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确诊的第六天，丁诚实下午有一段时间低烧，现在体温基本正常。嗓子还是很疼，吃饭喝水都是负担。最讨厌的是这两天开始流清鼻涕，那清鼻涕犹如拧不紧的水龙头，一直毫无疲倦流个不停，他只能用卫生纸不停地擦，不想擦了，用卫生纸把鼻子塞住，鼻子不通气，呼吸又会很困难。全身各个关节又都在叫嚣，他的身体犹如有人在不间断地鞭打，那种疼痛，是他从来没有体会过的痛苦。他躺在床上，却感觉自己躺在屠宰场的案板上，病毒就犹如一个刽子手，这里切一下，那里捅一刀。他的愤慨在刽子手那里，反而变成了加油曲。

    前面四天持续的高烧，一度让丁诚实感觉他可能挺不过去。他会每天趁稍微清醒的片刻，给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在手机上写邮件，他把这些邮件，都设置了10天后定时发送。如果10天后，他还在这个世界，他会提前把邮件删除。如果他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那么这些邮件，就将成为他的遗书。

    这一次生病，也是丁诚实第一次如此清醒地感受死亡的逼近。以前人们都说，人在将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回首走过的一生，你才会真正明白，你究竟想要什么？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是谁？在这几天高烧的折磨中，丁诚实不知道是幻觉，还是他在梦里，他看到了姚晓慧，也感受到了她，她一直坐在床边，拉着他的手，他很疼的时候，她会轻轻地拍着他。他写邮件的时候，她在旁边认真地看，眉头紧皱，眼神里有化不开的担忧。

    丁诚实给航航写的最多，也最长。他不敢想象航航看到信的情景，更不敢想象航航在未来的人生历程中，没有父亲的庇护，没有母亲的陪伴，他的人生会是多么孤单无助。只要一想到航航无助地站在人生的每个节点，丁诚实的心就犹如被生生被挖出的痛。每天晚上，他握着手机，他都想给航航打电话，想听到儿子那一声爸爸，可是又担心他发现异常，他只是一遍遍地播放儿子已经的音频。

    丁诚实想到航航小时候，每次快到他下班的时候，他就会放下手里的玩具，正在播放的动画片，拉着姚晓慧站在家门口等他下班，当他出现在家门口，他大大的眼睛，会笑成一个月牙，扑倒在他的怀里。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果塞进丁诚实的嘴里，一边又伸出一只手，指着地下摆好的拖鞋，骄傲地告诉他，航航帮爸爸拿的。那时候的他，并不明白这是多么大的幸福。

    小时候的航航，非常喜欢下班后，让丁诚实陪着他玩，可是那时候的丁诚实，他对儿子的耐心充电最多一个小时，就没有续航的能力。那时候的他一定会找理由，以要处理工作的事宜为由，把航航丢给姚晓慧。他躲进小卧室，打开电脑，打打游戏，看看电影。随着航航年龄越来越大，他和丁诚实心与心的距离，也越拉越大。

    姚晓慧在的时候，丁诚实虽然也有感觉，但是那时候，他每天疲于处理创业的各种麻烦，招聘员工，开拓市场，挖掘客户，应酬客户，各种找钱。每天回到家，身心俱疲，他实在没有力气再陪伴儿子，大多只是简单询问几句，或者陪孩子吃顿饭。日积月累，航航和他之间的沟通也越来越少。他的潜意识认为，毕竟是自己的儿子，打断骨头连着筋，他现在努力工作，也是为了给他一个优越的环境。以后有的是时间陪他。

    等到姚晓慧突然离世，他每天和儿子独处，他才发现，他对儿子完全不了解，生活习惯不了解，学习不了解，人际交往也不了解。一眨眼间，航航已经走到了青春期，他不再依恋爸爸，他每天宁愿抱着手机，也不愿意和丁诚实多说一句话。姚晓慧离开的这几个月，丁诚实犹如被抽掉了主心骨，面对这个家，他常常愚笨到束手无策。航航则是完全进入了一个封闭的世界，他不愿意和任何人接触，只想躲在虚拟的世界里面生活。

    丁诚实打开一段航航12岁的生日视频，那是一个周末，航航邀请了他的几个同学，有男生，有女生，他们聚集在他家的客厅，客厅被姚晓慧布置的特别温馨，有生日气球，还有航航喜欢的玩偶，还有生日彩灯，生日卡片、餐桌上是丰富的菜肴，每个孩子脸上都是开心洋溢的笑容。沙发上有很多生日礼物。镜头里面的航航，是丁诚实久违没有看到的肆意阳光的笑。航航切完蛋糕，把第一块蛋糕递给姚晓慧，然后又轻轻地抱住她，大声地说：妈，我又长大一岁。我现在是个男子汉了，任何人都不能欺负你，如果有人欺负你，你儿子我，一定会保护你。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会站在你身边，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镜头里的姚晓慧，拍怕航航，双眼泪花闪烁，不好意思地回应道：谢谢航航。

    看着视频，丁诚实想到哪天航航生日，他原本答应在家里陪航航，可是周涵婷一个哭泣的电话，他还是开车去安慰周涵婷。虽然晚上，他们一家三口又给航航过了一次生日，他还给航航买了他期待已久的一个乐高赛车。那时候的他，并没有意识到航航对他的缺席是生气和愤怒的，直到今天，他看了视频，他才突然意识到航航给姚晓慧说的那些话，似乎是针对他这个爸爸说的。难道航航和姚晓慧知道周涵婷的存在吗？不，不会的，丁诚实否定了他的想法，姚晓慧从来没有在他的面前提起过周涵婷，也从来没有质问过他和其他女人的事情，他在这方面，也一向很谨慎，姚晓慧如果知道，一定会生气，也一定会和他吵架，怎么可能若无其事？

    丁诚实不小心拨通了航航的电话，电话很快接通。航航那边是意外和惊喜的声音：爸，你扁桃体发炎好一些了吗？姑姑说你扁桃体发炎，嗓子疼，说话不方便，这两天让我不要给你打电话。你如果嗓子疼，你就不要多说话，就简单回复我几个字，就可以了。

    我已经好一些了，可是嗓子还是有些疼，不能多说话。航航，对不起。从小到大，我都没有好好照顾你，也没有好好关心你。航航，爸爸十分想你，也很爱你。航航你小时候，还抱过爸爸，长大后，好像已经很久没有抱过爸爸。

    爸，你怎么了？那时候妈妈让我们父子拥抱，你还说两个大男人，抱来抱去，娘死了！爸，你病好了就回来工作吧！我不想和你分开，虽然你做的饭特别难吃。回来后，我们一起学做饭，我也会帮你收拾房间。今天晚上，肖远方姑父就回来了，我准备和姑姑一起去飞机场接他。姑姑现在一定在房间挑衣服臭美呢。姑姑每天晚上都躲在房间和肖远方姑父聊很久，妥妥一个陷入爱河的傻子。等你回来后，我就和你搬回家，我可不想在这里做电灯泡，天天看他们两个秀恩爱。

    好，等我回去后，我就接你回家。爸爸答应你，一定好好练习厨艺，早日让你吃上可口的饭菜。航航，你也答应我，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一定要记得，你是个男子汉，必须坚强面对发生的任何事情，除了照顾好自己，也要照顾好姑姑，还有爷爷奶奶，姥姥姥爷。

    好，我知道了。爸，等你回来后，我们打一架吧！如果你输了，我就原谅你以前做的错事，我就抱抱你！

    好，记住你说的话，我输了，就原谅我，抱抱我！航航，爸爸真的特别爱你。你在我的心目中，永远排在第一位。好了，爸爸不和你说了，爸爸嗓子疼。

    爸，我很想你，你一定要早点康复回来接我。爸，我，我也很爱你。

    挂断电话，丁诚实用被子蒙住头，他暗暗告诉自己，余生他要把所有的时间，所有的精力，都用在好好工作，好好照顾航航，他不会让航航受一点委屈。航航就是他的命。

    在被子里面，丁诚实擦干眼泪，整理好自己的情绪，坐了起来。他拿过手机，打开微信，找到周涵婷的微信，给周涵婷发了最后一封微信。

    婷婷，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你前两天给我发微信，打电话，我都拒接了。你是不是很奇怪？前一段时间，你女儿用你的手机，给我打过两次电话，电话接通后，她也不说话，只是让我听你们一家三口的欢声笑语。三天前，你前夫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警告我，让我远离你，叫嚣十几年前，我就是他的手下败将，十几年后，我依然毫无胜算。他和你已经和好，每天同床共枕很恩爱。我真心的祝福你，你和他在一起，或者说你们一家三口恢复如初，也许才是最好的结局。这一次，我们彻底断了联系，再也不要联系。曾经的我，很混蛋，一边和你拉扯，一边背弃我的妻子。忘记我这个渣男吧，好好过日子。我余生的时间，都只会爱一个人，那就是我的儿子。再见，再也不见！这辈子，都不要再见面了！我其实并不爱你，我只是不甘心当年你甩我，才会和你纠缠这么多年。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