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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第三站:“风宿青旅”(18)

    左弦望着他,似有深意地微笑起来。

    你待人人都好,也就意味着对人人都淡漠。

    不分亲疏远近地帮助他人,是木慈本身的习惯,而绝非来源于对任何人的偏爱,也不期望任何回报。真有意思,看上去如此富有爱心、情感充沛的人,却如此理智残酷。

    林晓莲、余德明、艾巧、麻花辫,他们对木慈而言并没有任何不同。

    “怎么不说话?”木慈又问道。

    左弦微微一笑:“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你似乎很努力地在活下去,又随时可以毫无怨言地死去。”

    “这不好吗?”木慈挑眉,“我还以为在这种地方,本来就该有这样的觉悟。”

    “这很好。”

    好到让人忍不住好奇。

    过了一会儿,木慈实在闲着没事,又忍不住说道:“原来天井里的棺材的确是给大少爷准备的,可是为什么会这么安排,这也太不吉利了。”

    “这种叫寿材,意思是生前准备的棺材。许多老人都会提前为自己准备,免得到时候出事了,折腾得匆忙,让人走得不安心。”左弦解释道,“大少爷生下来的时候死过一次,虽说活过来了,但谁也保不住他会不会突然就死了,久病的孩子跟快死的老人没什么差别,都得提前准备,只是我们对这些习俗都不太懂,看见就以为死人了。”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木慈摸了摸鼻子。

    左弦非常从容不迫地叹了口气,看木慈的模样就像在教训一个连抄答案都不会的差生:“你忘了么?青旅里头摆着一书柜的风俗记录,你当我是白看的吗?只是那些东西我草草看过一眼,一下子没能对号入座,现在倒是能找到解释了。”

    那些书,木慈也扫过两眼,这会儿已经完全忘得精光了。

    很多人都认为刚看的东西会印象比较深刻一点,实际上不是,在这种情况下,人真正更容易回想起来的是根深蒂固的那些知识点。

    比如木慈这会儿甚至能回忆起初中数学老师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却想不起来几十个小时前,那阳光明媚的下午,他随手翻过的风俗志上到底写着什么字。

    又过了几分钟,苦艾酒背着一身喜服的麻花辫往栏杆外露了个面,他对着左弦打了个手势,左弦立刻把木慈推到边上,平静道:“在边上看着。”

    接下来的一幕差点让木慈的心跳到了嗓子眼,苦艾酒直接把看上去还有些昏昏沉沉的麻花辫从二楼丢了下来,距离虽然不高,但是那架势看起来跟谋杀也没什么差别。

    好在左弦站得正是位置,他把衣服脱下来形成个布兜,给掉下来的麻花辫做个缓冲,然后双手微微一掀,把人掀到地上,又重新把衣服穿上了。

    苦艾酒也顺着墙壁跳了下来。

    麻花辫摔了个屁墩,终于想起疼了,不过她反应本来就有点慢,眼睛迷迷糊糊已经挂上泪了,嗓子里还没冒出声音来,她一抬头看见木慈三人,先是害怕地往后缩了缩,又似乎反应过来什么,眼泪簌簌流下来,小声道:“你们来救我了?”

    “嘘——”木慈食指比在嘴上,看着她血淋淋的十根手指,露出不忍来。

    麻花辫的眼泪立刻憋回去,用袖子擦擦脸,实在忍不住抽泣的声音,就用双手捂住自己的嘴巴,神色倒比之前坚毅不少。

    “接下来怎么办?”木慈问向左弦。

    “等艾巧咽气。”左弦淡淡道,“我想这里就结束了。”

    这句话说来轻松,却让人不寒而栗。

    三人掩护着麻花辫回到了外环楼的二楼观察情况,陆晓意等人已经回到房间里了,不光如此,他们还在厨房角落里看到了板寸头的尸体。

    看来老人们不管用后,他才是少爷喝的第一味药。

    内环楼的喜宴还在继续,棺材微微震动着,很快就没有了声音,尖锐的唢呐声直穿云霄,像是为艾巧而悲泣。

    木慈抿了抿唇,他又想起艾巧最后的那声惨叫,就像余德明的死换取他们的生一样,今天他要等待艾巧的死,来换取他们这些人的生。

    “我不该给她希望的。”

    木慈并不后悔救下艾巧,可是他的行为,无疑给了那个女人希望,给予她一根在生命最后一刻死死抓紧的稻草。

    令她不得安宁,在最后一刻仍然要饱受煎熬。

    如果可以……

    木慈宁愿土楼干脆了断地结束艾巧的生命,也不愿意她以这样痛苦的方式死去。

    先前的两个站点,都没有给予木慈这样深刻的不适感,这座死寂无声的土楼,有一种潜伏在平静之下的压抑跟绝望,它的闭环仿佛囚笼,困在其中的人不能反抗,也无法反抗。

    大多数人都回到房间里休息了,只有陆晓意端了两碗热水过来,递给木慈一碗。

    “谢谢。”

    木慈动了动干涩的嘴唇,他居高临下地望着棺材,喜宴还在继续,没有人去理会棺材里一条活生生的性命在挣扎哭嚎。

    “我陪你吧。”陆晓意居然没走,“在她最后一程,我们俩送送她。”

    木慈转头看着陆晓意,有些惊讶:“我还以为……你很讨厌她?”

    “我是很想杀她,可是她不该这样死去。”陆晓意淡淡道,“这不是她的错,就像那些想活下去的老人杀了蜜蜜一样,他们也不想那样,他们只是想活下去。人受不了惊吓,叫出声音,本来就是本能,没有训练过的人被丢进这种地方,要是能立刻适应,那岂不是现代社会的失败。”

    木慈愣了愣:“这是个笑话吗?”

    “算是吧。”陆晓意靠在栏杆上,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你知道吗?在所有的宠物里,只有兔子保留着野兽的本能。它们经常会突然死亡,不给主人一点反应的时间,那是因为兔子很弱小,几乎所有野兽都是它们的天敌,一旦受伤就会被捕食,所以它们本能会隐藏自己的状态,直到没办法隐藏为止。”

    “可人类却一无所知,不明白为什么兔子一生病就会死,以为它们是很脆弱的生物。”

    “我们就是这样的兔子,同样的弱小。”陆晓意勉强笑了笑,“而艾巧她们就像被宠坏的小猫咪,太习惯安逸的生活了,可惜我们的主人不是什么善茬,更不会对我们报以任何同情心。”

    木慈望着她。

    “这不是她的错。”陆晓意轻声道,“她不该接受这样命运,是火车的错,不该因为几句惊叫就受到这样的待遇,可是我们实在太弱小,没办法反抗,所以只能责怪……责怪,只能憎恨……那些还没办法适应的人。”

    木慈轻声叹息,不知道该说什么。

    “有时候为了活下去,只能选择舍弃一些人。”陆晓意看向木慈,“这就是火车上所有乘客的生存法则。”

    因为我们实在太无能了……

    不知过了多久。

    刺眼的阳光照在木慈的眼皮上,他不适地伸手挡住,看见另一张床上的左弦微微皱起眉头,显然也要苏醒。

    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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