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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锦官城难得天气放晴,整个冬季呈灰青。午餐后雪停了,云与天白蓝互涂。空气凛冽,似冰柜扑面而来的冷雾。

    街面湿漉漉,黄色双实线格外醒目,魏北拿着一把黑雨伞,连衣帽兜在头上,顺着道路往医院走。

    他离家前告知沈南逸,今晚不会回家做饭,最好记得点外卖。辛博欧插话说想出去吃,城西开了一家以“分子料理”为主打招牌的餐厅。

    沈南逸没搭理魏北,倒是一直盯着辛博欧,笑着说了好。

    那时沈南逸的眼神特不一样,魏北以前从不相信书中描写,什么“眼睛一亮”、“眼里藏了星辰”,觉得庸俗至极。

    如今他信了,亲眼看见时,那种冲击与感觉特别直观。

    身后不断有车辆按喇叭,再呼啸从他侧边经过。速度带起强风,刮得魏北大衣翻飞。他拢紧围巾,只露一双眼睛在外边。这条路一直走,拐三个弯,是社区医院。

    医院旁边是养老院,魏北的奶奶,住在那里。

    从家到养老院,要走一个半小时。魏北有车,不愿开。沈南逸的车库中,有三辆座驾属于魏北。

    只是相较于开车,走路更适合想事情。魏北不算是善于倾诉之人,有些心事与人说是没用的。自己想通,自己消化,不给谁添麻烦,也不必要给谁讲述他正在遭遇什么。

    不乞求被理解,永远保持不与人说的高傲。

    好比今日,魏北从没想过他会在脑海中反复回味,回味沈南逸看向辛博欧的眼神。

    他应当很久很久未曾见到沈南逸露出那副表情,纵容的、宠溺的、没理由的喜爱。

    为什么。

    魏北想不通。

    为什么人与人之间会处久生厌,为什么人总会不自觉地爱上“新鲜”。为什么沈南逸不再对他这般笑,为什么要喜欢那个“十九岁”的翻版。

    魏北始终有一口气堵在喉头,呼吸困难。他记得当年沈南逸笃定地说:“小北,你是独一无二。”

    那年,他也才十九岁。

    但二十岁生日之后,小北不再是小北,沈南逸就只叫他魏北。

    有些东西改变在一夜之间。可魏北至今想不通为什么。

    走路听歌的习惯,魏北改不掉。耳机里唱到:你那太空舱能够发出金色的光,我废置一方,抬头便会为你守望。

    下个路口就该转弯。

    哪怕他闭着眼,也晓得该走哪条道。两边共有三十八棵黄腊梅,而地上红砖六十八块,衬白雪灰地,清幽好看。

    魏北转着手中黑雨伞,今日天气好,或许奶奶的状态不错。其实换做两年前,他很怕拜访养老院,即使对方是他的奶奶。

    不过也正因那人是奶奶,是他相依为命前半生的人,才更无法接受老人迷茫的眼神,无法面对奶奶踌躇的询问。

    “你是谁。”

    你是谁,这个问题不好答。

    十几年前,魏北都不知道自己叫魏北。不知道父母是谁,也不晓得他们去了哪里。整条巷子的住户都叫他野孩子,多年后魏北揣测,或许当年父母抛弃他时,懒得起名。

    奶奶没什么文化,家住巷北,就叫魏北。

    魏北十岁那年,从左邻右舍的闲话婆子那儿听了些碎语。大概讲魏北的生父是个畜生,当年家暴他母亲,时常打得鼻青脸肿,嘴角的血块基本消不了。

    魏父酗酒赌博,魏母怀胎十月间又染上毒瘾,欠一屁股债。后来魏母咬牙生下魏北,四天后跳楼自杀。据说血溅三尺,吓得某家老人犯心脏病。

    魏北没多少情绪起伏,只是想不通。既然母亲已没有了求生欲,生下他做什么。既不愿养育,也不愿去爱,让他到尘世间走一遭,图什么呢。

    受苦么。唯有痛苦才清醒么。

    他是吃过不少苦,奶奶也并不从一开始便接受他。父亲是个畜生,魏北是畜生的种,奶奶叫他小畜生。

    他们父子是去向她讨债的,折磨这个女人一生。折磨着她,从青葱芳华到双鬓斑白,像挤压着柠檬中最后一滴汁水,酸得令人牙疼。

    奶奶意识清醒的那些年,极少给魏北好脸色。这个女人以泼辣剽悍闻名街巷,老伴儿死得早,家庭与生活的重担落下时,她一声不吭。

    在魏北的记忆中,奶奶以背影居多。她总是背对他,从硬朗到佝偻,从健步到蹒跚。魏北认为奶奶始终拒绝与他进行任何交流,他们明明是最亲最近之人,却也隔得最遥远。

    魏北第一次向奶奶寻问亲生父母时,她的反应极其剧烈。老人猛地摔了手中碗筷,拿着扫帚冲出家门。不大宽的巷内充斥着尖锐叫骂声,奶奶似无处泄愤的母老虎,就那么吵嚷了一整晚。

    “谁家贱婆娘再给魏北讲他爹,老娘弄不死你们!”

    “魏北就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他没爹没娘的,谁他妈敢乱说话!”

    “老娘今天就把话撂明了,有本事你们谁再嘴碎一个试试!”

    奶奶骂得面红耳赤,直到深夜才关闭院门。她走到魏北跟前,脸颊红的,眼睛红的,鼻尖,也是红的。说话的声音有些鼻音,恶狠狠,却莫名柔了许多。

    “魏北,”她说,“你就当你爸也死了,你有奶奶就够了。”

    那以后很少听见别人叫他野孩子。最多在背后嚼舌根,骂几句孤儿。魏北真就不再提及父亲,其实当做死了也好。一晃多年不曾回来看他一眼,死不死的,差别不大。

    魏父欠的债,当年少说也有几十万。对于魏北和奶奶来讲,天文数字。

    催债人闹上门,狠了命地砸东西。奶奶挡在魏北身前,捂着他耳朵。不让他看,也不让他听。任别人闹腾,不说话,也不骂人。

    更没哭。

    “没钱,”那天奶奶站在门口,逆着光,魏北突然觉得她矮了一大截,“你们就当他死了,我们没钱。”

    魏北是从那时知道没钱的滋味,从那时明白“就当他死了”,是怎样一句失望透顶的话语。

    人“死”了,活着的人需要慢慢忘却,否则这日子太苦,太难捱。漫长的夏季随之而来,伴着暴雨疾风,雷鸣闪电。城市内涝,电视上轮番播放灾情。

    奶奶坐着老旧摇椅,听着收音机,里面在放京剧《曹操与杨修》。

    瓢泼大雨砸在院内、房顶,一刻不怠地冲击人间。花瓣败一地,泥土混着雨水将其侵犯。天地中拉了雨幕,魏北不知是雨水湿了睫毛,还是眼泪湿了大雨。

    “你将这酒醍醐与我同埋,我要借酒将愁解,做一个忘忧鬼酒醉颜开,在生落得身名败,到阴曹我再去放浪形骸。”

    巧的是,杨修唱完,雨停了。

    魏北见太阳拨开云雾,见奶奶摇摇晃晃地从摇椅上站起来。她慢慢走至他身边,干糙如枯叶的手轻飘飘落在魏北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