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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优质课

    明知她可能不在家,他仍抱着一线希望。见到她大伯,他鼓起勇气,低声下气地喊他。对方瞥他一眼,仍埋头编背篼。她奶奶端着一筐柴,他想替她接过来,却被当着空气忽略了。他尴尬地站在风里,进退两难,厚着脸皮,走进屋里。晏如妈正在穿线,她膝上放着晏如穿过的衣服。见到云帆,她有些慌乱,就像见到久别的恋人。她放下衣服,接过他手里的水果,招呼他坐,说:“哎呀!云帆来了?差点没认出来——”好像凳子上布满灰尘,她用手拍了又拍,又用布擦了又擦,其实她刚才就坐这里。她又张罗着给他煮饭。他连忙阻止,撒谎说他二妈为他煮了,事实是,他一下车就直奔她家了。她给他倒了杯茶,重新坐下,打算继续针线活。但找遍了可能藏针的地方,凳子、线篼、地上、衣服上……都没有。云帆好容易从晏如的旧衣服里,找到一颗绣花针。他舒了口气,这针似乎从他心里拔出来。晏如妈也松了口气,说:“幸好找到了,钉着人,可不得了!”

    他表面附和,心里却想着别的事。他坐在她家里,呼吸着她曾呼吸过的空气,坐着她曾坐过的凳子,喝着她曾喝过的茶,触摸她曾穿过的衣服……心中有百般难言的滋味,翻江倒海。他婉转地问了晏如的事,想套出她地址。

    晏如妈迟疑着。云帆是她从小看大的孩子,虽调皮,但聪明,勤快,有礼貌,待人热忱,肯帮助人,村里人都喜欢他。抛开他父母,她对他没成见。但对她父母,她太了解了。尤其他母亲,只要她不认可的人,她会各种刁难,直到对方放弃。他父亲够强悍的了,也低她三分。她曾端条凳子,泡杯茶,天天坐在与林正清有瓜葛的“狐狸精”家对面,敲锣打鼓地骂,直骂得林正清跪着求她,骂得“狐狸精”搬了家,她才罢休。林正清要离婚,用费尽了心思;她坚决不离,玩够了花招。如果晏如跟她儿子结婚,就算感情再好,也难以幸福。她自作主张地替女儿拒绝了他,“她没给家里写过信,具体地址,我不知道。”为了让他相信,她补充道,“你把地址留下,我以后给她吧。”

    他写好地址交给她,心情却更沉重。离开晏如家,他感到秋意更浓了,树叶掉光了,黄豆苗枯黄如老女人的脸,苞谷杆干枯得“嘎嘎”地叫,连黄狗的尾巴也萧条了……风钻进他心里,五脏六腑都凉嗖嗖的。

    他家灰瓦青砖、朱窗绿檐的宅院,蛰伏在一座座渐次隆起的新楼间,像猥琐的太监,在凄厉的风里拿腔拿调。

    周育恒没通知教办领导,也没惊动校长。他让司机把车停在半道一民宅旁,就一路问过去,直奔梨花村小学,彼时是上午第三节课。经过一间教室,一年轻女教师正讲课,很卖力。学生听得有些疲惫,有打呵欠的,有埋头睡觉的,有小声说话的,还有躲着画小人的。见有人在教室外,女教师走到睡觉的学生跟前,教鞭刚举起,睡觉的被同桌喊醒。学生抬起头,眼睛半睁半闭,脸上两条深红的印痕,两串乳白色的唾液挂在嘴角。猛见老师威严的身子伫在面前,他惊惧地坐正,想假装看书,桌上却什么也没有。老师忍无可忍,一鞭打下去,孩子抽搐一下,用手挡住脸。“我讲了半天,书都没拿出来!站起来!”那学生畏畏缩缩地站起,埋着头。老师走向讲台,无意中看见另一学生正画小人,她一把抓过画,哗啦一下,撕成两半,狠狠朝学生扔去。“两科考九十多分,还有闲心画画!站起来!你两个扫地一周,抄生字五十篇,放学给我留下来!”

    周育恒再往前走,另一间教室老师不在,闹哄哄的。后排围着一堆人,好像在下棋,两只纸飞机在教室上空飞起又落下,落下又飞起。一个男生揉个纸团向另一男生扔去,没击中,却打在旁近学生脸上,那学生二话不说,将纸团扔回去,纸团像没长眼睛,落在一女生桌上。女生也不文静,拣了纸团向第一个男生扔去。女生起身时,不小心碰翻了邻座的墨水瓶,“嘭”的一声,墨水瓶掉到地上,墨水和玻璃渣溅得满地都是。全体学生惊呼,下五子棋的,折飞机的,弹珠珠的,扔纸团的,闲聊的……全暂停了,目光集中在一个点上。周育恒恰好在这个点的余光里,学生见窗外站着人,没看清是谁,马上弹簧般蹦回座位,假装认真读书。这时,教室外走进一男教师,手捧着茶杯,边走边回头向外面的人说着什么,脸上还带着笑,意犹未尽。

    “做起没有啊?”老师拖长声音问。

    学生齐声答:“做——齐——了!”

    操场上有学生上课,没做操,也没运动,倒像在做游戏。学生围成一个圈,嘴里唱着儿歌,“丢,丢,丢手绢,轻轻地丢在小朋友的后边……”每人背上挂一张纸牌,细看,才发现纸牌上写着“a、o、e、zh、ch、sh、in、ing……”等拼音符号。一学生用布蒙了眼睛,走到圈外,摸到谁时,取下蒙着的布,如果读出此学生背后的拼音,被摸到的人就蒙上布,重复刚才的游戏;如果读错,先前的学生就继续蒙着眼,重复游戏,直到读准为止。周育恒觉得有趣,便远远坐在一块石头上观看,才发现,上课的也是一个年轻女教师,扎着马尾,干练活泼。她坐在学生中间,始终笑着,背上也挂一块纸牌,摸摸这个的头,拍拍那个的背,替这个整整衣领,替那个系系鞋带。接着,学生变成了两排,唱的歌换成“找啊,找啊,找朋友,找到一个好朋友,敬个礼,握握手,你是我的好朋友……”歌一结束,学生马上东窜西跳,三三两两地拉在一起。拉到一起的,若能组成正确的拼音,就算找到了朋友。没找到和找错的,就表演节目,有的唱歌,有的跳舞,有的讲故事,气氛很活跃,学生都很兴奋。表演完后,老师指导他们把“朋友”找出来,再和朋友手拉手,围着圈,边跳边唱“找啊,找啊,找朋友,找到一个好朋友……”

    周育恒四十上下,秃顶,四方脸,脸有些僵硬,五官像刻在一块柚木板上;皮肤黝黑,若没戴眼镜,看不出是文化人。人们背地里喊他“周黑娃”,他常跟人调侃说他是老农民。他从一名乡镇教师,一步步走到教育局局长位置,是出了名的实干型人物。他下去检查工作,向来不通知底层人,到了学校,逮到谁的课,听完再通知学校领导,然后才检查其他工作。他认为,一个教师,首先要会上课,教案写作、作业批改在其次,学生对老师的课感兴趣了,才会对学科感兴趣,才会轻松愉快地学习,才能取得好成绩。

    他任局长以来,几乎跑遍了各个乡镇,这所村小,他第一次来。在窗外,他摸清了各班上课情况。由特殊气味的导引,找到了厕所。男厕所在大道边,半遮半掩,没有门。天很暗,厕所更暗,没有灯,需埋头才能看清。与其说是厕所,不如说是猪圈——一个大坑上铺几块木板,好些木板都腐烂松动了,踩在上面,摇摇晃晃的,还嘎吱嘎吱地响,提心吊胆。厕所的粪快漫到木板上了,蛆爬得满地都是。人还未走进,一群群苍蝇呜噜呜噜地飞起,爬上了脸、嘴边。司机边小解,边忍不住骂道:“妈的,还有这样的厕所!我们都害怕,学生怎么办?”

    从厕所出来,刚与会元乡小校长杨顺民一行打了个照面。杨校长气还没缓匀,便见周局长铁青着脸,从厕所走出来,心里没了底。他极力用笑来掩饰皮下组织的惶恐。

    “周局长,您怎么也来了?我正和李主任商量,要想办法整改这个厕所呢。”伸手想与周局长握手,周局长像没看见似的,径直往前走,他俩只好与司机握了手,小心翼翼跟在局长身后。

    “哦,你还知道这厕所啊?我以为你眼睛只看得见天,看不到地呢。我看到了的,你就整改;我没看到的其他村小啥情况?不管你想啥办法,一周内把各村厕所整修好!哪怕停课!”周局长又在各处转了转,提了好些整改意见,杨校长和李主任紧跟其后,唯唯诺诺。