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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之三 滟九(上)

    ——幽独降世万鬼开盛筵,江山不夜滟九莳牡丹。

    那楼阙与仪仗悬于空中,远看恢弘,近看却是如在云雾间不分明。待它们静静悬停于前方不远处,众人方见楼阙上匾额所书,写的竟然是“江山不夜”四字。

    在场为首的三位及门下年长的仙门子弟,看见这四个字,面色俱是一变。

    从前林氏仙府居于安宁东南,世人皆传言林六郎不羁轻狂,少年意气,竟不知以何玄妙之法,于安宁城西北袅清峰上起楼阁,玲珑翘曲,飞檐斗拱,瓦件脊饰皆珠玉琉璃。

    林墨举止荒唐,不事父母,不敬兄长,离家而居此地,传闻内中夜夜笙歌,千灯万盏,烛火通明竟如白昼,极尽奢华。

    那门上四方匾额,不知何人所书,也正是“江山不夜”四字,足显他林墨的奢靡张狂。

    此番众人还未看清江山不夜全貌,又见满地牡丹盛开后又忽然起了变化,在红雾中幻化欢筵之景。

    那些曾围绕活人的骇人鬼魅们如今化作鲜活生命模样,转眼间满场轻歌笑语,靡靡之音,扰人心智。

    季朝云一眼便在这些鬼魅之中辩出了林墨。

    昔日林氏仙府,春秋二季常服色白,夏冬二季常服色朱。

    这欢宴之中,也独他一人穿红。

    他正以跪坐之姿奏起琵琶,那面庞与身形皆似旧日相识。

    季氏及陆氏的弟子们,各个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场景。

    陆怀瑛惊讶极了,道了一声:“砚之?”

    陆氏一门祸事,皆因林墨而起。但陆怀瑛之亡妻,却也恰恰是林氏的千金,林墨之姊林惠。

    是旧相识,也是真孽缘。

    季朝云却知那一个并不是林墨。

    不止是因那个真林墨正藏匿在他房中,也因林墨实则从来不长于琵琶。

    林墨擅琴。他那爱琴,名曰耀灵,凤栖之木所造,通体断纹,其音透润清匀,当年林墨也曾是惜之如命。

    安宁林氏当年为众仙门之首,琴亦乃八音之首,贯众乐之长,统大雅之尊,能御邪僻、修正理。正所谓君子无故不撤琴瑟,那林氏子弟习琴,自诩君子,正取此意,林墨亦不例外。

    而天下擅奏琵琶者虽多,恰也有一个正是旧识。

    季平风先唤道:“滟十一。”

    红衣人不应。

    季朝云略一沉吟,唤起了另一个名字:“滟九。”

    那红衣人停下拨弦素手,面容也起了变化,先作惊人白骨,又化为美艳人身。

    其容貌如男似女,雌雄难分,神鬼莫辨。他对季朝云笑道:“我说是谁,竟还能知我姓甚名谁?原来是季朝云、季仲霄、令秋君大人呐——”

    这双瞳剪水迎人滟,来人正是滟九。

    季平风不解,分明是旧时形容,眼前这人何故不是滟十一,而是滟九?但他并没有盘问,如今不是时候。

    滟九却像是看穿了他的疑惑,转而对季平风道:“平风哥哥,我是滟九。”

    他顿了一顿,像是冷笑,又像是自嘲,说道:“这天底下哪有什么滟十一?”

    听到他如林墨一般叫自己,季平风也不禁神魂一荡。

    他想起少时第一次升山,他与季朝云同行。那一年,出身青墟滟氏仙府的滟十一,正是众多仙门弟子中唯一的女修。

    这滟氏仙府与其他仙门都不同,世代皆居于青墟城内横波殿,以女子为尊,家主艳绝天下,从不外嫁,也不招男子入赘为婿,甚是神秘。

    滟十一是滟氏的少门主,也是那滟氏中少有离家而前往孟氏升山求学之人。她与林墨年岁相近,都极年幼便离家前往晋临孟氏升山;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们二人关系也最好。她之为人,最是温柔腼腆,从不肯大声说话,常常躲在林墨的身后,含羞带怯地看众人玩闹。

    季平风如今稳重,少年时一样贪耍好玩:他带着季朝云与林墨,林墨拖着滟十一,几乎曾踏遍孟氏仙山的每个角落。

    眼前的滟九,与滟十一有着一样的容貌,却不是滟十一。

    确实,那滟十一是从来不会这么尖酸刻薄与人相对的;这位滟九,季平风不曾与之深交。

    可不知为何,原本他熟悉的只有滟十一而已,但现在听滟九所唤,却像是与季平风素来相识一般。

    而陆怀瑛,自然也认得滟十一。

    他也想起些许旧事。

    身为虞城陆氏之后,家中弟弟妹妹自幼有名师教导,而他母亲向家主苦求数年,他方能有幸前往孟氏升山;亦曾听人言滟氏有娇女,名唤十一,颇有殊色。

    然而,那一年他在孟氏仙山下,先看到了林惠。

    林氏仙府的千金,与他同样是第一次升山;他下了马车,林惠落轿于山下,一样须得徒步而行。雪落一地,万物皆白,林惠却穿大红斗篷。她的婢女不得随行上山,便为她撑起一把油纸伞。

    她接了过去,朝陆怀瑛看了一眼,又笑问了一句,这位哥哥也是来升山么?

    这一眼,便教陆怀瑛感叹一世。

    明明佳人,艳艳光华,耀眼夺目。分明是此生最爱,恨造化弄人,不得相守。

    却听陆允琏开口,打断众人幽思。

    “什么滟九滟十一?你这不男不女的怪物是谁?”

    他语气是一贯的轻佻刻薄,连陆怀瑛也为爱侄的口舌之快而脸色一变;那滟九却笑了,轻蔑低语,似是说了“放肆”二字,众人听不分明,但见他指捻琵琶五弦,悬在空中的江山不夜之上鬼魅齐出,莺莺燕燕,妖妖娆娆,各个手挽长弓;滟九再一拨弦,那些鬼魅所操持的长弓,立刻射出无尽金色羽箭。

    恰如漫天金雨。

    羽箭以穿云破月之势朝陆氏之人而去,大部分皆是对准了陆允琏。他大惊失色,挥刀欲挡,但羽箭的数量太过惊人,眼看避之不及,亏得陆怀瑛的名刀汲光,运劲而至,堪堪将陆允琏身前的羽箭斩尽。

    陆怀瑛还不及斩断的羽箭飞至陆允琏背后的陆氏的弟子眼前,竟突然停止下来。众人正目瞪口呆,不知所措时,琵琶声铿锵如金玉相撞,羽箭顿散,化作锋利丝弦生生刺入三人眼内,勾出三双眼珠。

    这三名陆氏弟子顿时惨叫倒地,捂住血流如注的空荡眼眶,痛苦哀嚎。

    就连陆允琏也心惊肉跳。只见丝弦勾着眼珠飞回滟九的手中,在众人惊骇的眼神中,滟九露出极嫌恶的表情,徒手一捏,血浆四溅。

    滟九弃手上血肉如敝履,眼前欢筵也立刻乱成一团,鬼魅们现出狰狞原形,争相抢食。而地上红艳牡丹,不知是因吸食了活人的血肉,还是因为滟九的杀意,绽放更艳。

    陆怀瑛见此惨状,面上有了些愠色;他看了一眼季朝云,朗声问道:“不知朝云意下如何?”

    季朝云道:“阴鬼伤人,论罪当诛。”

    陆怀瑛听到此言,点头道:“既如此,我先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