我要骑马、我要骑马!找外公去!”一听到有得玩,小子马上健步如飞的跑走了。

    小子一跑走,米大娘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像泛滥的白龙江一般的,谁也拦不住…

    “哇…我可怜的女儿呀!你怎么那么命苦哇…”有力的双臂大张,将女儿搂进怀里,哭得欲罢不能。

    “我的娘喂,您别哭了呗,都两年多前的事啦。”

    “我怎么能不哭?你才嫁人多久,就没了丈夫,你真的太命苦啦,哇…”

    米素馨眼见情势失控,无力阻止,只好任由阿娘去哭个够。想着方才没给金霖给压死,现在又陷入被泪水淹死的危机之中,她的命果然挺苦的呢。

    这些年来虽然与娘家书信往来频繁,可是对于一些不方便对人说的事,她是一个字也不会提。至于她的丈夫金延年于两年前英年早逝的消息,她也没在信里提起,怕家人为她的境况担心。直到这次带金霖回到故乡打算长住下来,才告知家人这件事。

    “娘,我的娘,你别代我难过…”

    “我不只代你难过,我还难过延年那个女婿呀,他是个那么好的人,可惜生来带着病谤,总是虚虚弱弱的。果然吧,你才嫁他几年,他就给老天爷索了回去。他一死,你在扬州的日子还会好过吗?只有任人欺负的份啦!没丈夫的女人就是那么命苦,不得不回到陇州投靠爹娘…”

    “阿娘,我以前就说过我会回来的,才不是因为相公过世了,才不得不回来。还有,我没有在扬州被人欺负,我只是不想再跟他们斗而已。虽然我昨儿个没有详详细细的把前因后果说个透,但您们应当知道女儿我不是那种委曲求全、牺牲奉献的个性吧?我从来不吃亏的。”好神气的打鼻孔哼出声音。

    米大娘不以为然的脱口反驳:“你还敢说大话!什么不吃亏!想想你九年前还不是为了成全峻少的学医心愿而离开这儿,为他背上背信躲婚的恶名,还被人说成是贪求富贵,所以才跑到扬州当人家的妾。谁会知道你其实为了嫁不成峻少,每天躲着以泪洗面几乎没哭瞎掉!”

    米素馨一愣,没预料到会突然间听到这个久违了的名字。峻少…严峻…这个她以为不会再听到的名字,以为随着嫁人为妇、随着时间递嬗,她会逐渐从生命里淡忘掉的名字。怎知,竟会突然听到!包可怕的是,听到了,心口竟还会拧着、揪着、震荡着…

    “闺女儿,你在凡么呆哪?”米大娘发现女儿失神,赶忙问着。

    “没有。我只是在想,好久没听到娘骂我的声音了,好怀念呢。”她笑,挽起母亲的手臂一同走出去。“走吧,我们吃点东西去。那些特地从扬州带回来的珍味,可得趁鲜吃完,放久就不好了。大家还吃得惯吗?”

    米大娘闻言,又一阵好念…

    “哎,本来吃得还满好的,听到那个捞啥子燕窝一两就要十来两银子,大伙整晚唏哩呼噜吃掉的居然就要上千两,吓得咧!结果你带回来的东西也没人敢动啦,怕一个不小心又吃掉几十两、几百两的银子。我说,扬州人都是这么挥霍的吗?不怕吃垮的吗?”很快忘掉方才闲谈的话题,就要抱怨起女儿的挥霍无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